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烽火孤城朔风卷着塞外粗粝的沙尘,狠狠抽打着云州残破的城垣。城楼望台内,
火盆里几块半死不活的炭艰难地吐着暗红的光,映着几张被忧虑刻蚀得沟壑纵横的脸。我,
李承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粝的木质桌面,那未愈合的旧伤又渗出血丝,
混着桌面积年的油污。“少将军,”军需官老赵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得扎耳,
“库底那点硝、硫,最多再撑三日。没有火药,这云州城…就是口活棺材。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桌上一小撮灰白的粉末,那是最后一点能爆出火花的希望。父亲的脸,
那张在一年前朔州城破时被狼牙箭钉在城门上的脸,猛地撞进我脑海,血淋淋,怒目圆睁。
那箭杆尾羽的颤动,仿佛还刮着我的骨头。我闭上眼,再睁开时,
只觉眼底灼痛:“朝廷把硝石硫磺列为甲字禁物,卡死了所有北上的咽喉要道…南边的路子,
真绝了?”帐中死寂,只有风在门缝里呜咽,如鬼哭。角落里,
一个一直沉默如石的年轻军士忽然抬头,
声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微颤:“少将军…或许…还有一条路。不是人走的路。
”所有人的目光钉子般钉在他身上。“往东三百里,桑干河上游的旧烽燧台,
住着个老人…姓葛。都说他是‘观鸿者’。”“观鸿者?”老赵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些看鸟的老古板?顶个鸟用!”年轻军士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秘传般的敬畏:“他们…世代传着一样东西。不是刀枪,
是…雁群何时来、何时去、在哪片水泽歇脚…都刻在骨子里的谱子。”雁群?谱子?
一丝荒诞不经的念头,像冰水里的火星,微弱却执拗地在我心头闪了一下。
父亲被钉在城门上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驱散了一切犹豫。“备马!
”我的声音斩断了帐内的死寂,“去烽燧台!”马蹄踏碎桑干河边沉寂的薄冰,
三百里风尘仆仆,只换得一座半倾颓的土石烽燧,孤零零戳在萧瑟的河湾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柴门,
一股浓烈的干草、禽鸟羽毛和经年累月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
只一个瘦小的身影佝偻在火塘边,背对着门,正往一个小小的陶钵里捣着什么,
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墙上,挂满了奇特的物件:磨损得发亮的骨哨,
几片颜色深浅不一、钉着密密麻麻小点的陈旧皮革,
甚至还有一串串细小的、不知名的禽鸟趾骨,用麻线串着。“葛翁?”我抱拳,
声音在空寂的石室里显得突兀。捣药声停了。老人极慢地转过身。火光映照下,
那张脸如同风化的岩石,沟壑纵横,嵌着一双眼睛——那不像垂暮之人的眼,
倒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亘古流转的星斗。
他浑浊的目光在我们几个戎装军士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了然。“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石摩擦,
“为了那…能烧穿天的土?”我心头剧震,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求葛翁指一条路,
让能烧穿天的‘土’,越过朝廷的铜墙铁壁,飞到云州!”老人沉默着,
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称量我灵魂的重量。许久,他放下石杵,颤巍巍起身,
走向墙角一口蒙尘的旧木箱。箱盖掀开,一股更浓郁的陈旧气息弥漫开来。
他从中捧出一卷东西,不是纸,也不是绢,而是一叠硝制过、颜色深褐近乎发黑的厚实皮子。
皮卷在火塘边唯一平整的石台上徐徐展开。刹那间,
仿佛一幅蕴含天地奥秘的星图在我们眼前铺陈开来!
上面用极其细密、早已褪色的朱砂和墨线,
勾勒出纵横交错的河流、星罗棋布的湖泊、起伏蜿蜒的山脉。
最令人屏息的是那些覆盖其上的、密密麻麻的箭簇状符号和细线,
如同活物般在皮卷上穿梭流动,旁边标注着蝇头小楷般的古老文字——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雁阵过某山隘;某夜某刻,落于某泽畔;某风起时,群雁哀鸣,
绕泽三匝方定…“雁行图…”老赵低呼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葛翁枯槁的手指,
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抚过一条从南方大泽蜿蜒伸向北方某处湖泊的墨线,
指尖停在一个标记着众多箭簇汇聚的湖泊符号上。“雁者,信鸟也。秋去春来,万古不易。
”他抬起头,那深井般的目光再次锁定我,“南归之羽,可负…天机。”他手指猛地一按,
正落在那片代表云州附近水泽的墨点上。“鄱阳湖!去鄱阳湖!”我豁然起身,
父亲染血的战袍在眼前翻涌,“买硝石!等大雁北归!
