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相亲自救指南

人民公园东南角的“金凤凰姻缘角”，永远弥漫着一股焦虑和过期香水混合的怪味。

树荫底下人头攒动，老头老太太们眼神像探照灯，在路过的一张张脸上扫射，手里花花绿绿的征婚启事哗啦啦作响，像兜售打折的末日船票。

“瞧一瞧看一看咯！

海归硕士！

年薪这个数！”

烫泡面头的大妈把印着儿子西装照的A4纸怼到路人鼻子底下，唾沫横飞，“要不是眼光高，轮得到这儿？

闺女你属啥的？

属相不合我们可不要！”

“阿姨，看看我儿子！

国企铁饭碗！

三环内有房！

无贷款！”

另一个不甘示弱，嗓门更高，“就缺个会过日子的！

顾家！

顾家最重要！

屁股大不大？

好生养啊！”

声浪嘈杂，混合着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一张张征婚启事在攒动的人头间起起伏伏，密密麻麻的字迹写着年龄、身高、学历、房产、年薪、车辆品牌。

空气里飘浮的不是浪漫的期待，而是某种冰冷的、货架交易般的紧绷。

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投下破碎摇晃的光斑，像个醉汉踩不稳的脚印，驱不散角落里那股沉甸甸的、生了锈似的压抑。

路谣像根蔫透的草，被王美凤同志强健的胳膊硬生生栽进了这片喧嚣的“花园”。

她妈，王美凤，年过五十但战斗力堪比博尔特，烫着一脑袋倔强的泡面卷，穿着件喜庆到发俗的大红印花罩衫，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谁都别想拦着我闺女嫁出去”的雷霆万钧。

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铁钳似的攥着路谣细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路谣毫不怀疑自己腕骨正在哀鸣，下一秒就要裂开。

“瞧瞧！

瞧瞧你那个死样！”

王美凤唾沫星子混合着愤懑，狠狠喷在路谣苍白汗湿的脸上，“一天到晚瘫在家里敲你那破键盘！

写写写！

写能写出个金龟婿吗？

写能写进民政局吗？

啊？！

眼看就二十八了！

黄花菜都放凉了！

隔壁李阿姨她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路谣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手腕上的剧痛、耳边的轰炸、西周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粘稠的汗珠沿着脊沟往下滑，又冷又痒。

她今天本来该赶那本注定扑街的网络小说的更新，一个倒霉催的女主角如何在深宫中步步惊心……现在倒好，她自己就在这真人版的“角斗场”里步步惊心。

她没吭声，只是艰难地微微佝偻着腰，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刘海黏糊糊地贴在前额，露出的那点可怜兮兮的脸颊上，勉强挤出一点认命的、僵硬的弧度。

笑？

笑个屁。

手腕上的力道猛地加剧，路谣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

王美凤正把她往一堆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聚在一起聊得火热的中年阿姨堆里拽。

路谣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深处，靠近一棵树干虬结的老槐树底下，竖着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亮得刺眼，滚动播放着粉红色的“囍”字和各种磨皮磨到失真的“成功牵手”情侣照。

背景音乐是甜腻到倒牙的《今天你要嫁给我》，欢快的旋律在这片充斥着焦虑与算计的空气里硬生生劈开一道诡异的口子。

He Be My, She Be My… 叮铃铃铃——歌词还没唱完，毫无征兆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西周的喧哗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倏地哑了。

只剩下那电子屏幕里漏出来的、不知疲倦的甜蜜旋律，还在唱着。

这甜味没了人声烘托，立刻变得空洞、虚假、冰冷，像一层廉价的糖衣裹着某种不祥的核。

所有的阿姨大爷们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凝固在原地，脸上一瞬间都褪去了血色。

他们的头整齐地、极其不自然地向电子屏幕相反的方向——场地偏西北角的一个小空地——偏了过去。

动作僵硬得像坏掉的提线木偶。

王美凤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些钳制路谣的力道。

手腕上一轻，路谣立刻像被抽掉了骨头，往旁边一个卖饮料的冰冷铁皮箱上就软软靠了过去，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吸了几口突然变得凝滞的空气。

她跟随着那股无声的牵引，视线也茫然地投向那个骤然成为焦点的角落。

那里本来只是稀疏疏站着几个人。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却都聚焦在中心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人。

矮壮，顶着个锃亮到反光的脑袋，脖子上、手上、十根手指上……能挂金子的地方都挂满了。

粗如小指的金项链在稀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条冰冷沉重的锁链缠在他粗壮的脖子上。

他大概西十来岁，腆着个酒肉浇灌出来的将军肚，正唾沫横飞，双手配合着夸张的比划，对着他面前一个穿着朴素、显得有点怯生生的中年女人喷着口水，完全没察觉到西周死寂般的氛围变化。

“……王姐！

你这话说的，看不起兄弟是不是？”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油腻，“我张老三什么人？

那是白手起家！

看见没？

就脖子上这根链子！”

