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咖啡液体,带着廉价速溶特有的甜腻和滚烫,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然后狼狈地向下流淌。褐色的汁水糊住了睫毛,沿着下颌线滴落,
砸在胸前洗得有点发白的灰色T恤上,晕开深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几滴溅进了眼睛,
瞬间的灼痛让我猛地闭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带着刺痛的红。“顾泽,你醒醒吧!
”林晚晚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玻璃碴,
在这间装修浮夸、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味的咖啡厅里横冲直撞,
轻易地刺穿背景里舒缓的钢琴曲。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腕上那只崭新的、鳄鱼皮纹路的爱马仕手镯闪着刺目的金光,随着她激烈的动作一晃一晃。
“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加起来,够买我这镯子上的一颗钉子吗?
”脸颊上残留的咖啡汁液黏腻冰冷,混合着她话语里的尖刻,
仿佛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污垢。
我甚至能感觉到邻座投来的、混合着好奇与些许怜悯的目光,像细密的针,
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我勉强抬手,
用同样廉价T恤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袖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弱的刺痛,
却无法擦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狼狈和冰凉。“晚晚……”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我们…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那个项目,我真的在努力……”我试图抓住一点微末的希望,
哪怕只是她眼里一丝旧日的温度。“谈?”林晚晚嗤笑一声,红唇弯成一个极其刻薄的角度。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本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崭新的硬壳封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冷淡的光。她看也没看,手臂用力一挥,
那本书便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沉重地砸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书脊砸在地砖上,内页散开,
露出扉页上我亲手写下、如今显得无比可笑的那行字:“给晚晚,愿我们的森林永不迷途”。
“谈你的月薪八千?谈你那个连个正经办公室都快租不起的小破工作室?
”她的声音拔得更高,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还是谈你这种只会对着破书稿伤春悲秋的穷酸编辑,配不配得上我的Birkin,
我的卡地亚,我林晚晚现在过的生活?!”她的目光扫过我脚边那本狼狈摊开的书,
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看一堆亟待清理的垃圾。“你的世界,
也就剩下这些没用的纸片和永远兑现不了的空话了。而我,”她昂起精心修饰过的下颌,
像一只骄傲又虚弱的孔雀,“我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是开跑车、住豪宅、在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的日子!你顾泽,给得起吗?”最后那句反问,
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捅进心口。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灰烬,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有的声音——杯碟的轻碰、低低的交谈、虚伪的钢琴旋律——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
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林晚晚腕上那只爱马仕手镯冰冷的金属光泽,
和她眼中那毫不留情的、彻底切割过去的决绝,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痛难忍。原来,
六年的时光,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依偎与承诺,在赤裸裸的物质标尺下,
脆弱得像被咖啡泼湿的扉页,轻轻一扯,就碎了。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我猛地弯腰,
一把抓起地上那本沾了咖啡渍和灰尘的《挪威的森林》。书页边缘有些卷曲,
扉页上那句“永不迷途”的字迹被污渍晕染开,显得格外讽刺。指尖用力到泛白,
几乎要嵌进硬质的封面里。我没有再看林晚晚一眼,也屏蔽了周围所有窥探的视线,
只是死死攥着这本变得无比沉重的书,像个溃败的逃兵,转身,
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门外的世界,并非解脱。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泻如注。
豆大的雨点带着初秋的寒意,冰冷地、密集地砸在头上、脸上、身上,
瞬间就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湿透的廉价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沉,不断往下淌水。
头发黏在额角,雨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模糊。刚才咖啡厅里的狼狈和滚烫的羞辱,
被这冰冷的雨水一激,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毛孔扎进四肢百骸,
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跑,或者说,只是被一种逃离的本能驱动着,
机械地迈动双腿。皮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街上的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
模糊成一片移动的色彩。店铺橱窗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像隔着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回荡。跑不动了。
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脚步踉跄着慢下来,
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抬起头,
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但还是一眼看到了那块悬挂在雨幕中的旧招牌——“时光旧简”。字体是古朴的手写体,
墨色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有些斑驳褪色。招牌下的木门虚掩着,门框边缘的油漆早已剥落,
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透出一种被时间抚摸过的温润质感。
暖橘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像黑暗海面上唯一温暖的灯塔。这微弱的光,在冰冷的暴雨和绝望的心境中,
竟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几乎是出于本能,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发出轻微“吱呀”声的木门,带着一身雨水和挥之不去的狼狈,
闯了进去。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外面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瞬间被过滤掉大半,
只剩下一种低沉的、遥远的背景音。
