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渡玉

黑暗。

粘稠、冰冷、带着铁锈味的黑暗。

沈砚的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玻璃，尖锐却无力。

最后残存的记忆是刺耳的刹车声、挡风玻璃蛛网般炸裂的冷光，以及身体被巨大惯性狠狠抛离座椅的失重感。

然后……就是这无边的黑与冷。

他试图思考，大脑却像灌满了凝固的水泥。

他是沈砚，沈氏集团的掌舵人，刚刚结束一场至关重要的跨国并购谈判，正驱车赶往庆功宴……车祸？

这里是医院？

为什么这么冷？

消毒水的气味呢？

仪器的滴滴声呢？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风。

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草木腐朽气息和凛冽寒意的风，像冰冷的刀片刮过他裸露的皮肤。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随之而来的是席卷全身的剧痛。

骨头仿佛寸寸断裂，五脏六腑移了位，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痛楚。

更糟糕的是，一种可怕的麻木感正从西肢末端蔓延上来，带着死亡的预兆。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撬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天旋地转。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灰蒙蒙、铅块般低垂的天空。

枯黄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狰狞地切割着那片灰暗。

几片残破的枯叶打着旋儿，被寒风卷着，无力地拍打在他的脸上。

泥土的腥气、腐烂落叶的霉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一股脑地冲进他的鼻腔。

这不是医院！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沈砚的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他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软得像面条，只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口中涌上浓烈的腥甜。

他侧过头，看到了自己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手，身上是一件粗糙破烂、完全陌生的麻布衣裳。

穿越？！

这个荒谬又极具冲击力的词，伴随着更深的寒意，狠狠砸进他混沌的脑海。

商场沉浮数十年练就的冷静和理智，在濒死的绝境和完全脱离认知的环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视线更加模糊。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生命力正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飞速流逝。

寒冷深入骨髓，黑暗再次贪婪地吞噬着他的意识。

要死了吗？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片陌生的、肮脏的树林里？

他沈砚纵横半生，竟落得如此荒谬的结局？

不甘心……浓烈的不甘混杂着绝望，却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人？

野兽？

沈砚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却连转动眼珠都困难。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片半人高的枯黄灌木丛。

灌木被一只粗糙、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拨开。

一个身影佝偻着，慢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者。

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袄，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藤编药篓。

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沉静，像深潭里蕴藏的古玉，穿透了林间的晦暗，精准地落在了沈砚身上。

老者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砚，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见惯生死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他放下药篓，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走了过来。

沈砚想开口，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老者蹲下身，没有立刻触碰他，而是伸出那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迅捷地搭上了沈砚沾满泥污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沈砚的意识己经模糊，只感觉那两根手指在自己腕间停留了片刻，随即老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心脉将绝，寒气入骨，外伤倒其次……”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宣告沈砚的死刑判决。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没救了吗？

也好……这荒谬的旅程……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他感觉到那只枯瘦的手离开了他的手腕，转而轻轻按在了他冰冷刺骨的额头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突兀地、霸道地，从那掌心涌入！

那暖流并不汹涌，却极其精纯、坚韧，带着勃勃生机，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瞬间冲开了他西肢百骸中冻结的寒意和濒死的麻木！

它精准地护住了他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心脉，强行吊住了那一口即将断绝的气息！

“嘶……”沈砚倒抽一口冷气，不是痛的，是那暖流带来的、近乎灼烫的复苏感太过强烈，强烈到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老者。

老者依旧平静，那双古玉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刚才那神乎其技的救命手段只是随手拂去一片落叶。

他收回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的、颜色深沉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枚长短不一、闪着幽冷寒光的银针。

“不想死，就忍着。”

老者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

话音未落，沈砚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几处关键的穴位传来一阵尖锐刺痛，随即是更强烈的酸麻胀感，伴随着那股暖流在体内加速奔涌。

老者下针快、准、狠，手法之精妙，远超沈砚认知中任何一位国手。

剧痛和奇异的复苏感在体内交织冲撞，沈砚咬紧牙关，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他死死盯着老者专注而沉稳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却重燃一丝生机的倒影。

现代叱咤风云的沈总，此刻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任由这位神秘莫测的林中老者施为。

生与死的界限，就在这枯叶飘零的寒林里，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强行模糊、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终于收针。

沈砚感觉身体里那股要命的寒冷和麻木被驱散了大半，虽然依旧剧痛虚弱，但呼吸明显顺畅了许多，意识也前所未有地清醒。

老者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地重新背起药篓，然后对着地上无法动弹的沈砚，伸出了那只刚刚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手。

“能走吗？”

声音依旧平淡。

沈砚尝试动了动身体，剧痛让他闷哼出声，根本站不起来。

老者似乎早有所料，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俯下身，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将沈砚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将他半扶半抱地架了起来。

沈砚浑身重量都压在老者瘦削的肩膀上，鼻尖充斥着老者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尘土气息。

他侧过头，看着老者布满皱纹却坚毅的侧脸，感受着对方支撑着自己艰难前行的每一步。

“谢……”沈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老者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沈砚耳中：“命不该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