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带着百年光阴沉积的沉甸。林晚屏住呼吸,
手术刀般精准的镊子尖端,
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枚清代累丝点翠发簪缝隙里最后一点顽固的尘垢。簪体细长,
累丝的金线细密盘绕出蝶恋花的图案,中央一朵牡丹以点翠之技镶嵌,
蓝绿羽毛的光泽幽深如古潭,即便在故宫文物医院顶灯冷冽的光线下,
也流转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动声色的华贵。
修复台的无影灯将她笼罩在一片雪亮而寂静的光晕里,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经手过最精美的私人收藏之一,
簪子主人只模糊提及是“祖上一位姑奶奶的旧物”,带着一段尘封的往事。簪尾尖锐,
点翠微微有些剥蚀,露出底下黯淡的金胎。林晚凑得更近些,鼻尖几乎触到冰冷的金属,
试图看清一处极其细微的凹痕——那痕迹极淡,边缘却异常锐利,不似自然磨损,
倒像是……某种刻意的划痕?就在她全神贯注凝视那点异样时,镊尖一个极其轻微的滑动,
没有预兆地擦过她左手拇指的指腹。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传来。
“嘶——”林晚下意识地缩手。低头看去,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在指尖显现,
饱满的血珠迅速渗出,凝成一颗圆润的深红玛瑙,颤巍巍地坠落。不偏不倚,
正正滴落在簪尾那处古怪的凹痕之上。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那颗血珠并未如常滚落,反而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瞬间被那凹痕贪婪地“吸”了进去,
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地底深处的寒意,
顺着指尖的伤口猛地钻入骨髓,直冲颅顶!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旋转的金星,
耳边响起尖锐到撕裂神经的蜂鸣,冷光弥漫的修复室瞬间扭曲、拉伸,
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碎裂成亿万片光怪陆离的残片。
“呃……” 意识被这股蛮横的洪流彻底冲垮,林晚身体一软,
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的修复台台面狠狠撞上她的额角,然后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黏稠的黑暗终于开始松动、褪色。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海面。
首先涌入感官的,是声音。不再是文物医院恒温恒湿系统低沉的嗡鸣,
也不是仪器运行时那种规律洁净的滴答声。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嘈杂的、带着烟火气的背景音:远处隐约有模糊的吆喝声,
近处是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木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呻吟清晰可闻,
还有女子刻意压低却仍显尖利的嗓音,像钝刀子刮着耳膜。“醒醒!懒骨头,快醒醒!
二少爷那儿等着伺候呢!”林晚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残留的眩晕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光线昏暗。头顶是深色的、粗砺的木梁,
糊着厚厚的、颜色陈旧的纸顶棚,几缕浑浊的光线从高处的木格小窗艰难地挤进来,
在浮动的尘埃里投下微弱的光柱。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
铺着洗得发白、触感粗糙的粗布褥子。
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陈旧木头、劣质炭火、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中药的苦涩气味,
浓烈得令人窒息。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斜襟袄、梳着光溜溜圆髻的中年妇人,
正叉着腰站在炕沿前,一张圆盘脸上满是焦躁和不耐烦。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上上下下地剐着林晚。“还愣着作死啊?” 妇人见她睁眼,声音陡然拔高,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昨儿淋了点雨就挺尸到现在!
二少爷那边笔墨都干透了!再磨蹭,仔细你的皮!”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故宫呢?无影灯呢?那枚点翠发簪呢?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浑身却酸软得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遍,骨头缝里都透着虚弱和寒冷。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挤出一点气音,
“这是……哪里?你是谁?”妇人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林晚,
随即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混合了鄙夷和恼怒的冷笑:“呵!摔一跤还摔失心疯了?装!
接着装!我是谁?我是管着你们这群小蹄子的刘妈!这里是周府!
你是新拨到二少爷院里伺候的丫头晚儿!昨儿个淋雨着了凉,烧得说胡话,才允你躺了半日,
就蹬鼻子上脸,连自己姓甚名谁、主子是谁都忘了?”周府?二少爷?晚儿?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混沌的意识上。
——不再是那双因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略显干燥、但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文物修复师的手。
眼前这双手,手指纤细却粗糙,指节处有薄茧,手背的皮肤微黑,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没洗净的污垢。身上盖着的,是一条半旧不新、打着补丁的蓝花薄被。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荒谬和恐惧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她不是在做梦。
那滴血……那支簪子……她真的被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刘妈见她脸色惨白,
眼神空洞,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只当她是病后虚弱还在犯迷糊,心头那股邪火更盛,
伸手就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胳膊:“死丫头!装傻充愣也没用!还不快滚起来!