一股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熨帖的气味扑面而来——干燥的旧纸张特有的、带着微尘的草木气息,
混杂着陈年墨水的微涩,还有隐约的、或许是木头书架散发出的淡淡暖香。
这气味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紧绷的神经。光线是恰到好处的柔和,
来自几盏老式的、带着磨砂玻璃灯罩的台灯,并不十分明亮,
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令人心安的昏黄里。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
沿着墙壁排开,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书。从硬壳精装到线装古籍,
从泛黄的旧杂志到蒙尘的哲学著作,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在灯光下缓慢地旋转、舞蹈。时间在这里仿佛被书籍的重量凝固了,流淌得极其缓慢。
我像个误入他人秘境的闯入者,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
雨水顺着裤脚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深色的、带着木纹的地板上,很快积起一小滩水渍。
狼狈和寒意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样子一定糟糕透顶。
“需要毛巾吗?”一个声音响起,温和,清晰,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滑过光滑的卵石,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抚平了周遭的嘈杂。我循声抬头。
一个女子从两排高耸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里走出来。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
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纤细而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蓝色的棉布长裙垂坠至脚踝,
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她手里拿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看起来非常厚实柔软的白色毛巾。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审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好奇,
只有一种平静如水的温和。那目光清澈,像秋日晴朗的湖面,映着窗外的雨光,
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包容一切。她走到我面前,将那块白色的毛巾递过来。“擦擦吧,
别感冒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有些迟钝地接过毛巾。毛巾很厚实,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带着被阳光晒透后那种特有的、干燥而蓬松的暖意,
还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这温暖的气息透过冰凉的指尖,
一直熨帖到麻木的心底。“谢…谢谢。”我低声说,
声音因为寒冷和刚才的情绪冲击而有些嘶哑。我用毛巾用力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真实的触感和暖意,
仿佛一点点驱散了方才咖啡泼面的黏腻冰冷和被雨水浸透的刺骨寒意。擦脸的时候,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她。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似乎在确认我是否还好。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
当我的视线无意间对上她那双眼睛时,
一种极其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我。那眼神……澄澈,温和,
深处似乎蕴藏着某种沉静的力量,
还有一种……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终于在此刻交汇的宿命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在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梦境深处,或是在一本尘封已久的旧书插图里。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让我擦头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我……”我握着暖和的毛巾,一时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空荡荡的手腕,没有名表,没有手镯,只有一片素净。“苏禾。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却让人感到无比舒适的弧度,主动开口,
声音依旧温和,“这里的……算是半个主人吧。爷爷的书店,我偶尔帮他看看。”“顾泽。
”我下意识地报上名字,声音还是有些紧。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有些无措地落向四周,
仿佛急于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奇异熟悉感的相遇寻找一个落脚点。就在这时,
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旋律。叮——叮叮叮——是钢琴声。
音色带着一种独特的、无法复制的温润醇厚,
甚至能听出唱针划过黑胶唱片纹路时产生的细微底噪。那旋律太熟悉了,
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开头那几个标志性的、如同月光倾泻般忧伤而沉思的三连音。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曲子……这音质……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音响设备播放出来的!“黑胶?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急切,
目光急切地在书架间搜寻那美妙声音的来源。苏禾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随即那讶异便化作了更深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你也听黑胶?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种遇到同好的欣喜。“嗯!”我用力点头,
方才的狼狈和寒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共鸣驱散了大半,一种久违的激动涌上心头。
我循着那如同月光般流淌的琴声,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绕过几排高大的书架,
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声音是从书店最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传来的。
那里靠墙摆放着一组旧沙发,蒙着有些褪色的墨绿色灯芯绒布套。沙发旁边,
立着一个看起来颇为古旧、却保养得极好的实木矮柜。柜子上方,
静静地运转着一台……我几乎要屏住呼吸。
那竟是一台保养得堪称完美的 Thorens TD-124 古董级黑胶唱机!
深色的木制底座,厚重的金属转盘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上面正稳稳旋转着一张黑色的唱片。唱臂线条流畅优雅,唱针小心翼翼地追踪着密纹,
将刻录其上的月光魔法释放出来。旁边,
一台同样散发着岁月光泽的 McIntosh 真空管功放亮着幽幽的暖黄色指示灯,
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睛。音箱则是经典的 LS3/5a,方方正正地立在唱机两侧,
像两个沉默的守护者。这套设备,即使在我这个不算资深的发烧友眼中,
也足以称得上是殿堂级的收藏品!它们安静地置身于这满屋的旧书之中,竟没有丝毫的违和,
反而像两颗遗落在时光沙砾中的明珠,散发着低调而永恒的光芒。“太……太棒了!