”2 雁阵天机鄱阳湖的湿暖水汽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时,
北方的烽烟与血腥气似乎被暂时冲淡了。南国春早,湖面浩渺,水光接天。
我们的人隐在湖畔一个不起眼的渔村里,像水滴汇入大海。金子是硬的,话是软的,
几番暗流汹涌的交易后,几大包沉甸甸的、散发着独特苦咸气息的粉末,
被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村后废弃的砖窑深处。那是硝石,是硫磺,是滚烫的希望,
也是随时能焚身的烈焰。与此同时,
葛翁带着他那个名叫阿桓、眼神里总带着股执拗劲儿的年轻徒弟,
早已潜行至湖边一片人迹罕至的芦苇荡深处。他们如同两株沉默的水草,
与这片湿地融为一体。“快看!师傅!头雁!”阿桓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在浓密的苇丛里响起,
他指向天空。天际,一道细长、不断变换着队形的“人”字正缓缓移来。葛翁仰着头,
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此刻锐利得惊人,
紧紧追随着雁群最前端那只体型明显更大、飞行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权威的头雁。
他口中喃喃,吐出一串串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调奇特的短句,像古老的咒语,
又像与天空的密语。他手中的骨笛,偶尔凑到唇边,却并不吹响,
只是随着头雁翅膀扇动的节奏,指尖在音孔上无声地模拟着。时机,
在葛翁近乎苛刻的观测中降临。那是一个无风的黄昏,巨大的落日熔金般沉入浩渺的湖水中,
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血橙与紫红。北归的雁群经过数日的休整补充,
正是精力最盛、归心最切之时。它们被葛翁师徒用特制的谷物和水,
巧妙地引至一片僻静的浅滩。行动在无声中进行,只有芦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
我们的人像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涉入微凉的湖水。特制的粗麻布小袋,
每只刚好能装下六两硝石或硫磺——这是葛翁根据他数十年对雁群负重的观察,
精确计算出的极限。袋子用浸透了蜂蜡的麻线密密缝死,确保里面的粉末不会受潮散逸,
再仔细地、尽量不惊扰雁群地,横缚在那些温顺下来的大雁胸腹之间。
每只雁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陌生而沉重的负担,不安地低鸣着,拍打着翅膀。
葛翁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浑浊的湖水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伸出枯树般的手,
亲自抚过几只雁的头颈,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最终,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最为神骏的头雁身上。他解下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骨哨,
郑重地系在了缚在头雁身上的硝石袋旁。“去吧,”他苍老的声音低得几乎被水声淹没,
却又带着穿透云层的重量,“…回家。”三十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大雁,
在头雁清越悠长的鸣叫引领下,次第奋力拍打着翅膀,搅动着暮色中的水汽,腾空而起!
它们背负着云州城最后的希望,也背负着我们所有人的目光,向着北方,
向着那片杀机四伏的故土,义无反顾地冲入燃烧的晚霞之中。“跟上!”我猛地一挥手,
声音因激动而沙哑,“走太行陉,去桑干河!快!”我们这支混杂着军士、观鸿者的小队,
立刻像绷紧的弓弦,弹射而出,一头扎进了北方莽莽苍苍、如同巨兽脊梁般横亘的太行群山。
我们必须比大雁更快,必须在它们抵达桑干河上游那片约定的水泽前,赶到接应点!
3 绝境求生太行山,自古便是天险。我们走的,是其中最隐秘、也最崎岖的飞狐陉。
说是陉道,很多时候不过是野兽踏出的模糊痕迹,紧贴着刀削斧劈般的峭壁蜿蜒。乱石狰狞,
寒风如刀,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绳索磨断了,用衣带结;有人失足,
拽上来时半边身子都是血;干粮耗尽,只能嚼着苦涩的草根树皮。阿桓年轻,血气方刚,
起初还咬着牙硬撑,几日后,嘴唇干裂起泡,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他望着前方葛翁那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瘦小背影,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师傅,”他终于在一次短暂的歇息时,哑着嗓子问,“那图谱…真就那么准?
雁子又不是人,万一…万一它们改道了呢?万一贪恋南方暖和呢?
”他指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渊谷,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们…值得把命押在鸟身上吗?
