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新生

雨水，以一种令人厌烦的、永无止境的耐心，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檐。

那声音，滴滴答答，渗进程墨狭窄出租屋的每一个缝隙，也渗进他早己麻木的骨髓里。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隔夜方便面汤的廉价油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失败人生的陈腐气息。

程墨蜷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硬的一张薄薄的被子，早己失去了保暖的功能。

寒意像细小的冰针，透过皮肤，扎进关节深处。

他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形状狰狞的深褐色水渍，它像一张嘲讽的地图，标记着他被困于此的方寸之地。

冷，深入骨髓的冷。

不是因为天气，而是这无边无际的孤独。

西十多年的人生，像一部褪色发霉的默片，充斥着被嫌弃的镜头：童年时父母失望的叹息，成年后求职路上无数紧闭的大门，工地上工头刻薄的辱骂，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们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像一块被丢弃在城市角落的抹布，沾满了油腻的污秽和生活的尘埃，无人问津，连自己都快要忘记原本的颜色。

发小林浩，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但林浩有自己的生活，有需要照顾的妹妹林晓。

程墨不愿，也不敢过多打扰，那点可怜的自尊像一层薄冰，经不起任何温暖目光的触碰，生怕融化后暴露底下那不堪的泥泞。

他只能远远看着，和暗暗窥视着阳光下的世界。

胃部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袭来，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那碗泡了三次的方便面？

还是昨天没舍得扔、己经有点发馊的馒头？

他记不清了。

贫穷像一条贪婪的蛆虫，早己蛀空了他的健康。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洗得发黄的旧背心。

他试图蜷缩得更紧，用膝盖顶住那搅动的痛源，但无济于事。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视线开始模糊，天花板上那片水渍扭曲变形，仿佛一张狞笑的鬼脸。

“嗬……”他想呼救，喉咙里却只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这间位于城市最边缘破败筒子楼顶层的出租屋，隔壁房东睡觉和死猪一样，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喊，楼下是昼夜颠倒的混混。

没人会听到，也没人会在意。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剧痛和缺氧的黑暗中飘摇。

他仿佛看到林浩最后一次来看他时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看到林晓怯生生递给他一个苹果时的微笑，看到那个叫向晚的姑娘，林晓的闺蜜，曾经在花店门口对他这个“怪大叔”投来的一瞥，带着一点好奇，更多是疏离。

那些画面闪回，最后定格在父母多年前决绝离去的背影上。

“就这样……也好……”一个念头微弱地闪过，带着解脱般的疲惫。

这操蛋的人生，这冰冷的孤独，这被所有人嫌弃的躯壳……终于要结束了。

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沉入深潭的、沉重的释然。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剧烈的声波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程墨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上。

“砰！”

那是一种从内部爆裂的闷响。

剧痛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戛然而止。

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冰冷、黑暗、虚无，彻底包裹了他。

没有走马灯，没有天堂或地狱的通道，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程墨的意识，或者说他存在的最后一点微光，在这片虚无中飘荡，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时间，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彻底抹除的“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拽住了他！

像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滚筒，天旋地转，灵魂仿佛被撕扯、挤压、重塑……“……晚晚？

向晚！

醒醒！

快醒醒！”

一个带着哭腔的、焦急的女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地钻进他的意识。

声音很熟悉……是林晓？

程墨（？

）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随即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带着小碎花的天花板吊顶，一盏造型可爱的云朵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花香，与他出租屋的霉味截然不同。

他……没死？

他试图坐起来，身体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仿佛这具躯壳不是自己的。

胸口沉甸甸的，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迫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充斥着全身。

他下意识地低头——蕾丝花边？

粉色的？

覆盖在……覆盖在明显隆起的、属于女性的胸脯上！

“轰！”

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

程墨（这个意识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凝固了。

他惊恐地抬起手——一只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

这绝不是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油污的、属于中年男人的手！

“不……不可能！”

他想嘶吼，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女性特有柔软和沙哑的嗓音！

“晚晚！

你终于醒了！

吓死我了！”

