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新是被冻醒的。不是秋夜的凉,是贴着骨头缝的冰。
她睁眼就看见窗帘上印着个瘦长影子,胳膊伸得笔直,像两根枯柴。
晒谷场的秸秆香混着股甜腥气飘进来,她猛地想起老王叔的话 —— 阿秀死那天,
血浸透了半捆稻草,后来做嫁衣的红布就裹在那堆草上。影子突然动了,胳膊缓缓抬起,
窗帘上的 “手” 尖正对着她枕头的位置。“咔哒”,窗台上有东西掉了,
她僵着脖子看去,是根沾着暗红污渍的稻草。秋收后的金河村,
空气里飘浮着秸秆晒干的暖甜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稻灰味儿。巨大平坦的晒谷场空了下来,
只剩下边缘堆着几座金字塔似的干稻草垛。支教老师李新新是新来的,大学毕业没几年,
怀着一腔热血投身乡村教育。学校就在晒谷场旁边,几间旧瓦房。
宿舍是后头隔出来的一小间,推窗就能看见整个空旷的谷场。刚安顿好,
村里的会计老王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了沙哑的嗓音:“李老师,有件事得跟你知会声。
”他朝着晒谷场西北角努努嘴,那里杵着一个不起眼的稻草人。“看见没?那个穿红袄子的。
”李新新望过去。那稻草人比常见的要高瘦些,头上扣着一顶褪色的花布三角巾,
身上套着一件旧得发暗、却依旧刺眼的红布褂子,样式老旧,像是过去女人的小袄。
它双臂僵直地伸着,一条腿歪斜地支在地上,立在谷场最边上,风吹雨打了好些年的模样。
“就它?”李新新笑笑,以为是村里什么风俗。“可不敢小瞧!”老王神色紧张起来,
布满皱纹的脸挤成一团,“那是阿秀啊!”“阿秀?”“咳……”老王吧嗒了一口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飘忽,“好多年前,咱村顶顶俊俏的姑娘,心灵手巧,
十里八乡都有名。她那手草编扎得最好,这谷场上的稻草人,几乎都出自她的手。
眼看就要出嫁到邻村享福去了……”老王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上了寒意:“就出嫁前一天晚上,在晒谷场……被糟蹋了!天杀的畜生啊!
”李新新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不舒服的冰凉感。“人当时就……没挺过来。怨气太重啊!
”老王压低到气声,朝那稻草人方向一指,“就这个!她自个儿扎的最后一个稻草人!
就在出事那天下午扎好的!据说她死的时候,身上的血……就浸在那扎稻草人的干草里了!
后来,大家伙怕她怨气散不了,就把她临死前还抱着、没做完的这件红嫁衣袄子,
给稻草人穿上了,立在这儿,算是个念想,也算是……镇着她点。”老王吐出口烟圈,
声音幽幽:“打那以后,这谷场上,就怪事不断。尤其是晚上,
月亮好的时候……有人说听见女人低低的哭,有人说看见它在……”他咽了口唾沫,
“看见它在转圈儿!绕着整个晒谷场,一瘸一拐地转!那身红袄子,
月光下一飘一飘的……”李新新皱了皱眉,这明显是缺乏科学依据的封建迷信了。“老王叔,
这都是迷信说法吧?稻草人风吹的……”“风吹的?”老王打断她,浑浊的老眼直直盯着她,
“我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了!亲眼看见过不止一回!月光地里,一道红影子,
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在场子上走!没风的时候也在走!”李新新没再争辩,
只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受过高等教育,自然不信这些,
但村里人言之凿凿的神态和老王恐惧的眼神,还是在她心里投下了一小片阴影。然而,
怪事开始悄然找上她。搬进学校宿舍的头几晚还算平静。到了第五天,刮了一夜大风。
第二天一大早,李新新推门出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谷场。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穿着红袄的稻草人,位置变了!它前一天明明在西北角那个废弃的石碾子旁边,今天,
它竟然稳稳当当地立在谷场正中央!那个位置,昨夜风雨那么大,它怎么可能不被吹倒?
还自己挪了地方?更让她心底发毛的是,稻草人正对着的方向,恰恰就是她宿舍的窗户!
