十七岁的苏晚站在墓园新垒起的坟茔前,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芦苇。初秋的冷雨,
细密而黏腻,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兜头罩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凋零的花香,
刺得人鼻腔发酸。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袖口已经磨得起毛边的黑色旧外套,
被雨水浸透了大半,沉甸甸地压着她单薄的肩胛骨,寒意顺着湿透的布料,
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她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那点尖锐的刺痛感,
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并非一具行尸走肉的凭证。
方方正正、边缘却被揉得发毛的纸——那张冰冷的、宣告她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病危通知书。
薄薄的纸张,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都在痉挛。妈…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这破身体,这吃人的家…视线越过低矮的墓碑,落在几步开外。她的继父,周伟,
正微微佝偻着背,对着墓碑低声絮语着什么,姿态十足十的哀恸未亡人。
他身边紧紧依偎着的,是继姐林薇薇。
林薇薇今天穿了一身剪裁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色连衣裙,衬得她腰身纤细,皮肤白皙。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此刻梨花带雨,泪水蜿蜒而下,冲淡了精致的妆容,更显楚楚可怜。
她一手捂着脸,肩头耸动,抽泣声哀婉得恰到好处,足以让任何不明真相的人为之动容。
“阿姨…呜呜…您怎么就这么走了…”林薇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
仿佛悲伤已将她彻底淹没,
“薇薇以后…再也吃不到您做的糖醋排骨了…”她抬起朦胧的泪眼,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晚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随即拖着哭腔,
脚步虚浮地朝苏晚挪了过来。“晚晚,”林薇薇伸出手,那手指纤细白皙,保养得极好,
指甲上涂着淡淡的珠光粉色,与苏晚冻得发红、指节处甚至有些粗糙的手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试图去握苏晚那只紧攥着病危通知书的、冰冷僵硬的手,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饱含“姐妹情深”的哽咽,“别太难过了…阿姨在天上,
一定…一定不希望你这么伤心的…以后,还有姐姐呢…”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苏晚的手背。
就在这肌肤相触的瞬间,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与贪婪的声音,
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了苏晚的耳膜深处:哭得跟死了亲妈似的!
装给谁看呢?哼,攥着那张破纸,是终于高兴疯了吧?
以为那老不死的保险箱里真有什么金山银山留给你这个病秧子独吞?做梦!
钥匙早在我妈那儿了!蠢货!嗡——苏晚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
那尖利刻薄的心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带着林薇薇特有的、平时只在私下刁难她时才会流露出的那种娇纵和恶毒,
却又如此突兀地响彻在她自己的意识里。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林薇薇的嘴明明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虚伪的安慰话!
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谬和滔天恨意的冰冷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眼前林薇薇那张挂着泪痕、写满“关切”的脸瞬间扭曲、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周伟那故作沉痛的侧影,墓碑上母亲照片那温柔却永远凝固的笑容,四周肃穆的松柏,
灰暗的天空…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变形、褪色。她们…她们…钥匙?保险箱?
妈…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那张薄薄的病危通知书从她彻底失去知觉的指间滑落,
轻飘飘地跌落在泥泞潮湿的地面上。世界在她眼前彻底陷入浓稠、死寂的黑暗。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苏晚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倒抽一口凉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预想中医院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混杂着陈旧木质家具、廉价空气清新剂和…粉笔灰的、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气息。
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硬邦邦的课桌上,脸颊下压着的,
是一本摊开的、书页边缘微微卷起的物理课本。封面上那个经典的斜面和小木块示意图,
此刻在她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午后的阳光透过有些脏污的玻璃窗斜射进来,
在布满细密划痕的深褐色桌面上投下几块暖洋洋的光斑,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课桌?物理书?阳光?她茫然地抬起头,
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滞涩。视线所及,是排列整齐的蓝色课桌椅,
刷着半截绿色油漆的墙壁上贴着“书山有路勤为径”的标语,黑板上方悬挂着圆形时钟,
指针清晰地指向下午两点二十一分。几个同学趴在桌上小憩,
还有几个在低声交谈或翻着书页。一切都是高二三班午休时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
不是记忆中因为长期病痛和营养不良而过分枯瘦的手腕,
而是属于少女的、带着一点健康圆润的胳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指腹也没有那些因为偷偷帮继母洗衣服而磨出的薄茧。我的手…这是…她几乎是颤抖着,
猛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没有那张冰冷沉重的病危通知书,
只摸到一个硬硬的、塑料质感的方形小盒子。心脏骤然一缩!
她把它掏了出来——一瓶全新的、尚未开封的速效救心丸!标签上的生产日期,
赫然是两年前!正是母亲去世前两个月,她心脏病第一次严重发作后,医生给她开的!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玻璃渣,
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重新拼接——墓园的冷雨,林薇薇虚伪的眼泪和那恶毒的心声,
病危通知书,周伟那张看似沉痛的脸…还有更早之前,母亲躺在病床上日益枯槁的面容,
自己咳出的血丝,林家母女刻意的刁难,周伟冷漠的忽视…我…回来了?重生?
回到…妈妈还在的时候?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击中了她,让她瞬间浑身发冷,
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冰层下奔涌,
却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恐惧死死扼住——她回来了,可妈妈呢?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苏晚?苏晚!”一个刻意拔高、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在她侧前方响起,
像一根粗糙的棍子,粗暴地搅碎了她混乱的思绪。苏晚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斜前方隔着一个座位,林薇薇正侧过身子,一手托着腮,
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探究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
她今天穿了件粉白色的名牌卫衣,衬得她青春靓丽,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乱。见苏晚看过来,
林薇薇的嘴角立刻向上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发什么呆呀?