林晓梨花带雨的脸庞凑了过来，满是关切，“你怎么晕倒在浴室门口了？

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

向晚？

林晓在叫他……向晚？

程墨的意识如坠冰窟。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失控的洪水猛兽般冲入脑海：林晓的闺蜜向晚，那个年轻、漂亮、在花店工作的女孩……她的模样，她的一些零碎习惯……还有……他自己的葬礼通知？！

“葬礼……程墨的葬礼……”他用这陌生的、属于“向晚”的嗓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林晓的眼泪掉得更凶了，紧紧抓住她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是的……程墨哥……他……他走了……就在昨晚……房东发现的……”她泣不成声，“葬礼……只有我和我哥……晚晚，你能陪我去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将程墨（向晚？

）的意识彻底撕碎。

他死了！

他清晰地记得那心脏爆裂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虚无！

但现在，他却在向晚的身体里，听着自己死亡的消息！

他成了自己葬礼的……旁观者？

参与者？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排斥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推开林晓（动作带着程墨的力道，让林晓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角落的穿衣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一张脸苍白而精致。

眉毛细长，眼睛因为惊吓和混乱瞪得很大，瞳孔是深棕色的，像受惊的小鹿。

鼻梁秀挺，嘴唇因为失血显得有些淡。

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棉质睡裙，领口开得不大，却足以清晰地勾勒出属于年轻女性的、圆润的肩颈线条和胸前那不容忽视的、柔软的隆起。

“啊——！”

一声尖锐的、完全属于女性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冲出。

程墨（向晚）像见了鬼一样，惊恐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强烈的不适感再次充斥全身！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女人”，那纤细的腰肢，那隆起的胸部，那光滑的脖颈上没有任何属于男性的、象征力量的喉结凸起……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排斥和……亵渎！

这具身体像一个精心设计的、恶毒的牢笼，囚禁了他作为程墨的灵魂！

他下意识地伸手，狠狠地抓向自己的胸口！

五指用力，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试图去挤压、去抹平那两团让他感到无比羞耻和不适的柔软！

指甲深陷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和……一种扭曲的、试图“纠正”这错误的疯狂冲动。

“晚晚！

你干什么！”

林晓吓坏了，扑过来死死抓住他自残的手，“别这样！

你冷静点……让我静静！”

程墨（向晚）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别碰我！

我不是……我不是……”他不是向晚！

他是程墨！

一个刚刚死去的、潦倒的中年男人！

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

林晓被他眼中那近乎野兽般的狂乱和绝望吓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程墨（向晚）靠着墙壁滑坐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属于“向晚”的手上。

白皙，柔软，指节分明，没有一丝劳作的痕迹。

他颤抖着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脸颊。

触感温热、细腻、光滑……和他记忆中自己那粗糙、布满胡茬、油腻松弛的脸完全不同。

一种诡异的好奇心，混杂在滔天的恐惧和厌恶中，悄然滋生。

他像研究一件极其陌生又可怕的物品一样，用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下颌线，那里光滑得没有一丝胡根的触感。

他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耳垂，小小的，柔软的，戴着一个小小的银色耳钉。

他试着曲起腿，睡裙下摆滑落，露出两条光洁、匀称、线条流畅的小腿。

这双腿……能跑得很快吗？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赤裸的双脚。

脚趾圆润小巧，指甲涂着淡淡的粉色，像初绽的花瓣。

这双脚，曾经属于一个叫向晚的女孩，穿着高跟鞋在花店忙碌？

而现在……“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像哭又像笑的怪声。

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死了，又活了，活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里，即将去参加自己那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葬礼。

这算什么？

命运的玩笑？

还是老天爷对他的嘲讽？

程墨（向晚）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还在因恐惧和排斥而颤抖，但镜子里那双深棕色的、属于“向晚”的眼睛里，除了绝望，也悄然燃起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副陌生躯壳和这诡异新生的、冰冷而扭曲的好奇。

生存的本能，像黑暗中悄然钻出的藤蔓，开始缠绕这具被强行赋予的身体和那无所适从的灵魂。

他必须去那个葬礼。

他必须用这双陌生的眼睛，再看一眼那个名为“程墨”的、被世界抛弃的自己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