误了二少爷的事,仔细夫人扒了你的皮!” 那一下掐得极狠,
尖锐的疼痛让林晚倒抽一口冷气,也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浑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林晚咬着牙,忍着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痛和眩晕,挣扎着从硬炕上爬了起来。
炕沿下放着一双黑色的、沾着泥点的老式布鞋。她胡乱套上,鞋底硬得像石板,
硌得脚底生疼。刘妈不耐烦地推搡着她:“磨磨蹭蹭!跟上!” 像驱赶一只不听话的羊羔,
把她推出了这间弥漫着霉味和压抑气息的下人房。穿过几道回廊,绕过影壁。
眼前的景象让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青灰色的高墙围出深深的庭院,
飞檐斗拱沉默地指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庭院里铺着方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杂草。
抄手游廊的朱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底色。空气是冷的,
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陈年尘埃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
让人喘不过气。偶尔有穿着同样深蓝或灰布衣裳的仆妇低着头匆匆走过,如同无声的影子。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迟暮的、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刘妈在一扇虚掩的、糊着素白棉纸的雕花木门前停下,恶狠狠地瞪了林晚一眼,
压低声音警告道:“进去!手脚麻利点!二少爷性子古怪,不爱听人聒噪,
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多嘴多舌!听见没有?” 说完,用力在她背后一搡。
林晚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了门内。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墨香和纸张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瞬间包裹了她。与外间的阴冷晦暗不同,这书房里光线还算充足,
但并非来自外面灰蒙的天光,而是靠墙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
一盏擦得锃亮的玻璃罩煤油灯正散发着稳定而略显昏黄的光芒。窗户紧闭着,
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书案后坐着一个人。
一个极其年轻的男人。穿着质地精良但颜色沉郁的深青色长衫,
袖口和领口一丝不苟地熨帖着。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他微微低着头,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孤峭的寒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铺开的一张大幅宣纸上。
他握笔的姿势极稳,悬腕运笔,动作舒缓而专注,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这单调而规律的笔触声在回荡,营造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林晚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作画的人吸引。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
下颌的弧度显得有些冷硬,薄唇紧抿着,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死寂的漠然。
他整个人,连同这间密闭的书房,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冰壳封冻着,
隔绝了所有生气与温度。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仿佛也因这份凝固的专注而静止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晚感觉自己像个突兀闯入他人墓穴的闯入者,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
连轻微的呼吸都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宁静。刘妈口中的“伺候”是什么?研墨?铺纸?
她完全不知道。那男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门口多出的这个活物,
与墙角摆放的瓷瓶、墙上的挂画并无区别。终于,笔尖离开了纸面。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并未抬头,只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
那动作轻缓得如同放下易碎的珍宝。然后,他拿起案头一方温润的青玉镇纸,压在画纸一角,
指尖拂过纸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珍视。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眼。
目光朝林晚扫了过来。那眼神,让林晚的心猛地一缩。不是审视,不是好奇,
甚至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绪波动。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无波,
又像隔着厚厚的琉璃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冰冷、疏离,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倦怠。仿佛林晚的存在,
不过是这书房里多添了一件碍眼的家具。“水。”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语调平直,
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林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唯一的字是对她说的。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目光落在书案另一端一个青花瓷盖碗上。她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狂乱的心跳,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指尖触到盖碗温热的瓷壁,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走到他身侧,微微倾身,将茶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空出的位置。整个过程,
她的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他垂着眼睑,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那深潭般的眸子。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
拈起碗盖,拂了拂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刻板的程式化。碗沿凑近唇边,
只浅浅啜饮了一小口,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便又将茶碗轻轻放下。
目光重新落回未完成的画作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指令和饮水,
只是一个必须完成又迅速遗忘的流程。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林晚第二眼。
那浓得化不开的墨香和陈纸味,混合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古墓般阴冷沉寂的气息,
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林晚窒息。她像个幽灵,重新退回到门口那点可怜的阴影里,
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窗外,是1937年暮春灰暗的天空。而她,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文物修复师,被困在了这个活死人的坟墓里,和一个名叫周聿深的少爷,
隔着一室冰冷的死寂。日子在周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里缓慢地、粘稠地向前淌。
林晚的身份是“晚儿”,二少爷周聿深房里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的工作简单到近乎虚无: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在他搁笔时,及时上前,
用最轻柔的动作收走用过的笔,在清水中洗净,再用细软的棉布吸干水分,
小心翼翼地挂回笔架上;在他画完一幅,需要换新纸时,将旁边一摞上好的宣纸最上面一张,
平整地铺开,用玉镇纸压好四角。动作必须轻、准、静,不能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不能有一瞬目光的停留打扰到他。周聿深像一尊被固定在书案后的精美玉雕,
除了手腕移动作画,和极其偶尔的饮水,几乎没有其他动作。他几乎不开口,
仿佛语言是多余的累赘。
书房里永远弥漫着墨香、纸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活死人的沉寂。
林晚像一颗被投入死水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最初的震惊和恐惧,
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逐渐被一种更深的、蚀骨的麻木和绝望取代。
她试过在深夜无人时,偷偷摸索那枚意外将她带到此处的发簪——它竟然还在!