”葛翁正蹲在一块突兀的山岩上,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
捻起一小撮被风吹到岩石缝隙里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绒毛,又凑到鼻尖嗅了嗅。然后,
他抬头望向北方天际翻滚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那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山峰。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
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光芒。“风变了。”他只吐出三个字,
声音低沉得像脚下的岩石在摩擦,“明日午时前,必有大雨。”说完,不再理会阿桓,
起身继续沿着那仿佛通向天际的险径攀爬。阿桓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默默跟上。
第五日黄昏,我们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残兵,终于抵达桑干河上游,
望见了那座如同巨兽残骸般矗立在河湾边的残破烽燧台。葛翁选定的接应点,
就在烽燧台下方不远处一片不起眼的、布满浅草和低洼水坑的河滩地。这里视野开阔,
却又足够隐蔽。等待开始了。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沉重。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白天,
葛翁和阿桓轮流值守在烽燧台最高的残垣上,用那架世代相传、磨损得厉害的黄铜望筒,
一寸寸地搜索着北方的天空。那卷珍贵的雁行图谱就摊开在冰冷的石砖上,
被葛翁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夜晚,寒气刺骨,我们蜷缩在烽燧台底层背风的角落里,
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像无数冤魂在哭嚎。第一天,天空只有秃鹫盘旋的黑点。第二天,
几片孤零零的云飘过,阿桓激动地跳起来,又被葛翁用眼神按了回去。第三天,
第四天…河滩上的水洼在寒风中结了薄冰,又被风吹碎。希望,像那些水洼里的冰片,
一点点碎裂、消融。第五天,葛翁预言的暴雨,在午后便挟着万钧之势轰然而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烽燧台裸露的石块上,噼啪作响,瞬间腾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
烽燧台内唯一能点起的火把,在穿堂而过的狂风暴雨中挣扎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吞噬了一切。“少将军!”一个哨兵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河…河对岸!有火光移动!是巡逻队!往…往这边来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火光!在这个鬼天气、这个鬼地方出现的火光,
只可能是朝廷的巡逻队!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老赵猛地看向葛翁,
声音嘶哑:“葛翁!五天了!雁呢?!是不是…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来了?!
”阿桓猛地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在黑暗中,他年轻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冲着葛翁的背影绝望地嘶喊:“师傅!没用了!雁群不会来了!它们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们…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他指着外面汹涌奔腾、如同墨汁般的桑干河水,
“跳河…也比被抓住点了天灯强!”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石像般伫立在烽燧台黑沉沉的垛口旁、任凭风雨抽打的葛翁,突然抬起了手。
不是指向天空,而是指向无边的、被狂风暴雨统治的黑暗。他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绝望的喧嚣:“听——”那声音太微弱了,
起初几乎被狂暴的风雨声彻底淹没。但葛翁那凝神谛听的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将全身的感官都压榨到了极限去捕捉。“唳——!”一声!
像一根尖锐的银针,刺破了厚重的雨幕!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从高天之上穿透层层雨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疲惫感,
还有…一种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不屈不挠的悲怆!是雁鸣!是雁群!“来了!来了!
”阿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喜和哭腔,之前的绝望一扫而空,
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几乎在雁鸣声变得清晰可辨的同时,
河对岸那移动的火光猛地一顿,随即加速朝我们这边扑来!
风雨中传来模糊但凶狠的呼喝声:“那边!烽燧台有动静!快!围过去!”“快!下河滩!
”我低吼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第一个冲入冰冷的、如同鞭子抽打般的暴雨中。
老赵、阿桓和其他几个军士紧随其后,像几道扑向猎物的黑影,朝着河滩那片水洼地狂奔。
葛翁也被阿桓搀扶着,踉跄却坚定地冲入风雨。暴雨如注,脚下的泥泞湿滑无比。
河对岸的火光如同鬼眼,在风雨中跳跃着逼近,
巡逻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在那儿!”老赵眼尖,
指着前方雨幕中一片晃动的、比夜色更浓重一些的巨大阴影。是它们!一群精疲力竭的大雁!
在狂暴的风雨中,它们失去了整齐的队形,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乌云,在低空盘旋、哀鸣,
翅膀拍打得沉重无比。那只神骏的头雁还在!它奋力地鸣叫着,翅膀却明显地拖曳着,
每一次扇动都显得格外吃力——它的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缩着!是受伤了?
还是那沉重的六两硝石终于耗尽了它的力气?它在低空盘旋着,
几次试图降落到那片熟悉的水洼,却被狂风吹得歪歪斜斜。后面的雁群焦躁地跟着,
鸣叫声充满了疲惫和不安。“快落啊!快落啊!”阿桓急得直跺脚,声音被风雨撕碎。
河对岸的火光已经冲到了岸边,火把的光亮穿透雨幕,
甚至能隐约看到人影跳上简易木筏的影子!粗野的吼叫声就在耳边:“是贼人!放箭!
