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这栋老旧居民楼的第一天,我就嗅到了空气里经年不散的烟火气。楼道逼仄幽深,
光线吝啬地从高处的气窗挤进来几缕,照得墙皮剥落处像黯淡的旧伤疤。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我停在三楼自家门前,手忙脚乱翻找钥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攫住了我的注意。
“沙…沙…沙…”那声音规律而单调,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节奏感。我循声望去,
目光穿过对面那扇敞开的、油漆斑驳的旧木门。门内,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正背对着楼道,
站在一张老旧的藤椅前。她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袖口挽起,
露出一截同样瘦削的小臂。她微微弯着腰,
手缓慢而专注地抚弄着藤椅靠背上搭着的一块布——一块颜色深浓、几乎近于墨色的老蓝布。
那布料厚重,上面印染着模糊难辨的白色缠枝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陈旧而神秘。
她一遍遍抚摸着,手掌贴着布料缓缓移动,指腹似乎要熨平那些并不存在的褶皱,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那“沙沙”声,
正是她的掌心与粗粝布料反复摩挲发出的低语。我一时忘了动作,
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直到钥匙串“哗啦”一声从我指间滑落,
清脆地砸在水泥地上。那背影猛地一僵,抚弄的动作骤然停止。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楼道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那是一张被深刻皱纹雕刻过的脸,
皮肤是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缺乏弧度的直线。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深陷,眼珠颜色极深,像两口沉寂了太久的古井,
里面没有波澜,没有好奇,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和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那目光淡淡地扫过我,没有停留,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或惊讶,
仿佛我只是楼道里一件新添的、无足轻重的杂物。随即,她垂下眼帘,重新转回身去,
再次投入到那片深蓝的抚摸中,沙沙声又响了起来,固执地将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无声的一瞥,像一粒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我弯腰捡起钥匙,开门进屋。身后,
那单调的沙沙声,如同一个无法解读的谜题的开篇,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
日子在这栋老楼里缓慢流淌,像陈年的糖浆,黏稠而滞涩。我的生活被电脑屏幕框住,
键盘敲击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而我的邻居,那位蓝布阿姨,
则成了这灰色背景中一道沉默而奇特的剪影。她似乎与阳光有着某种默契的约定。
每个晴朗的清晨,当第一缕光线艰难地爬上对面那栋更高的楼顶,
她家的阳台必定会准时“活”过来。那狭小的空间仿佛是她精心布置的一个露天展台。
两张陈旧的藤椅被并排放置,上面搭着的,永远是那块颜色深重的老蓝布。
它被铺展得平平整整,每一个边角都服服帖帖。蓝布旁边,
有时会安静地躺着一本封面磨损、书页泛黄的旧书;有时则是一个小小的粗陶罐,
里面插着一两枝不知名的、颜色素淡的野花。阳光慷慨地倾泻在这些物件上,
蓝布的颜色在光线下显出奇异的层次,旧书的纸张边缘透出微黄的光晕,
野花细小的花瓣仿佛在无声呼吸。她就坐在阳台门内的阴影里,一把同样老旧的藤椅上,
身影模糊,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长久地凝视着阳光下的这一幕。
那目光专注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物件,落入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时空深处。
而另一种声音,则固执地选择了夜晚降临后的寂静时分响起。
“叮…咚…”那声音起初是试探性的,零星的,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声脆响。渐渐地,
它连贯起来,带着生涩的磕绊,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笨拙而执拗的劲儿。
是钢琴声。声音来自她的屋内,一架音色喑哑、显然年岁久远的旧钢琴。
那琴声谈不上任何技巧,甚至常常走调,音符笨重地跌落在寂静的夜里,
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哀伤的固执。有时它会在深夜突兀地响起,
有时又会在凌晨时分飘进我的梦境。那单调重复的几个音符,像一个人努力想要抓住什么,
却又一次次徒劳地松开手。阳台上的“晒蓝布”,深夜里的“叮咚”琴声,
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节拍。她如同一个生活在透明罩子里的人,
与这栋楼里其他住户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从不与人交谈,楼道里遇见,
眼神永远是疏离地避开;买菜总是独来独往,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步履匆匆,
像怕沾染上什么;连偶尔飘出窗外的饭菜香,都透着一种极致的寡淡和孤清。
我曾试图打破这层透明的壁垒。有一次,母亲托人捎来几斤新鲜饱满的本地红樱桃,
我精心挑拣了一小碗,红宝石般晶莹可爱,敲响了她的门。门开了窄窄的一道缝,
露出她半张脸和那双沉寂的眼睛。楼道里微弱的光线似乎让她微微不适地眯了一下眼。
“阿姨,刚到的樱桃,很甜,您尝尝?”我尽量让笑容显得真诚无害。
她的目光在那碗鲜红的樱桃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像被烫了一下。随即,视线迅速移开,
落在我身后的虚空处。嘴唇抿得更紧,那道直线透出不容置疑的拒绝。“不用。”声音干涩,
短促,像枯枝断裂。话音未落,门已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
是锁舌扣合的冰冷回音。碗里的樱桃鲜艳依旧,甜香扑鼻,却在我手中变得无比沉重。
那扇关闭的门,连同阳台上沉默的蓝布、深夜里固执的琴音,
共同构筑起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将她与这喧嚷的世界彻底隔绝。墙内,
是谜一样的寂静;墙外,
是我日益滋长的困惑与无法按捺的好奇——那块被反复抚摸、在阳光下展示的蓝布,
那不成调的、在深夜固执响起的琴声,究竟诉说着怎样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那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又藏着怎样汹涌的过往?夏日的闷热如同黏稠的糖浆,
层层淤积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天空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覆盖,
不透一丝缝隙,阳光早已消失无踪,只有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蝉鸣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像是被塞进了巨大的蒸笼,只等那最后一丝引信被点燃。傍晚时分,
那引信终于燃尽。一道刺目的惨白闪电,如同巨斧劈开浓云,
瞬间将昏暗的室内映照得一片死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仿佛整个老旧的楼房都在随之震颤,窗户玻璃发出濒死般的嗡鸣。
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狂风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野兽,发出骇人的咆哮,
卷起漫天的尘土和枯叶,疯狂地抽打着一切。豆大的雨点随即倾盆而下,
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冰雹般骇人的噼啪声,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喧嚣的交响。
我坐在书桌前,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惊得心头一悸。就在这时,一声截然不同的巨响,
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穿透了风雨的帷幕,清晰无比地从隔壁传来!“哗啦——哐当!!!