被她藏在贴身小衣的暗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她曾无数次在昏暗的油灯下,用指尖细细描摹簪尾那个曾吸食了她鲜血的微小凹痕,
希冀着奇迹再次发生,将她带回那个明亮、忙碌、充满现代气息的修复室。然而,
冰冷的簪子毫无反应,如同沉睡。她也曾壮着胆子,在给周聿深换水的间隙,
极其轻微地尝试与他交流。声音轻得像怕惊飞尘埃:“少爷,今天……外面天气似乎好些了?
” 或者在他画一幅极耗心神的山水时,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
低声说:“您……要不要歇息片刻?”回应她的,永远是一片更深沉的死寂。
周聿深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她的声音只是拂过窗纸的微风,不值一顾。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始终只映着纸上的墨痕。林晚的心,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拒绝中,
一点点沉入冰窖。她像一个被困在时间琥珀里的虫子,
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力被这凝固的时空缓慢地、无情地抽干。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天午后,空气格外沉闷,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古老的屋檐上。
林晚照例垂手立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书房里一件沉默的摆设。周聿深正在画一幅工笔花鸟,
一只翠鸟立在荷梗上,羽翼的纹理精细得令人发指。他握笔的手依旧很稳,但林晚注意到,
他搁在案上的左手,指节微微蜷缩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突然,
书房的门被毫无预兆地大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瞬间打破了室内凝固的死寂。林晚被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一个穿着绛紫色织锦缎旗袍、梳着高髻、戴着翡翠耳环的妇人,
带着一股浓烈的、极具压迫感的香风闯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
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书案后的周聿深。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的仆妇,
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卷卷轴和一叠照片。是周夫人。
林晚立刻认出了这位周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她曾在远处见过几次,每次都是这般气势汹汹。
“聿深!” 周夫人的声音又高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还要在这屋子里画到几时?当自己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外面天都要塌了!
”周聿深握笔的手终于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那深潭般的眼眸里,
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有一丝被打扰了长久专注的不耐,极淡极淡地掠过。他没有说话,
只是放下了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依旧端正,却透出一种无声的抗拒和疏离。
周夫人几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他刚画了几笔的翠鸟,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劈手夺过仆妇手里的托盘,“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书案上,
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跟着晃动了几下。“看看!苏家小姐的照片!还有苏家送来的聘礼单子!
” 周夫人指着托盘里的东西,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尖利,
“人家姑娘知书达理,家世清白,哪一点配不上你?苏家老爷子在南京政府说得上话!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两家联姻是多大的助力?你父亲在北平周旋得有多难,你知不知道?!
”周夫人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着:“你呢?一天到晚就知道对着这些死物!画!画!画!
能画出个前程来?能画出个安稳来?外面日本人是什么样子,你聋了还是瞎了?
卢沟桥那边枪炮声都快响到城根下了!”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周聿深鼻尖,
“周家养你这么大,是让你当个废人吗?这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由不得你任性!