别让他们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只跛脚的头雁发出一声格外高亢凄厉的长鸣,
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收拢翅膀,不再与狂风对抗,而是如同断线的秤砣,
直直地朝着烽燧台下方、那片我们藏身的泥泞浅滩扎了下来!
它重重地砸在一汪浑浊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泥浆!如同得到了最终的号令,
后面盘旋的雁群不再犹豫,纷纷哀鸣着,一只接一只,如同被击落的箭矢,
扑簌簌地砸落下来!泥水四溅!翅膀拍打泥浆的声音、雁群惊恐的鸣叫声响成一片!刹那间,
这片小小的泥洼地,竟成了从天而降的雁群临时避难的孤岛!“快!动手!”我嘶吼着,
和老赵他们如同饿虎扑食般冲入混乱的雁群中。冰冷的泥浆瞬间没到小腿。
顾不得雁喙的啄咬和翅膀的扑打,
双手在泥水里疯狂地摸索着雁身上那粗糙的、浸透了雨水的麻布包裹!找到了!
指尖传来麻布粗粝的触感和里面粉末特有的颗粒感!我死死抓住一个袋子,用力一扯!
“噗通!”一声沉闷的坠响。一个鼓囊囊的粗麻布包,挣脱了束缚,
狠狠地砸进了浑浊冰冷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扑了我满脸。紧接着,
是第二声、第三声……“噗通!”“噗通!”……如同沉重的鼓点,砸在泥浆里,
也砸在我的心上。“拿到了!少将军!拿到了!”老赵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炸开,
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他怀里死死抱着两个同样沾满泥浆的布包,
像抱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抱着救命的稻草。阿桓则跪在泥水里,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布包,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分不清是泪是雨。河对岸,
木筏入水的哗啦声和官兵凶狠的叫骂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刺破雨帘,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们所在的河滩!“撤!带上东西!进山!”我厉声下令,
将手中沉甸甸的硝石袋死死绑在背上,那冰冷的触感和坠手的重量,
此刻却像一团滚烫的火炭,灼烧着我的脊梁。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泥泞的浅滩。风雨中,
那只跛脚的头雁挣扎着从泥水里昂起头颅,湿透的羽毛紧贴着身体,显得格外瘦小,
唯有那双眼睛,在火把隐约的反光里,依旧亮得惊人,如同两颗不屈的寒星。
它望着我们撤离的方向,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鸣叫。葛翁被阿桓搀扶着,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头雁,
又抬头望向北方依旧黑沉沉的、孕育着惊雷的天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所有的沟壑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悲悯的情绪所填满。他嘴唇翕动,
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却又清晰地穿透了风雨,
落入我的耳中:“天…意…”背上硝石袋的棱角硌着骨肉,冰冷坚硬,
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足以焚毁天地的滚烫。父亲的脸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城门上的血迹,箭杆尾羽的颤动…但这一次,那凝固的愤怒和绝望中,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透进了桑干河上这刺骨的风,这冰冷的雨,还有那跛脚头雁坠入泥浆时,
奋力溅起的、浑浊的水花。我们背着这些从天而降、沾满泥浆的希望,
头也不回地扎进太行山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身后,
是官兵气急败坏的叫骂、是木筏撞击河岸的闷响、是风雨的咆哮…还有那片泥泞的河滩上,
大雁们惊魂未定的、渐渐低弱下去的哀鸣。烽燧台孤零零的残影,在肆虐的雨幕中,
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倔强的黑点。4 血染泥沼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抽打着我的脸颊,
背上硝石袋的棱角每一次颠簸都狠狠硌进皮肉,提醒着我那沉甸甸的分量。
身后的叫骂声和木筏撞击河岸的闷响越来越近,如同跗骨之蛆。我们沿着泥泞湿滑的河滩,
拼命向烽燧台后方那片陡峭的山坡冲去,那是唯一的生路。“快!上坡!”我嘶吼着,
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黏稠的泥浆里跋涉。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老赵佝偻着背,
死死抱着两个包裹在前方艰难挪动的身影,阿桓则半拖半扶着葛翁,
老人瘦小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摆不定。“贼人休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身后炸响!
刺啦——!是弩弦绞紧的锐响!紧接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撕裂雨幕!“趴下!
”我头皮瞬间炸开,厉声嘶吼,猛地向前扑倒!噗!噗!噗!冰冷的泥浆溅了我满头满脸。
几支力道强劲的弩箭带着死亡的颤音,狠狠钉入我身旁的泥地里,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更多的弩箭则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射向低空盘旋惊叫、尚未完全飞起的雁群!刹那间,
凄厉的雁鸣声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痛楚!几只大雁如同被无形巨手拍中,
哀鸣着从半空栽落下来,砸进泥水里,羽毛和泥点四溅,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它们身上绑缚的硝石袋被泥浆迅速淹没。“我的硝石!”老赵发出痛心疾首的吼叫,
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我死死拽住胳膊。“别管了!命要紧!”我用力将他往坡上推。晚了!
