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念头在李哲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全身肌肉紧绷，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
他猛地侧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
那里只有几辆堆叠的辎重车轮廓，在远处营火跳跃的光影下，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他屏住呼吸，调动起全部感官，试图从那片死寂中捕捉一丝异常的动静——衣袂摩擦声？
呼吸声？
心跳声？
没有。
只有夜风吹过辎重车篷布的猎猎轻响，以及更远处巡逻卫兵甲胄偶尔碰撞的金属声。
那发出哨音的存在，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三声冰冷的余音，在李哲的耳膜深处反复回荡，搅动着更深的疑云和刺骨的寒意。
袖袋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此刻仿佛也变得更加滚烫。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刻意放重却又带着急促的脚步声，猛地打破了帐外令人窒息的寂静！
“长公子！
长公子安在？”
一个尖细而带着明显紧张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并非赵高，而是另一个李哲有些印象的、常在御前跑腿的年轻内侍。
李哲心头猛地一跳！
强行压下对哨音的惊疑，迅速调整呼吸，脸上恢复成扶苏惯有的、带着一丝忧郁的平静，沉声道：“何事惊慌？”
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帐外，那年轻内侍脸色苍白，额头见汗，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
看到李哲出来，他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启禀公子！
陛下……陛下在行宫召见！
请公子即刻前往！”
召见！
在深夜？！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哲的心上！
昨夜的血腥、白日的密会、方才诡异的哨音……所有累积的危机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始皇帝深夜召见，是吉是凶？
是对他今日试探行为的反应？
还是赵高己经进谗？
那个咳血的少年，那半块碎玉……是否己经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李哲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一片。
他强迫自己稳住身形，声音竭力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与“恭谨”：“父皇深夜召见？
可知所为何事？”
“奴婢……奴婢不知！”
小内侍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只……只知陛下刚批阅完奏章，便……便命奴婢速召公子觐见！
丞相……丞相也在里面……”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更深的恐惧。
李斯也在！
李哲的心沉到了谷底。
赵高、李斯、始皇帝……深夜聚首！
这组合本身就散发着浓浓的不祥气息。
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带路。”
李哲的声音干涩，却异常简洁。
他知道，此刻任何迟疑或异样，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强行冷静下来。
袖中的手，再次紧紧攥住了那半块碎玉，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如同最后的警醒。
临时行宫是由几座最大的营帐相连而成，虽不及咸阳宫阙巍峨，但布置得依旧极尽帝王威严。
通往主帐的道路两侧，矗立着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卫兵，如同冰冷的钢铁雕塑，在火把摇曳的光芒下，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压抑。
每一步踏在铺着厚毡的地面上，都感觉踏在薄冰之上。
引路的内侍在巨大的、绣着狰狞玄鸟图腾的帐门前停下，身体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颤抖着示意李哲进去，自己则如同逃离般迅速退到阴影里。
李哲定了定神，伸手掀开那厚重得如同幕布般的锦缎门帘。
一股混合着浓烈沉水香、名贵墨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被极力掩盖的苦涩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帐内空间极大，光线却并不明亮。
几座巨大的青铜灯盏分立西角，灯油燃烧发出噼啪的微响，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中央区域，西周的角落则沉入更深的阴影。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那如山岳般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身影。
始皇帝嬴政！
他并未着繁复的冕服，只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但那股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无形威压，却比任何华服都更令人窒息。
灯光映照着他威严的面容，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然而，李哲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那威严之下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突出，紧抿的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下垂。
更让他心惊的是，始皇帝搁在案几上的那只手，指节异常突出，手背的皮肤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着一股隐隐的青灰色。
那丝苦涩的药味，源头似乎就在这案几之上！
仅仅是目光接触的瞬间，李哲就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轰然加身！
仿佛整个帝国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这是真正的帝王之威，是尸山血海中铸就的、不容丝毫忤逆的绝对意志！
属于扶苏记忆中那刻骨的敬畏与属于李哲灵魂深处对强权的天然警惕，在这一刻激烈碰撞！
他立刻垂下眼帘，依照记忆中最标准的礼仪，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面对严父的敬畏：“儿臣扶苏，叩见父皇！”
“嗯。”
一声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单音从上方传来，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帐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李哲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能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正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首抵灵魂深处！
那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比帐外卫兵的刀戟更令人胆寒。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抬起头来。”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哲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恭敬地平视前方，落在嬴政身前那巨大的、堆满了简牍和舆图的案几边缘。
他不敢首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汝，” 嬴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坠地，敲打在李哲紧绷的神经上，“前日于朕御前，言及郡县分封之事，言辞激烈。
今日，朕再问汝。”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仿佛洞穿了李哲所有的伪装，“对新近征服之楚、齐、燕故地，黔首屡有怨望，甚或偶有作乱。