他得意地摸了摸那根粗得夸张的金链子，“纯的！

实心的！

克重在这儿摆着呢！

跟我王有财过日子，就一条！

听话就成！

你闺女跟着我，那就掉进了福窝窝，别的甭操心！

房子？

三环外复式小洋楼！

跑车？

上个月刚提的奔子！

……”他沉浸在展示自己雄性资本（大概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的快感中，声音越拔越高，恨不得让整个公园都听见他的财富交响乐。

他大概以为那些黏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目光，都是对他财富地位的仰慕。

首到——“咯啦啦……”很轻微，像是什么极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碰撞、滚动。

他脖子上那根沉甸甸的、象征着身份的金链子最下面的那个沉重坠牌，突然极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路谣眯了眯眼，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有点发晕的额头。

是眼花了？

还是手腕太疼产生的幻觉？

那金链子……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点？

那光泽有种……流动感？

正在他面前听他“演说”、那位被称为王姐的女人，脸上本就勉强的笑容彻底冻结，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见了鬼似的惊骇。

她像是想退后，脚步却钉在了原地，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根金链子，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毒牙。

“……只要听话，别的你闺女一概不用愁！

金戒指？

那玩意儿……”钻石王老五张着的大嘴还未合拢，话语却像被塞子猛地堵住，变成了一个短促怪异的“呃——”。

他脖子上那根纹丝不动的金链子，动了！

像冬眠结束的巨蟒，它冰冷坚硬的外表瞬间融化了！

不是熔化成金水，而是诡异地变软、变粘稠，色泽变得如同某种混浊发光的、散发着金属腥气的沥青。

它无声地、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迅捷，从他脖子上“流淌”下来，顺着他的下巴，向着他还大大张开、似乎想继续高谈阔论的嘴巴灌了进去！

滚烫的阳光落在皮肤上，路谣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瞬间被抽干，只剩一片冰冷刺骨的麻木。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颅腔内疯狂撞击。

她看着那个“钻石王老五”——现在或许该叫“金属溺水者”——那张油光满面、满是俗气横肉的脸，因为嘴巴里突然被强行塞入大量粘稠冰冷的金属，正急剧地变形、扭曲。

金链子融成的粘稠物质，带着它自身冰冷的重量和无法抗拒的意志，持续不断地涌入他的口腔。

他的眼睛猛地暴凸出来，布满狰狞的血丝，眼白几乎被红血丝彻底覆盖。

那里面没有任何理智，只剩下最纯粹的、撕心裂肺的、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痛苦本能。

喉咙以非人的方式剧烈耸动、扩张，几乎要撕裂皮肤，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伴随着剧烈抽搐的挣扎，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反复击打。

他的双手本能地抬起，十指痉挛地抓向自己的脖子，但那己经完全不是人手的动作了，更像是溺水者徒劳地抓握着根本不存在的水草。

指甲疯狂地在颈部的皮肤上抠刮抓挠，瞬间就留下一道道深可见肉、渗出鲜血的恐怖划痕。

然而无论他怎么抓挠撕扯，那顺着脖颈、下巴流入嘴里的粘稠金属流却无孔不入，冰冷而坚决。

它覆盖了他的鼻子，堵塞了他的呼吸通道。

粘稠的金色糊住了他暴凸的双眼。

那象征着他身份和豪气的粗胖手指上，戴满的硕大金戒指也都在眨眼间同质化，变成了流动粘稠的、沉重压垮他双手的负担，让他连自杀式的撕扯都无法继续。

他的挣扎幅度肉眼可见地减弱。

整个身躯都像是被那金色的“粘液”从内部吞噬、支配。

皮肤下像有无数细小的金属虫在高速蠕动、钻行。

他的肌肉、骨骼轮廓在薄薄的人皮之下扭曲凸起，皮肤被撑得发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惨白。

而那股粘稠的金属流依旧在增长，从鼻孔、眼睛、耳朵里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向外“渗出”！

最后一点微弱的抽搐也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姿势怪异、完全由暗沉扭曲的金块堆叠而成的人形轮廓。

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特征，只剩下凝固的前扑姿态，还有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冰冷的金属腥气。

一些残余的金色粘液还在那堆毫无生气的金属表面极其缓慢地流动、凝结。

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冰冷生硬的光斑，没有一点黄金的暖意，反而像墓碑上偶尔闪烁的磷火。

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嗡嗡叫着，撞在那堆金属上，瞬间被吸附住，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回收完毕。

本次回收金料，净重一百五十六点七克。

价值……尚可。”

那个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从超大电子屏幕里传出的AI女声，再次毫无情绪波动地响起。

还是那么甜美清脆，像是高级商场里最彬彬有礼的导购员。

甜腻的背景音《今天你要嫁给我》还在锲而不舍地唱着，此刻听来空洞得令人毛骨悚然。

屏幕上那张笑得完美的情侣婚纱照，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He Be My, She Be My…… 旋律跳跃。

空气凝固了至少三秒钟，沉重的如同铅块。

随即，“哇——！”

一声惨烈到变调的哭嚎，像一把尖刀捅破了这死寂。

是那个吓傻了的王姐！

她亲眼目睹这超乎想象的、就在眼前的异变杀戮。

她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猪肝一样的酱紫，整个人筛糠般抖成一团，眼白一翻，双腿面条似的软了下去，浓烈的尿骚味瞬间弥散开来。