”林薇薇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娇嗔的语调,
仿佛刚才那不耐烦的呼喊从未发生过,“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她刻意加重了“犯病”两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裹了蜜糖的毒刺,
“要不要去医务室躺着呀?反正你在这趴着也是趴着,老师讲的你又跟不上,多难受。
”周围的几个同学闻言,目光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习以为常的疏离。
林薇薇在班上人缘不错,漂亮,家世看起来也好至少表面如此,而她苏晚,
只是个沉默寡言、成绩普通、还时不时“犯病”的拖油瓶。贱人!还是这副恶心的嘴脸!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苏晚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
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不能失控!至少不能在这里!她必须弄清楚妈妈现在的情况!
就在苏晚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准备用最冷漠的沉默应对时,那个诡异的现象再次发生了!
林薇薇那张涂着粉色唇蜜的嘴依旧维持着那副看似关怀备至的弧度,然而,
一个清晰得如同耳语、却充满了恶毒算计的声音,
再次毫无阻碍地、直接撞入了苏晚的脑海:啧,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晦气!
最好是真犯病滚回家去,省得待会儿物理课老张提问又连累我们小组扣分!
一个病秧子还赖在学校占地方,真是…也不知道周叔叔怎么想的,白养这么个废物,
还花那么多钱给她买药,那些钱给我买新出的限量款包包多好!碍眼!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晚的神经!读心术?!我真的能…听到她的心声?
!巨大的震惊瞬间压倒了愤怒。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死死盯着林薇薇那张巧笑嫣然的脸,
试图从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心口不一的破绽。然而没有,林薇薇的演技炉火纯青,
她脸上流露出的,只有对“体弱妹妹”恰到好处的担忧。不是幻觉…是真的!
我能听到她在想什么!这个认知如同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苏晚的四肢百骸。重生!读心术!
命运在她跌入地狱深渊的前一刻,竟以如此诡异而…充满力量的方式,将她狠狠抛了回来!
抛回了这个豺狼环伺、危机四伏,但母亲…可能还活着的节点!
狂喜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冰层,在她血管里奔涌咆哮!那些蚀骨的恨意,
那些前世锥心刺骨的绝望,此刻统统化作了燃料,在她眼底点燃了两簇幽暗而疯狂的火焰。
林薇薇…周伟…还有那个帮凶继母…你们等着!“我没事。
”苏晚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沙哑。她缓缓坐直身体,
不再躲避林薇薇的目光,反而直直地迎了上去。那眼神深不见底,
像暴风雨来临前沉寂的海面,让正暗自得意、以为成功刺激到她的林薇薇,
心头莫名地、突兀地一跳。装什么镇定!
林薇薇的心声带着一丝被那眼神刺到的不爽和强撑的鄙夷,死鸭子嘴硬!
待会儿有你好看的!苏晚不再理会她,也无需再理会那些嘈杂的心声。她迅速低下头,
动作快得近乎粗暴,在桌肚里翻找。手指触碰到一个熟悉的、硬壳笔记本时,
她的心脏猛地一抽!那是妈妈的笔记本!她几乎是抖着手把它抽了出来。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有些磨损,边角卷起。翻开扉页,
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晚晚,要坚强,好好吃药。妈妈爱你。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妈妈的字!是妈妈的字!妈妈还在!至少…至少在她重生回来的这一刻,妈妈还在!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将她淹没,冲淡了那蚀骨的恨意,
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她贪婪地抚摸着那行字,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妈…妈!我回来了!这次…这次我一定…“铃——!”刺耳的上课铃声骤然响起,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切割开教室里午休残余的慵懒空气。苏晚浑身一颤,
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一场深沉的美梦中惊醒。她猛地合上母亲的笔记本,
动作快得近乎仓皇,仿佛慢一秒,那本子上残留的、属于母亲的温度就会被铃声惊散。
笔记本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点微弱的痛感,
却也让她混乱激荡的心绪强行沉淀下来。物理老师老张,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脾气如同他讲解的力学公式一样一丝不苟的老教师,
腋下夹着教案和一叠试卷,步履沉稳地走进了教室。他那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班,
像探照灯般,最终在苏晚苍白的脸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随即移开。“把书翻到第67页,动量守恒定律的应用。”老张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上节课的课后思考题,关于完全弹性碰撞后速度的推导,
谁上来演示一下解题过程?”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低气压的沉寂。那几道复杂的公式推导,
步骤繁琐,极易出错,是上周留下的“硬骨头”。几个物理尖子生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避免与老张那充满“殷切期盼”的目光接触。林薇薇却在此刻,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背脊,
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看好戏的弧度。她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投向苏晚的方向,
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来了来了!老张果然要点人!
她内心得意的尖笑几乎要刺破苏晚的耳膜,苏晚啊苏晚,看你这次怎么死!
上周课你大半节都在医务室躺着吧?就你这脑子,连基础题都费劲,还想碰这种大题?
等着在全班面前丢尽脸吧!最好再‘激动’得晕过去,直接退学算了!废物!
那恶毒的诅咒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苏晚紧绷的神经。然而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