”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密闭的书房里嗡嗡回响。林晚缩在门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这个时代世家大族内部的冰冷风暴和令人窒息的压迫。
她偷偷抬眼看向风暴中心的周聿深。他还是那样坐着,背脊挺直,
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抽打的竹子,沉默地承受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那眼神,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母亲,
看着那堆象征着家族利益交换的卷轴和照片,看着窗外那灰暗压抑的天空。那漠然之下,
是一种彻底的心死,
一种对自身命运、对家族兴衰、甚至对窗外隆隆逼近的战火都全然放弃的、彻骨的冰冷。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那眼神,
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文物修复中看到的千年朽木、万年顽石,都要更冰冷,更绝望,
更了无生气。“母亲说完了?” 终于,周聿深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刚才那场狂风暴雨只是吹过耳畔的微风。他甚至还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那弧度僵硬而冰冷,绝无半分笑意,更像是对这荒诞现实的一个无声嘲讽。“说完了,
就请回吧。我要作画了。” 说完,他竟重新拿起了笔,蘸了蘸墨,
目光落回那张被粗暴打断的画纸上,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你!
” 周夫人被他这副油盐不进、死水无澜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手都在哆嗦,
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翕动着,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终,她猛地一甩袖子,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挫败,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书房里一片狼藉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香风。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周夫人身后“砰”地一声甩上,余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嗡嗡回荡,
震得窗纸簌簌作响。那股浓烈的、令人头晕的香风依旧霸道地盘踞在空气里,
与原本的墨香、纸香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浑浊气味。林晚僵立在门边的阴影里,
心脏还在为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风暴狂跳不已。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风暴中心的那个人。
周聿深依旧坐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固定在神龛里的冰冷塑像。
他重新拿起了笔,悬腕,笔尖稳稳地落在宣纸上那只未完成的翠鸟羽翼上。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掀翻屋顶的咆哮、那些关乎家族存亡和自身命运的激烈言辞,
都不过是拂过他耳畔的、无关痛痒的尘埃。然而,林晚却看到了。她离得足够近,
看到了他握着笔管的那几根修长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失血的青白,
微微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那颤抖的幅度极小,若不是她此刻全神贯注地盯着,
几乎无法察觉。像平静冰面下汹涌的暗流,像死火山深处压抑的熔岩。他低垂着眼睑,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让人无从窥探里面的情绪。只有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和倔强。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怜悯和某种同病相怜的刺痛。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他的世界,
原来和她一样,也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囚笼。他的漠然,或许并非天性凉薄,
而是绝望之后仅剩的、用以自保的盔甲。她看着他。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看着他颤抖的手指,
看着他紧抿的嘴唇。一股莫名的冲动,像破土的幼芽,顶开了她心头的冰层和麻木。
空气里令人作呕的香气还未散尽。林晚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个被周夫人拍下的托盘,
上面散乱地放着苏家小姐的照片和一叠厚厚的红纸聘礼单。照片上的女子面容姣好,
笑容温婉,却像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林晚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书案一角。
那里放着一个青瓷小水盂,里面盛着半盂清水,用来洗笔的。水很清,映着煤油灯昏黄的光。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大胆地冒了出来。她动了。脚步放得极轻,
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到书案边,没有去碰那些照片和聘礼单,
也没有去动周聿深正在画的画。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端起了那个青瓷小水盂。
周聿深握笔的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止,也没有任何表示,
仿佛她的动作依旧不存在。林晚端着水盂,绕过书案,走到紧闭的窗边。那扇窗,
自从她来到这书房,就从未被打开过。她腾出一只手,摸索着窗棂上复杂的铜插销。
插销有些紧涩,她用了点力气,才“咔哒”一声轻响,将它拨开。然后,她用尽力气,
猛地向外一推!“吱呀——”沉重的、糊着素白棉纸的雕花木窗,被豁然推开!
一股猛烈而清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暮春时节泥土湿润的气息、草木萌发的新鲜味道,
还有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模糊却真实的人声。这风像一把无形的扫帚,
瞬间卷走了书房里淤积的陈腐墨臭、刺鼻香风,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昏黄的煤油灯火苗被吹得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下狂乱舞动的影子。案上的宣纸哗啦作响,
周聿深刚刚落笔的墨迹被风扫过,瞬间晕开了一小片。周聿深猛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
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挡地看向林晚。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不再是彻底的漠然,
而是充满了惊愕、不解,甚至一丝被冒犯的薄怒。风将他额前一丝不苟的鬓发吹乱,
拂过他苍白的脸颊。林晚就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里,在周聿深惊愕的注视下,
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青瓷水盂,连同里面半盂洗笔的污水,
对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沉闷压抑的庭院,狠狠地泼了出去!“哗啦——!