那顶花布三角巾下,原本只用两粒黑扣子随意点出的“眼睛”位置,
此刻仿佛正透着一股冰冷的、怨毒的注视,牢牢锁定了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涌了上来。她强压下不安,自我安慰可能是昨夜风太大,
不知怎么吹过去的。但接下来几天,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不管有没有风,
稻草人都会诡异地变换位置。有时在谷场东头,有时在西头,
有时干脆挂在李新新办公室窗外的围墙上!它总是歪着那条腿,如同一个跛足的幽灵,
悄无声息地在月光下游荡。村里的恐惧也与日俱增。孩子们再也不敢去晒谷场玩耍了。
尤其是胖墩墩的二虎子,人突然变得很蔫巴。“李老师……”一天下课后,
二虎子怯生生地揪着李新新的衣角,小脸发白,“我……我是不是生病了?
”李新新低头一看,头皮瞬间炸麻!二虎子头皮靠近后脑勺的地方,
竟有一小块地方完全秃了!光溜溜的,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割掉了头发!
更瘆人的是,秃发的边缘皮肤异常光滑,不见红肿,也不见伤口,
仿佛那撮头发是凭空消失的!“什……什么时候的事?”李新新声音发颤。
“昨……昨晚睡觉前还有的……”二虎子快哭了,
“我梦见……梦见场子里那个穿红袄的姐姐,
用冰冰的手……摸我的头……”二虎子的爹娘带他去镇上医院看了,医生查不出原因,
最后归结为“精神压力导致局部斑秃”,开了点安神药。
但村里人私下都在传:“是阿秀的草人!它盯上二虎了!”“它那手,
听说指甲缝里能渗血的!定是它夜里摸孩子头了!”指甲缝里渗血?
这个说法像冰锥扎进李新新心里。她想起了二虎子秃发处那种诡异的平滑感。
她再也坐不住了,强烈的求知欲和不安压过了恐惧。她必须亲眼验证一下!
她要去看那个稻草人的“手”!一个苍白的午后,阳光有些惨淡。李新新深吸一口气,
独自一人走向谷场中央那个刺眼的红色身影。稻草人立在原地,僵直、破败。
那股浓重的、日晒雨淋后的陈旧稻草和灰尘味儿扑面而来,
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气。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稻草人的“手”上——那是用粗糙的稻草扎成的,
手指部位用细细的麻绳死死捆扎着,尖锐、干硬。风吹日晒下,草杆早已灰白枯脆。
她凑近了看,心脏狂跳。就在其中一只稻草手紧握的指缝里,那最深处,
几根最细的稻草末端,李新新看到了——一抹极其微小的、暗红干涸的污渍!那不是泥土,
那颜色……那质地……分明是干涸变暗的血迹!而且不止一处!在这只手的几个指缝里,
似乎都有类似的黑红色细小斑点!稻草的纤维像是吸收过血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难道……老王和村里人说的……是真的?
这稻草人……真的会……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挪移,顺着稻草人干瘪的“身体”,
落到了它“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那里不是空的。几根长长的干草捆扎在一起,
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李新新起初以为只是稻草。但当她屏住呼吸,再仔细看去时,
一股巨大的惊骇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地发出短促的抽气声!
那捆干草里面,赫然露着几截灰白色的、细长的东西!那根本不是什么稻草!
那是几根被晒得极其干燥、灰白、明显属于某种小型动物或者……甚至是人的手指指骨!
形状清晰可辨!它们被粗硬的草茎死死地、缠绕着,
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被稻草人僵硬的手臂搂在怀里,如同抱着最珍爱的宝贝,
又或者……是最深恨的仇敌的尸骸!李新新腿一软,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晒干的人骨!稻草人抱着尸骨!这已经不是迷信,
这是直指凶案的恐怖存在!“李老师!你……你咋跑这儿来了?!
”一个苍老惊慌的声音响起。老会计老王不知何时也来了谷场,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李新新指着稻草人怀里的骨头,声音发抖:“老王叔!那……那骨头!怎么回事?!
”老王看着她惊恐的神色,又看看稻草人,长长叹了口气,
那张老脸在惨淡的阳光下更显灰败。
“唉……作孽啊……多少年没人敢靠近细看了……你胆子忒大!
”他拉着李新新远远离开稻草人,找了个谷垛靠着坐下,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悲悯的复杂情绪:“当年害了阿秀的畜生……”老王喉咙滚动了一下,
“是李老歪。”“李老歪?”李新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是咱村以前的混账东西,
好吃懒做,爱钻女人堆子讲下流话,嘴巴从小就有点歪。”老王用手比划着嘴角,
“他那歪嘴最显眼!阿秀出事当天,有人在后半夜,看见他歪着嘴,
从晒谷场慌慌张张跑回自己老屋,身上还有血……只是没证据,
那年头乱……他家兄弟又多……”老王喘了口气,
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恐惧:“但怪事儿来了!李老歪那一支后人,男丁也好,
嫁出去生的儿子也罢,只要是他李老歪的血脉,不管爹妈嘴巴多周正,生下的男娃子,
总有一半以上,嘴角天生就是歪的!就跟李老歪当年那歪嘴……一模一样!