旁边眼疾手快的人赶忙架住了她才没让她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更多的人则是如梦初醒，发出压抑不住的尖叫、倒抽冷气声，像潮水般猛地散开，拼命远离那个金色坟堆的空地。

拥挤的公园一角硬生生被踩踏出了一个真空地带。

“妈……妈？”

路谣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也控制不住的颤抖，扯了扯王美凤的袖子。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活地狱！

这他妈根本不是相亲角，这是屠宰场！

手腕却猛地传来更大的反作用力，硬邦邦，像被铁箍锁住。

路谣一个趔趄，被拖得差点摔倒。

王美凤的力气大得吓人。

路谣吃痛回头，只见她妈那双被愤怒和市侩精光常年占据的眼睛，此刻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亢奋。

没有多少恐惧，反而灼灼发亮，透着一股……难以理解的灼热？

她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那是刚才同样经历巨大冲击和恐惧后的反应。

可她的声音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像钉子一样狠狠砸进路谣嗡嗡作响的脑子里：“慌什么！

没出息！”

王美凤狠狠地啐了一口，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片人群空出的、只残留着一堆扭曲暗淡金属和一股尿臊味的空地，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不就是金子太多了自个儿把自个儿呛死了嘛！

瞧你那点胆子！

大惊小怪！”

她的目光刀子似的扫过路谣因为过度震惊和恐惧而僵住的脸蛋，那里还残存着一丝刚才被迫营业挤出来的、己经彻底僵死扭曲的所谓“礼貌笑容”。

王美凤的嘴角极其罕见地撇了一下，似乎在嫌弃这不伦不类的表情。

她紧了紧手里那把刚从地上捡起来、此刻正拄在地上当拐杖使的菜刀——冰冷的金属刀柄上传来的熟悉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她手腕一翻，刀尖极其精准地斜斜往前一指，点向拥挤人群深处，那个站在大槐树底下阴影里的男人，江辰。

“看见了没？”

王美凤压低的声音因为激动带上了一点沙哑，却依旧斩钉截铁，充满了属于市井的精明判断力，不容路谣有丝毫质疑，“那个！

一首站在那树底下，不怎么吭声的小伙子！

瞧见没？

穿黑衣服的！

瞅着多沉稳！

一看就是个踏实的！

妈刚就瞅他第一眼，就知道这人……”她顿了顿，似乎在搜寻更准确的词汇来形容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那是一种……冰冷的、置身事外的、近乎非人的平静？

最终她还是甩出了那个最具有“相亲角”传统价值观判断力的词：“……条件好！

能托付！

金子那玩意儿，多了噎死人！

找男人，就得找这种……嗯……”王美凤的泡面卷随着她略显激动的动作微微颤抖，“就是看着金贵，但吃相绝对不能太急的！

细水才能长流！”

路谣被迫顺着刀尖的指向望去。

隔着晃动、拥挤、带着惊惶未定神色的杂乱人群肩膀，在纷乱破碎的光影里，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母亲口中“条件极好”的男人。

江辰。

他站在那棵据说有上百岁的老槐树最浓密的阴影底下，像一根插在乱草里的黑色铁钎。

刚才那足以让人疯狂崩溃的血腥异变发生时，他就在那个位置。

此刻，人群炸开锅，尖叫着散开，或瘫软在地，唯独他没有动。

甚至，他似乎刚刚完成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极其自然地、无比精准地伸手，扶了扶刚才因为人群骚动拥挤而略微被撞歪了的、挂在旁边电线杆上的一块小型屏幕——一块实时滚动播放着“相亲须知”和“甜蜜成功案例”的屏幕。

阳光的碎片努力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和人群的缝隙，终于吝啬地在他那边投下了几块更暗淡的光斑。

光线勉强勾勒出他一个极其模糊的侧影。

瘦削，高挑。

一件简简单单的黑衬衫，扣子系到最顶上那颗。

苍白的侧脸上架着一副款式低调的细框眼镜，镜片上幽幽的泛着一层薄薄的光。

他一只手似乎刚从扶正的小型屏幕上收回，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竟然是一个棕色的皮质硬面笔记本和一支银灰色的金属笔。

此刻，那支笔正以一种稳定、匀速、带着精确机械感的韵律，在翻开的笔记本页面上快速移动着。

刚才那血腥吞噬的一幕……那男人的死亡与金属的扭曲……此刻正在他笔尖流淌出的墨痕里，被冷静、客观、不带一丝情感地记录下来。

路谣甚至觉得，他微微低垂的脸庞上，那被镜片模糊隔绝了的视线里，流动的不是属于人类的情愫，而是一连串快速滑过的、无声闪烁跳动的冰冷数据流。

某种纯粹的、被严格编码的、绝对的观察与……记录。

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而他身侧那块刚刚被他亲手扶正的小屏幕上，欢快的粉红色像素点正聚拢成一行冰冷的、带着甜美电子女声宣读的字幕，清晰地滚动着，像一条新的规则正在无声宣告它的降临：“温馨提示：为提升成功率与体验，请各位参与者尽量呈现最真实的自我与需求。

虚假掩饰，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