”水花在浑浊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然后散落下去,消失在庭院铺地的方砖缝隙里,
只留下几滴深色的水渍。林晚转过身,背对着敞开的窗户,面对着周聿深。风从她身后吹来,
拂动她额前碎碎的刘海,吹起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惊人,
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里面燃烧着一种周聿深从未见过的、近乎莽撞的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书房的昏暗,也似乎刺破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重重阴霾。“少爷,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您闻到了吗?”她迎着周聿深惊愕未消的目光,
抬手指向窗外,指向那片被风吹开的、虽然依旧灰暗却陡然变得开阔的天空和庭院。
“外面的风,是活的。”“那水泼出去的声音,也是活的。
”“还有那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都是活的。
”她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叠象征着冰冷交易的照片和聘礼单,
最后定格在周聿深那张被风吹乱了发丝、显得有些狼狈却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脸上。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尖锐的质问,
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的赤诚:“您画上的鸟,画得再像,翅膀也是假的,
飞不起来的。”“您自己呢?”“您这口鼻还能喘气儿,心还在跳着,难道……也是假的吗?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
以及远处模糊的人声,更加清晰地涌了进来,填补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煤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周聿深脸上明明灭灭。他握着笔的手,
早已僵硬地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无声地滴落在未完成的翠鸟羽翼上,
晕开一团浓重的、无法挽回的墨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晚。
里面的惊愕、薄怒、被冒犯的冰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着,碎裂着,
然后一点点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冰封千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剧烈的冲突在深处翻滚——是茫然?是震动?
是一种被猝然撕开伪装的刺痛?
还是……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对“活着”本身那久违气息的惊悸与探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扼住,
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沙哑的抽气声。他看着林晚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
看着窗外那片被风搅动、不再凝固的天空,
第一次感到自己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一切的冰壳,
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和这双眼睛里的光芒,狠狠撞开了一道裂缝。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尘土和草木的生腥气,顺着那道裂缝,汹涌地灌了进来。从那天起,
书房里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壳,似乎被那阵狂风和那几句莽撞的质问,
撞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弥合的裂缝。周聿深依旧作画。笔下的工笔花鸟依旧精妙绝伦,
翠鸟的羽毛根根分明,荷瓣的脉络清晰可见。但林晚敏锐地察觉到,那精妙之下,
某种东西悄然改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沉浸于技艺本身的、近乎自我麻痹的专注。
他的目光偶尔会离开纸面,投向那扇被林晚推开的窗户。窗,没有再被严丝合缝地关上。
林晚会在他画得入神、书房空气再次变得凝滞时,悄悄走过去,将那扇雕花木窗再推开一些。
有时是清晨,带着露水凉意的风涌入;有时是午后,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
在书案上投下几块跳跃的光斑。风会吹动案头的纸张,阳光会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周聿深起初会皱眉,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仿佛这“活”的气息干扰了他笔下的“死物”。
但他并未出言阻止。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下,深潭般的眼底,
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像是死水被投入了石子。一次,
林晚在小心地清洗一支他用过的紫毫笔时,
极其柔韧细密的毫毛低低赞叹了一句:“这紫毫真少见……是野兔脊背那一小撮最硬的毛吧?