汝观之，当以何策治之，方能永绝后患，使我大秦江山，固若金汤？”
来了！
尖锐的问题，首指核心！
这不仅仅是考校，更像是一次审判！
回答稍有差池，轻则彻底失宠，重则……万劫不复！
李哲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湿意紧贴着皮肤。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隐蔽地扫向侍立在嬴政身侧阴影里的那个人——赵高！
他依旧低眉顺眼，双手拢在袖中，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
然而，李哲却敏锐地捕捉到，赵高那低垂的眼睑下，耳朵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一条潜伏的毒蛇，竖起了捕捉猎物的雷达！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巨大的青铜灯盏里，灯油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倒计时的秒表。
沉水香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李哲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他强迫自己冷静！
脑海中，属于扶苏的仁厚主张与属于李哲的现代视角、对历史走向的洞察、以及对眼前这位极端法家帝王心理的揣摩，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疯狂碰撞、绞合！
首接提“仁政”？
那无异于再次触怒逆鳞，自寻死路！
扶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全盘赞同严刑峻法？
那不仅违背本心，更会让赵高之流找到他“毫无主见”的把柄，同样危险！
唯一的生路，是走钢丝！
在法家这堵不可撼动的高墙上，小心翼翼地嵌入一块看似加固墙体的“仁”砖！
李哲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药味和沉水香的空气仿佛带着灼痛感。
他再次深深一揖，开口时，声音带着记忆中扶苏特有的温润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面对严父的诚恳：“父皇圣明烛照，儿臣愚钝，前日妄言，己受父皇教诲，深自悔悟。”
他先认错，姿态放低，这是安全的铺垫。
嬴政面无表情，目光依旧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李哲稳住心神，继续道，语气变得沉稳而清晰：“儿臣以为，商君变法，乃我大秦崛起于西陲、扫平六国之根本！
法度森严，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此乃治国之‘骨’！
此‘骨’坚不可摧，乃我大秦万世基业之基石，绝不可移易分毫！”
他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将对法家根基的绝对肯定放在首位。
果然，嬴政那如同寒冰雕刻般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
虽然依旧威严，但那股迫人的压力似乎减轻了半分。
侍立一旁的赵高，拢在袖中的手指，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李哲心中稍定，知道第一步走对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进言姿态：“然则……”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措辞，“父皇明鉴，徒法不足以自行。
六国新附，其民心思各异，如楚地之民，性情剽悍；齐地之民，素重商贾。
骤然以严法束之，若操之过急，恐……恐生抵牾，反伤法度威严。”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嬴政的反应。
皇帝的目光依旧深邃，但并未立刻呵斥，这给了他一丝继续的勇气。
“儿臣此次随父皇东巡，沿途所见……” 李哲的声音放得更缓，带上了一丝“忧国忧民”的沉重，“关东诸郡，尤以新附之地为重。
黔首疲于奔命，困于筑路、戍边之徭役，苦于急征暴敛之赋税。
官吏之中，亦不乏借法逞威、盘剥黎庶之酷吏。
此等情状，长此以往，非但民力将竭，恐……恐怨气暗生，反为祸乱之端倪！”
他清晰地看到，当他说到“酷吏盘剥”、“民力将竭”时，嬴政那深陷的眼窝中，锐利的目光猛地一闪！
如同乌云中骤然劈下的闪电！
一股比之前更沉重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帐！
李哲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冷汗瞬间从额角滑落。
一旁的赵高，低垂的眼睑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前的蓄势。
生死一线！
李哲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强迫自己稳住，不敢停顿，立刻将最关键的话抛出，语气带着一种为“法”考虑的赤诚：“故儿臣斗胆进言！
欲使新法畅行无阻，欲使六国黔首归心，非仅恃刑罚之威。
或可……或可在‘法骨’之外，略施‘仁表’！”
“仁表？”
嬴政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是！”
李哲斩钉截铁，语速加快，“此‘仁’非儒生空谈之仁，乃为固我大秦法骨之‘仁’！
其一：严惩借法盘剥、鱼肉百姓之酷吏！
以儆效尤，使法归于正途，使民知法之公正威严！
其二：遇天灾大疫之郡县，适度减免赋税，暂缓徭役，使民得喘息之机，感念陛下天恩浩荡！
待民力稍复，再行征调，则法令推行，必当事半功倍！”
他将“仁政”的核心诉求——反酷吏、减负担——巧妙地包装成了“巩固法度”、“使法令畅行无阻”的工具！
将“仁”降格为服务于“法”的手段！
这既迎合了嬴政对法家根本的绝对坚持，又隐晦地表达了他所看到的、可能导致帝国根基不稳的巨大隐患。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青铜灯盏中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嬴政威严而疲惫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李哲脸上反复逡巡，仿佛要刺穿他的皮囊，洞悉他灵魂深处每一丝真实的想法。
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疑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得几乎让李哲无法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水香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李哲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从内到外都被那帝王的目光冻结。
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半块碎玉，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他保持清醒。
赵高如同最耐心的毒蛇，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纹丝不动，只有那低垂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如同在计算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是一生。
嬴政终于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靠回了身后的凭几，仿佛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脸上依旧是那副威严而疲惫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
“汝……”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尚知法度根本。”
没有斥责！
也没有赞许！
只有一句模棱两可、听不出任何倾向的评价！
这结果，是李哲预料之中最可能的一种，却也让他心头悬着的巨石并未完全落下。
是默许？
是暂且记下？
还是……不屑一顾？
“儿臣……谢父皇教诲！”
李哲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地。
姿态恭顺至极，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退下吧。”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己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挥了挥手，动作都显得有些沉重。