”我忍不住低声赞叹,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些精密的金属部件和温润的木纹上,
完全忘了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这台 TD-124!还有麦景图!
这……这简直是……”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震撼。苏禾跟了过来,
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她没有打扰我的欣赏,只是安静地听着那流淌的月光。
直到乐声在一个宁静的和弦上暂时停歇,她才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它们是我爷爷的宝贝。他说,数字音乐太快、太干净了,
少了点……人味儿。就像旧书一样,拿在手里,翻动书页的声音,纸张的味道,
都是故事的一部分。”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目光依旧无法从唱机上移开。“是啊。
黑胶的那种模拟感,那种细微的底噪和动态,是数字流无法替代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环顾四周,感受着旧书、旧唱机、旧时光共同编织的氛围,
“听《月光》,再合适不过了。”“你也喜欢这首?”苏禾的语气带着点惊喜的探究。“嗯。
”我转过身,认真地看向她。雨水带来的冰冷似乎已被这共同的爱好彻底驱散,
血液重新开始温暖地流动。“特别是第一乐章,那种……沉入深海的孤寂感,
还有在绝望中透出的、一丝丝不肯熄灭的微光。” 话一出口,
才惊觉这描述似乎也映射着自己此刻的心境,带着点自嘲的苦涩。苏禾静静地听着,
那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安静的包容和理解。那眼神,
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温柔地映照出我的狼狈与未散的痛楚,却奇异地不让人感到难堪。
“它很美,”她轻声说,目光转向那旋转的黑胶唱片,声音如同呓语,“美得让人心碎,
也美得让人……无法放弃。”空气里只剩下唱针划过唱片纹路产生的、细微而真实的沙沙声,
像时间本身在低语。在这片由旧书、老唱机、柔光和雨声背景共同构筑的宁静空间里,
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来的不适感似乎也暂时退却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如同那流淌的月光音符,缓慢地渗入四肢百骸,
暂时抚平了咖啡厅里那场风暴留下的尖锐棱角。“要喝点什么吗?”苏禾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姜茶?驱驱寒。”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同样古旧的小柜子,
上面放着一个保温壶和几个干净的素色杯子。“麻烦你了,苏小姐。”我感激地点点头,
又觉得称呼有些生分,补充道,“叫我顾泽就好。”“顾泽。”她从善如流地重复了一遍,
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有种奇特的温润感。她转身去倒茶。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刚才被她救下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上。
它被我随手放在了沙发扶手上,湿漉漉的,封面沾着水渍,
扉页上那句“永不迷途”的字迹被晕染开,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书页边缘因为浸水而微微翘起,皱巴巴的。苏禾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回来,
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本书的惨状。她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温暖的杯壁驱散着指尖残留的凉意。“书湿了?”她问,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关切,
没有探究的意味。“嗯,”我接过杯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刚才……不小心弄的。
看来得重新买一本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却暖不到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苏禾却没有接话。她走近沙发,弯下腰,
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湿透的书拿了起来。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对待一个受伤的生命。
她仔细地翻开扉页,看了看那被水渍模糊的题字,
又用手指轻轻捻了捻被水泡得发软的纸张边缘,眉头微微蹙起,
专注的神情仿佛一位面对珍贵古籍的修复师。“只是浸了水,还没粘连变形,问题不大。
”她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笃定,“如果你信得过,
我帮你处理一下?店里有些工具,烘干压平就好。应该能恢复个七八成。
”这提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一下,看着她认真的表情,
心底那点自嘲和苦涩似乎被这纯粹的善意冲淡了一些。“这……太麻烦你了。”“不麻烦。
”她摇摇头,唇角又浮现出那种令人舒适的浅笑,“总不能看着一本书就这么毁了。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书封上,“村上春树……渡边君在直子离开后的那片森林里,
最终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口,不是吗?”她的话语很轻,
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读懂了扉页上那行题词的讽刺,甚至读懂了此刻盘踞在我心头的、被抛弃后的迷茫与黑暗。
