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煤矿的机器发出轰隆巨响。 工头粗声催促工人挖开冻土。 我躲在人群后冷汗涔涔,
认出黑土里半掩的蓝外套一角。 那是三年前把我推下废煤井的人穿的外套。
葬礼上孝子贤孙哭倒一片。 我端着杯酒走向棺材旁穿孝服的秦野。 他挑眉,
语气带冰渣:“你这样的妞儿,也配敬我小叔的酒?” 酒液劈头盖脸浇在我肩头。
没人看见我指尖掐进掌心,死死记下他后颈那道新鲜抓痕。 和我推那人下井时,
指甲缝里的皮肉颜色一样。挖掘机的履带碾过覆盖着陈年煤灰和残雪的冻土,
发出沉闷又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巨兽的骨节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前面新划定的四号矿坑边缘,土黄色的巨大钢铁臂膀高高举起,
又在柴油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咆哮中,狠狠地凿下去!轰——嚓!
坚硬的冻土层应声裂开狰狞的口子,
黑褐色、夹杂着灰白冰碴的泥土和早已僵硬的草根被蛮横地翻卷上来。
凛冽的空气瞬间被搅动,混杂着柴油黑烟、冰冻泥土的腥气,
还有一种埋藏太深的、属于这片土地本身的、浓重如铁锈般的陈旧腐败气息。
“都他妈麻利点儿!没吃饭啊!”工头老刘扯着破锣嗓子吼,
嘴里喷出的白气刚出来就被风刀绞碎。他裹着件快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
手里攥着的粗木棍不耐烦地敲打着旁边停着的运煤车车身,梆梆作响。
“赶在化冻前把这层冻壳子给老子铲喽!里头可都是钱!
”我缩在一群同样穿着厚重又肮脏工服的矿工后面,
宽大粗糙的棉手套几乎把冻僵的手捂出汗,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钢针般的刺痛。
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粘在前面那台疯狂工作的挖掘机铲斗上。每一次它扬起,
从裂开的冻土深沟里翻出大块大块的泥土,我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沉甸甸地往下坠。
第三铲……冰冷的金属爪牙撕裂大地,带出一堆黏连成块的冻土坷垃。泥土块砸在坑沿,
四分五裂。一抹极其刺眼的蓝色!
就混杂在那些滚落的、乌黑发亮的煤块和灰褐色的冻土中间!冻土块摔碎了,
暴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角。那蓝不像天空,也不是工作服常见的深蓝。
在积年的煤灰泥泞覆盖下,是一种近乎褪色的、化纤面料特有的廉价宝蓝色。黯淡,
却尖锐地刺进我的眼底!嗡——耳边的挖机轰鸣、工头的呵斥、工友低沉的咳嗽声,
瞬间全消失了。世界变成一片刺耳的高频蜂鸣!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后脑勺,
浑身的血液像是在这一刻冻结!胃里一阵不受控制的剧烈翻搅,
带着浓重的铁锈和煤灰味顶到喉咙口,又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了回去!
那件外套……化了灰我都认得!
袖口上那两个用劣质蓝线歪歪扭扭缝上去的骷髅头图案——左边那个,少了一个眼珠。
洗得发白变形的位置,正好在右边腋下!不会错!绝不可能错!三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深夜,
就是这身蓝,像幽灵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废弃多年的二号坑井口。
一张被矿灯晃得模糊不清、带着狞笑的脸,
还有一双突然爆发出恐怖蛮力、死死扣住我肩膀猛地向后一推的手!
冰冷粗糙的工装布料摩擦过我脸颊的感觉,
和他带着浓重烟酒气的咆哮一起印刻在我骨头缝里:“林雪!下矿找你那死鬼爹去吧!
”那巨大的惯性!背后矿坑无底的黑暗猛地吞噬!
人向后跌入那片足以冻毙一切的冰冷死地……失重……无边的黑暗……尖锐的风声……“操!
这冻得跟铁一样,老刘,再给点油!”挖机驾驶室里的小伙子探出半个身子嚷嚷,
声音隔着巨大的噪音传来,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那巨大的铲斗又一次扬起,
带着泥土碎石,毫不犹豫地碾过那抹露出的蓝布一角,铁齿深深嵌入泥土!
那刺眼的宝蓝色布料被狠狠压在坚硬冰冷的铲斗之下,瞬间挤进更深的泥煤混合物里,
扭曲变形,颜色更加黯淡,几乎要消失不见。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粗糙的棉线手套被抠穿,一丝锐痛让濒临失控的意识稍微回笼。不能看!不能再看!