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诅咒!”老王的声音抖得厉害:“……后来大伙儿就明白了。
稻草人穿上了阿秀的血衣,扎她的草里浸了她的怨血!这稻草人……它认得那张歪嘴的脸!
它带着阿秀的怨气,一直在谷场上转!它在找!
”他猛地看向李新新:“它在找那些和李老歪一样有歪嘴特征的人啊!
它用怀里那些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骨头……它……它指甲缝里染了血,
那是摸过仇家东西的血啊!
它就等着……等着那些歪嘴的后代长大……”李新新听得毛骨悚然,
浑身冰冷:“可……可二虎子他……”“二虎子他娘……姓李!”老王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残酷的真相,“她是李老歪的亲侄女!虽是个女娃,没长歪嘴,
但血脉里……有阿秀怨恨的东西!二虎子是她的孩子……阿秀的草人……找到她了!
:“它在收利息……它在等那些真正的……‘歪嘴’的命……”他干枯的手指指向谷场入口,
那里正好有个二十岁左右、拎着半筐红薯、嘴角明显歪斜的年轻人走过。
那年轻人显然也看到了谷场中央的红衣稻草人,脸色一变,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恐惧,
像是躲避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慌乱中差点被自己绊倒,
逃也似的钻进了村里的小巷。夕阳如同一滩浓血,涂在晒谷场冰冷的土面上。
那个穿着破旧红袄的稻草人,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谷场中央,怀里抱着那几截灰白的骨头,
歪着那条瘸腿。它“脸”上的花布三角巾空洞地对视着夕阳,
也对着学校里那扇亮起灯光的窗户。李新新站在宿舍的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水,
指尖却依旧冰凉刺骨,丝毫无法驱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锁定那个血红色的身影。阿秀……那不仅仅是一个含冤而死的可怜人。
她被夺走的不仅仅是生命和清白,
更是本该平静美好的未来——婚姻、家庭、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的权利。她的怨念,
早已渗透进了她指尖扎出的每一根稻草,染进了她未竟嫁衣的每一丝纤维里。
五十年风霜雨雪,没能腐蚀这份刻骨的恨意,
反而在阴暗潮湿和血腥绝望中滋养出了一种近乎实质的阴毒力量。这稻草人,是她的墓,
也是她的化身!
“它在收利息……它在等那些真正的……‘歪嘴’的命……”二虎子那块光滑得诡异的秃斑,
是否只是开始?那只藏污纳垢、渗出血迹的稻草手,今夜又会摸上哪个孩子的头顶?
明天谷场上,那个阴魂不散的稻草人,又会抱着怎样的“新收获”,
出现在哪一个令人心悸的地方?恐惧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冰水的海绵,
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拉上窗帘,
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血红色隔绝在外。但黑暗中,那抹红仿佛已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挥之不去。那空洞的三角巾“脸”,那僵直如爪子般伸出的手,
那怀里几截触目惊心的白骨……“李老歪的后人……”李新新喃喃自语,
这个名字此刻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李……她也姓李。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
倏地滑过她的脑海,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不……不可能……这只是个巧合!
她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不祥的念头甩掉。窗外,
夜色彻底笼罩了寂静的村庄和空旷的晒谷场。月光悄然爬上树梢,
惨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条狭长的、惨白的光带。就在这时!
“沙……沙沙……”一种极其细微、极其粘稠的声音,穿透了窗户厚厚的玻璃,
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李新新的耳朵!像是……像是什么极细密的东西轻轻刮过干燥的黄土地面!
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跳骤然停止!那声音……她听过!不,不是听过,
是村人描述过无数次——那是稻草人在月夜下歪着腿转圈、僵硬的草杆摩擦地面的声音!
它动了!它又在动了!李新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
僵硬地、极其缓慢地靠近窗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
寂静的月光洒满晒谷场,如同铺了一层冰冷的银霜。那沙沙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正沿着晒谷场的边缘,以一种固定的、缓慢而拖沓的节奏,一点一点地……向西挪动!
它在绕着谷场转圈!李新新的指尖冰凉,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勇气,轻轻掀开窗帘一条缝。
月光皎洁如水。偌大的谷场上,空无一人。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