”那是玻璃被彻底砸碎的爆裂声!紧接着,是沉重的木制品轰然倒地的闷响!
还有……还有什么东西被疯狂撕裂、摔打的刺耳噪音!
其间夹杂着一声模糊、痛苦、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喊!那不是寻常的意外!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没有任何犹豫,
我冲出房门,楼道里惨白的感应灯应声而亮。邻居家的门紧闭着,但那门缝下,
正无声地、缓缓地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在刺眼的灯光下,那液体反射着暗红近黑的光泽!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陈旧纸张的霉味,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
“阿姨!阿姨!您没事吧?”我用尽全力拍打着门板,掌心被震得发麻,
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尖利而微弱。门内只有一片死寂。
只有那浓重的酒气和门缝下缓慢扩大的深色液体,无声地宣告着里面的混乱。不能再等了!
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我后退一步,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
肩膀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砰!”一声闷响,门锁应声崩开!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纸张霉变和陈旧灰尘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呛得我几乎窒息。眼前的情景让我瞬间呆立当场,血液仿佛凝固。客厅如同被飓风彻底洗劫。
满地狼藉。一只喝空了的廉价白酒瓶滚在墙角,瓶口残留着刺鼻的液体。书架被粗暴地推倒,
书籍散落一地,许多书页被撕扯下来,凌乱地抛洒着,像一场绝望的雪。
最触目惊心的是沙发旁——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盖被粗暴地掀开,
上面的琴谱架被整个扯断,碎裂的木茬狰狞地暴露着。
几本厚厚的、纸张泛黄脆弱的琴谱被撕得粉碎,纸屑如同被蹂躏的白色蝴蝶,
飘满了大半个房间。一本摊开的旧相册被狠狠摔在地上,硬壳封面扭曲变形,
玻璃相框面板彻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整张暴露出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
一个穿着整洁中山装、戴着细框眼镜、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一架钢琴前,
对着镜头温文尔雅地微笑。他的笑容干净而明亮,充满了旧时光的温和气息。
而在这片废墟的中心,在散落的书籍、琴谱碎片和撕烂的照片之间,她蜷缩着。
瘦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骤雨彻底揉碎的枯叶。
她不再是那个阳台沉默的雕像,也不是那个抚弄蓝布的沉静妇人。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灰白的发丝凌乱不堪。她的脸深深埋在膝盖里,
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臂弯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来,破碎而绝望,
被淹没在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中。她的左手边,滚落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像一道猩红的闪电,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一个红布条缝制的袖章!
上面用黄色的漆写着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红卫兵”!袖章旁边,
散落着几张被撕扯下来的旧报纸碎片。碎片上残留着模糊的铅字,其中一张稍大的碎片上,
依稀可见“……反动学术权威……钢琴家……”几个刺目的字眼,
下面是一张模糊的批斗会照片,一个戴着高帽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渺小无助。
我的目光僵硬地移向地上那张被摔碎的相框。照片里温文尔雅的年轻钢琴家,
那笑容干净得如同从未被尘世污染。再看看那个猩红的袖章,
看看报纸碎片上那些冰冷恶毒的字眼……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旋涡在我脑海中疯狂旋转!
那些深夜不成调的琴声,
在阳光下沉默展示的深蓝布……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吸附、拼合!
“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似乎被我的声音惊扰,
猛地抬起头!那张脸!泪水、鼻涕和绝望混杂在一起,将原本的苍白浸染得一塌糊涂。
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翻涌着无边无际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茫然。
她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惊愕的目光,也看到了我脚下那个猩红的袖章。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