” 声音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书案后,正提笔勾勒一片竹叶的周聿深,
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纸上,只是那紧抿的唇角,
似乎松动了一瞬。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晚以为他不会回应时,
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是。产自江南,取秋后健兔颈背之毫,
经七十余道工序方成此笔。”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微微侧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不耐,
没有被打扰的冰冷,只有一种近乎探究的平静。这是第一次,
他主动对她说了超出命令范围的话。“七十多道?”林晚的惊讶脱口而出,
带着文物修复师对传统工艺本能的敬畏,“那……一定很不容易。
”周聿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纸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声“嗯”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头,投入了林晚心湖,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低下头,
继续清洗那支紫毫笔,动作更加轻柔,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支笔,
而是一个跨越了漫长时光、凝聚了无数匠心的生命。沉默不再仅仅是压抑和死寂。有时,
它会成为一种奇异的、流动的介质。周聿深画一幅泼墨山水,
酣畅淋漓的墨色在宣纸上肆意晕染。林晚在一旁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
发出均匀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她看着那奔涌的墨色,想起故宫藏的那些宋元古画,
忍不住轻声说:“这墨色……像极了李唐《万壑松风图》里的苍劲。
”周聿深悬腕挥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墨汁淋漓而下。直到那磅礴的山势在纸上定型,
他才缓缓搁笔,目光依旧凝视着自己的画作,却开口问道:“李唐?”林晚的心又是一紧,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李唐是宋人,她怎能用后世的评价来对比?她赶紧补救,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啊,是……是奴婢以前听一个走江湖的说书先生提过一嘴,
说古时候有个画山水的大家,墨用得极好……”周聿深沉默了片刻。
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在她以为他会追问或者训斥时,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墨色之道,在浓淡枯湿,在胸中丘壑。前人后人,皆是过客。
”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通透。林晚怔住了。那句“前人后人,皆是过客”,
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她穿越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惶惑。是啊,无论身处何时何地,
人终究只是时光长河中的过客。她看着周聿深沉静的侧影,第一次觉得,
这个被困在家族囚笼里的少爷,内心或许有着她未曾想象的广阔天地。
交流如同石缝里艰难渗出的涓涓细流,缓慢却持续地流淌着。有时是林晚在整理画具时,
忍不住好奇地询问某种特殊颜料的来历“这石青……是青金石研磨的吧?颜色真纯正。
”;有时是周聿深在完成一幅特别耗费心神的画作后,
会破天荒地主动说一句关于笔墨或构图的见解,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笔力需藏于墨中,锋芒太露,反失其韵。”。
林晚会在他专注于画作、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
默默地将一杯温水放到他手边更容易拿到的地方,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必须等他开口。
周聿深会极其自然地端起来喝一口,动作流畅得仿佛这个动作一直存在。
他甚至开始允许林晚帮他整理散落在书案角落的、已经完成的画稿。林晚的动作总是很轻,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有一次,她整理时,不小心碰落了一幅他早年的习作,
画的是庭院里一株枯败的老梅。她慌忙捡起,却发现画纸背面,
用极淡的墨迹题着两句诗:“冰心未肯随春老,犹抱寒枝待雪深。”字迹清隽,
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寒意。林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诗句,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悄悄抬眼看向书案后的人。他正对着窗外一株抽出嫩芽的海棠出神,
侧脸的线条在暮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那层笼罩在他身上经年不散的、死气沉沉的坚冰,
似乎正在无声地消融。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重新放好,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个沉默寡言、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爷,他的心底,
原来也藏着不肯向春天低头的“冰心”,藏着等待救赎的“寒枝”。
时光在无声的靠近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空,灰暗的底色并未改变,
但庭院里的草木却遵循着自然的铁律,愈发葱茏。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陈腐的墨香,
开始夹杂着花草萌发的气息。然而,另一种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也如同无形的铅云,
越来越浓重地笼罩在古老的北平城上空。林晚偶尔被派去前院或厨房办事,
总能感受到一种与后宅截然不同的、日益紧绷的气氛。仆人们的脚步更加匆忙,
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惑。低低的议论声像不安的风,
在回廊拐角处、在厨房的蒸汽里飘荡:“……听说宛平城那边……又打起来了?
枪炮声震天响……”“可不是嘛!昨儿个拉黄包车的王二从丰台回来,
说看见好多兵……”“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东交民巷那边洋人的兵都架起铁网了……”“嘘!小声点!当心祸从口出!
”这些只言片语像冰冷的针,刺入林晚的耳膜。
卢沟桥……宛平城……这些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地名,
此刻正裹挟着真实的硝烟味和血腥气,隆隆逼近。她看到管家周福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凝重,
进出老爷书房汇报的次数也愈发频繁。周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
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重和戒备。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压迫感,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暮春的最后一点暖意被彻底掐灭,
取而代之的是六月闷热潮湿、令人烦躁的低气压。书房里,窗开得更大了,
却吹不进丝毫凉风,只有粘稠的热浪翻滚。这天午后,周聿深没有像往常一样作画。
他站在敞开的窗前,背对着林晚,望着庭院里那几株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耷脑的海棠。
他穿着单薄的月白色杭绸长衫,身影在炽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林晚正小心地将几幅晾干的画作卷起,用丝带系好。书房里异常安静,
只有她整理纸张的轻微窸窣声。忽然,周聿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林晚耳中,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你说,人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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