我把头死死低下去,宽大的棉帽子几乎遮住大半张脸,
视线只敢盯着脚下踩着的、同样肮脏的雪泥和煤渣。“狗日的晦气!
”工头老刘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准确落在刚翻出的那堆冻土上。
他不耐烦地用小木棍拨弄着从铲斗下带出的那堆夹杂着深色布条的冻土块,“呸!
又是以前哪个倒霉催的扔底下的破烂工装?
”他丝毫没在意那块布条的颜色和扭曲的骷髅图案,
只当是以前废弃矿坑填埋时无意中带过来的垃圾。“埋严实点!别让上面检查的看见!
赶紧的!填到那边老矿堆去!”立刻有几个工人扛着铁锹上前,
面无表情地铲起那堆混合着冻土、煤块和那抹诡异蓝布的“垃圾”,
快速推向旁边那个早已被半掩埋、堆满废料的老旧井口斜坡处。黑乎乎的土和布,
连同里面可能包裹的一切,一起倾泻下去,瞬间被更大一片的灰黑淹没,
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新鲜土包,很快被纷纷扬扬落下的细碎煤尘覆盖。“都愣着看啥?干活!
今天这方数不够,晚饭都他妈吃屁去!”老刘的咆哮像鞭子抽过来。我猛地一激灵,
如梦初醒。旁边一个壮实的矿工胳膊肘重重怼了我一下:“发什么傻妞?铲雪去!
”粗哑的声音带着点催促,扛起铁锹就往另一片翻开的冻土边走。下意识跟上人群的步伐,
抓起一把沉重的铁锹。冰冷的木柄寒意刺骨,直透掌心。手指在不自觉地发抖,
几乎握不稳锹把。每一次扬起的铁锹都重若千钧,每一次挥落都如同砸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刚刚填埋下去的小土堆。那抹被彻底埋葬的蓝,像一根淬毒的刺,
深深扎进我的眼底,又冷又痛。胃还在无声地痉挛。脸埋在围脖和帽子的厚实包裹下,
努力调整每一次呼吸,让它们看起来正常,平稳。混迹在忙碌的人群里,沉默地挥舞着铁锹。
尘土、煤屑、细碎的冰凌随着每一次动作扬起,沾在冻红的鼻尖和睫毛上。麻木地干着活,
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躯壳,只有眼角的余光,钉子一样钉死在那个吞噬掉蓝色秘密的土丘上。
太阳西斜,冰冷的钢铁光泽在逐渐暗淡。下工的哨声像救命的福音。
我几乎是第一个扔下铁锹冲进矿区那个散发着汗味、霉味和廉价肥皂水味的简陋澡堂。
冰冷的水柱劈头盖脸浇下,刺得皮肤生疼,却也让我混乱的神经稍微冷却。
手指神经质地狠狠搓着身体,尤其是肩膀——当年那只鬼爪扣住的位置,皮肤搓得发红刺痛。
蒸汽弥漫中,镜子模糊一片,映照出一张惨白疲惫、眼神却像淬了冰的脸。
当晚的矿区食堂喧闹嘈杂,廉价的白炽灯泡滋啦作响,大锅里炖着肥腻的白菜帮子肉片汤,
热气腾腾。我端着油乎乎的铁饭盒,找了个最偏僻、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
饭菜的滋味在舌尖一片麻木。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但所有的注意力都像绷紧的雷达天线,
只捕捉一个信息流——关于那个即将举行的葬礼。死者是谁?什么身份?葬在哪?
“……听说没?陈瘸子真是好命!”隔壁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矿工凑近同伴,
声音压低却压不住兴奋,“就昨天矿上收的那个冻成冰棍的死鬼?他妈的,
原来是老秦家早年走丢的那个老三!秦三!”“哪个秦三?”另一个人显然没反应过来。
“操,还能是哪个?城西那个!‘振武’的秦三爷!
年轻时候被仇家砍掉根手指头跑路的那个!”刀疤脸的声音带着一种窥见隐秘的激动。
“振武”集团?在东北这地界上混饭吃的,
没人不知道“振武”——明面上是正经的煤矿开采、物流运输巨头,暗地里盘根错节,
手腕通天。绝对的庞然大物。而那失踪多年的秦三爷,是秦家老爷子秦铁峰唯一的亲弟弟!
“消息准吗?秦三爷……能冻死在这犄角旮旯的废矿上?”旁边的人语气充满怀疑。
刀疤脸一口喝干搪瓷缸里的散酒:“妈的!尸体昨天拉回去就验了!秦家自己做的鉴定!
错不了!听人说,那尸体冻得梆硬,模样早变了,但秦老爷子一看他左耳朵后面那个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