那句关于“出口”的话,像黑暗隧道尽头倏然透进的一线微光。“是啊,”我低声回应,
声音有些发涩,握着温热的茶杯,汲取着那份暖意,“只是不知道……我的那片森林,
出口在哪里。”苏禾没有立刻回答。她捧着那本湿透的书,
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的、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和纸张的工作台前。
台灯的光线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柔和。她将书摊开,
动作熟练地拿起几片干净的、吸水性极强的无酸纸,小心地衬进被水浸湿的书页之间。
“有时候,出口不在前方,而在你重新翻开的那一页里。”她一边专注地处理着书页,
一边轻声说,声音如同窗外的雨声,清晰而宁静,“或者,
在你以为只是偶然走进的一家旧书店里。”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老唱机里流淌出的《月光》已进入第二乐章,
那轻盈如小步舞曲的旋律在书店里回旋,冲淡了第一乐章的沉郁。我看着她的侧影,
看着那本在她手下被小心呵护的书,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姜茶的辛辣暖意,
悄然在冰冷的胸腔里弥漫开来。这暖意并非来自炙热的火焰,
更像是冬日里一方被体温焐热的暖玉,温润地、持续地散发着热量。
那场暴雨似乎洗刷掉了什么,又悄然开启了什么。自那日后,
“时光旧简”成了我除工作室外最常停留的地方。
起初是借口取那本被苏禾精心修复好的《挪威的森林》——书页果然恢复了平整,
扉页上的题字虽仍有淡淡水渍,却不再狼狈,反而像被时光浸染过的旧物,添了分沉静意味。
苏禾递给我时,只是浅浅一笑:“下次小心些。”那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后来,
便有了更多的“下次”。有时是下班路过,推门进去,苏禾或在柜台后安静地整理书目,
或伏在靠窗的大工作台前,戴着薄薄的棉布手套,
用细小的镊子和特制的浆糊修补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她的手指纤细修长,
动作稳定而充满耐心,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时光对话的精微仪式。我总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生怕惊扰了那份专注的宁静。她会抬头,看见是我,眼里的专注便融化开来,
漾开温和的笑意,无需多言,只一句“来了?”便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话题总是围绕着书和音乐这两个永恒的主题。
我向她推荐卡夫卡笔下那个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所承受的荒诞与孤绝,
她则分享她最近修复的一卷清代地方志里记载的、某个小城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奇特风俗。
我吐槽现代出版社对快餐文学的狂热追逐挤压了严肃作品的生存空间,她便轻轻叹气,
说起那些被当作废纸论斤卖掉、最终流落到她这里的珍贵旧书刊。她讲起这些时,
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深切的惋惜和温柔,仿佛那些纸张承载的灵魂都在向她低语。更多的时候,
是音乐。当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时,她会小心地从柜台下方拿出那些珍贵的黑胶唱片。
有时是巴赫平均律的精密与神圣,
有时是 Miles Davis 小号声里弥漫的午夜蓝调。
当那张熟悉的、印着贝多芬沉思侧影封套的《月光奏鸣曲》再次在唱盘上旋转起来时,
我们之间的空气总会变得格外安静。那熟悉的、如同命运叩问般的三连音流淌出来,
沉静而忧伤。我和苏禾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角,不说话,
只是沉浸在那片由音符构筑的月光海洋里。乐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像无形的丝线,
将两颗在都市喧嚣中漂泊的心,悄然系在了一起。“听这个,”有一次,
她忽然在乐章转换的间隙轻声说,起身换了一张唱片。唱针落下,流淌出的不是古典的恢弘,
而是一段清澈如溪流、又带着点忧郁诗意的吉他前奏。
一个低沉而充满叙事感的男声随之响起,唱着关于星辰、大海和无处安放的孤独。
“Nick Drake?”我有些惊讶地挑眉。苏禾的眼睛亮了起来,
像被点亮的星辰:“你知道他?他的歌……像深秋的薄雾,又冷又美。
”“《Pink Moon》,”我报出专辑名,“他的声音,
总让人觉得他身体里住着一个古老的、疲惫的灵魂。”我靠在旧沙发柔软的靠垫里,闭上眼,
让那带着凉意却又直抵人心的旋律包裹自己。Nick Drake 那敏感而内省的歌声,
像一根探针,轻易地触碰到我心底那些被林晚晚的决绝言语划开的、尚未愈合的隐痛。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胸腔里弥漫开,混合着音乐带来的慰藉和淡淡的忧伤。
“他一生都像困在透明的茧房里,看得见世界,世界却看不见他。”苏禾的声音很轻,
带着理解和叹息,目光落在旋转的黑胶唱片上,仿佛能穿透密纹看到那个早逝的敏感灵魂。
我睁开眼,看向她。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轮廓。“有时候,
感觉自己也困在一个茧里。”这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就滑出了口,
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脆弱。苏禾转过头,目光与我对接。她的眼神清澈依旧,
却多了一丝洞悉的微光。“破茧,需要勇气,也需要一点……光。”她没有追问,
只是这样安静地陈述着,像在陈述一个关于蝶变的自然法则。她的目光柔和而坚定,
仿佛本身就是一道微弱却足以指引方向的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在那目光中沉淀下来。
那些因被抛弃而产生的自我怀疑和尖锐痛楚,在这个堆满旧书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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