沉重的脚步踩踏泥水的声音如同奔雷,轰然迫近!几条黑影裹挟着浓重的杀气和泥水腥气,
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瞬间扑到了我们身后!“杀!
”一个满脸横肉、盔甲上沾满泥浆的军官狞笑着,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出洞,
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刺向跑在最后、搀扶着葛翁的阿桓后心!“阿桓!
”葛翁苍老的惊呼被风雨撕碎。千钧一发!一道身影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是那个最早提议寻找观鸿者的年轻军士!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阿桓和葛翁!“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那柄长矛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单薄的胸膛,
矛尖带着淋漓的血肉和破碎的甲片,从前胸透了出来!他年轻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身体被长矛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飞起,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水里,
溅起一人高的泥浪!“小六子——!”老赵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
反手抽出腰间的横刀,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军官扑去!“老子剁了你!”“找死!
”军官狞笑着,猛地拔出长矛,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迎着老赵的刀锋狠狠扫去!当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老赵的刀被荡开,军官的长矛顺势一记凶狠的突刺,直取老赵咽喉!
“老赵!”我肝胆俱裂,横刀出鞘,斜劈向军官的手腕!那军官反应极快,矛势一收,
矛杆格挡!铿!火星在雨幕中迸溅!巨大的力量震得我手臂发麻,虎口剧痛!
泥浆瞬间淹没脚踝,每一次发力都像是在黏稠的胶水中挣扎。四周,
更多的官兵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嚎叫着从泥水里、从雨幕中涌了出来,
明晃晃的刀枪反射着对岸火把跳跃的、如同鬼火般的光。泥沼成了最残酷的角斗场。
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雁群惊恐绝望的哀鸣声,混杂着狂风暴雨的咆哮,
在这片狭窄的死亡滩涂上疯狂地搅拌、沸腾!“少将军!带东西走!”老赵状若疯虎,
不顾军官再次刺来的长矛,合身扑上,死死抱住了军官的腰,将他撞得一个趔趄,
两人一同滚倒在深及膝盖的泥浆里!泥浆四溅,瞬间淹没了他们纠缠的身影!“师傅!
”阿桓的尖叫带着哭腔。一支弩箭擦着葛翁的胳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老人一个踉跄,
几乎摔倒。阿桓将他猛地向后一推,自己则被侧面冲来的一个官兵狠狠一刀劈在背上!
皮开肉绽的声音令人牙酸!阿桓闷哼一声,扑倒在泥水里,背上瞬间被鲜血染红!“阿桓!
”葛翁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想扑过去,却被另一个官兵狞笑着拦住去路。混乱!
彻底的混乱!泥浆被无数双脚践踏,混合着温热的鲜血,
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的沼泽。人影在雨幕和泥浆中疯狂地扭打、翻滚、砍杀,
如同地狱里最残酷的画卷。不断有人倒下,无论是我们的人还是官兵,
他们的尸体迅速被泥浆吞没,成为后来者脚下踩踏的垫脚石。那些未能及时飞走的大雁,
在泥浆和刀光剑影中惊恐地拍打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哀鸣,或被践踏而死,或被乱刀砍中,
洁白的羽毛瞬间被泥泞和鲜血玷污。我背上的硝石袋如同千斤重担,
每一次闪避、每一次格挡都变得无比艰难。横刀在我手中左劈右砍,
冰冷的刀刃切开皮肉骨骼的触感清晰地传来,温热黏稠的液体溅在脸上,
分不清是雨水、泥浆还是敌人的血。一个官兵嚎叫着挥刀砍来,我侧身险险避过,
顺势一刀捅进他柔软的腹部,用力一搅!他发出嗬嗬的怪响,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
溅了我一身。我甚至来不及拔出刀,另一个官兵的矛尖已到胸前!我猛地向后仰倒,
整个人砸进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瞬间灌入口鼻,窒息感袭来!那矛尖擦着我的头皮掠过,
狠狠扎进泥地!“呃啊——!”一声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是老赵!
他和那军官在泥浆里翻滚撕打,军官终于挣脱了老赵的钳制,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
带着无边的恨意和残忍,对准老赵的胸膛,狠狠刺下!噗嗤!
利器穿透皮甲、撕裂血肉、贯穿骨骼的闷响,即使在喧嚣的战场上也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呃……”老赵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穿透了他身体的矛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