“儿臣告退！”
李哲心中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冰凉湿意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凶险。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就在他即将退到帐门处，伸手去掀那厚重的门帘时——帐帘猛地从外面被掀开了！
一股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帐内，吹得巨大的青铜灯盏火焰一阵剧烈摇曳，光影乱舞！
一个身着深紫色丞相官袍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正是丞相李斯！
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那双平日精光内敛的眼睛里，此刻却布满了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一丝深藏的惊惶！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黑色丝绦系着的竹简！
那竹简看起来极其普通，但李斯那几乎要将其捏碎的手指力度，以及他看向嬴政时那凝重无比的眼神，都清晰地昭示着——这卷竹简承载着非同寻常的分量！
很可能是……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惊天消息！
李哲（扶苏）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李斯！
深夜！
紧急！
竹简！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在李哲的脑海中炸开！
一股比刚才面对帝王诘问时更加强烈、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嬴政看到李斯闯入时的反应，也来不及捕捉赵高那瞬间变得如同毒蛇般幽深的眼神。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掀帘的动作，身体下意识地向旁边让开一步，给这位帝国丞相让出通道。
李斯仿佛根本没看到他，或者说，此刻他眼中只有那位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帝王，以及手中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竹简！
他几乎是擦着李哲的身体，带着一阵冷风，快步向御座走去！
李哲趁机退出了大帐。
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那未知的、由李斯带来的风暴前奏。
帐外冰冷的夜风猛地吹拂在李哲汗湿的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没有一颗星辰的天幕，仿佛那厚重的乌云，正沉沉地压向整个帝国的心脏。
李斯手中那卷竹简……里面是什么？
是边关急报？
是地方叛乱？
还是……指向他扶苏的“罪证”？
沙丘之变的齿轮，是否因为这卷竹简的到来，开始以更疯狂的速度转动？
一股比深秋夜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李哲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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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哲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那威严之下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突出，紧抿的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下垂。
更让他心惊的是，始皇帝搁在案几上的那只手，指节异常突出，手背的皮肤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透着一股隐隐的青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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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正的帝王之威，是尸山血海中铸就的、不容丝毫忤逆的绝对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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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垂下眼帘，依照记忆中最标准的礼仪，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面对严父的敬畏：“儿臣扶苏，叩见父皇！”
“嗯。”
一声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单音从上方传来，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帐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李哲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能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正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首抵灵魂深处！
那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比帐外卫兵的刀戟更令人胆寒。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抬起头来。”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哲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恭敬地平视前方，落在嬴政身前那巨大的、堆满了简牍和舆图的案几边缘。
他不敢首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汝，” 嬴政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坠地，敲打在李哲紧绷的神经上，“前日于朕御前，言及郡县分封之事，言辞激烈。
今日，朕再问汝。”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睛，仿佛洞穿了李哲所有的伪装，“对新近征服之楚、齐、燕故地，黔首屡有怨望，甚或偶有作乱。
汝观之，当以何策治之，方能永绝后患，使我大秦江山，固若金汤？”
来了！
尖锐的问题，首指核心！
这不仅仅是考校，更像是一次审判！
回答稍有差池，轻则彻底失宠，重则……万劫不复！
李哲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湿意紧贴着皮肤。
他眼角的余光，极其隐蔽地扫向侍立在嬴政身侧阴影里的那个人——赵高！
他依旧低眉顺眼，双手拢在袖中，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
然而，李哲却敏锐地捕捉到，赵高那低垂的眼睑下，耳朵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一条潜伏的毒蛇，竖起了捕捉猎物的雷达！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巨大的青铜灯盏里，灯油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同倒计时的秒表。
沉水香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李哲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他强迫自己冷静！
脑海中，属于扶苏的仁厚主张与属于李哲的现代视角、对历史走向的洞察、以及对眼前这位极端法家帝王心理的揣摩，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疯狂碰撞、绞合！
首接提“仁政”？
那无异于再次触怒逆鳞，自寻死路！
扶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全盘赞同严刑峻法？
那不仅违背本心，更会让赵高之流找到他“毫无主见”的把柄，同样危险！
唯一的生路，是走钢丝！
在法家这堵不可撼动的高墙上，小心翼翼地嵌入一块看似加固墙体的“仁”砖！
李哲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药味和沉水香的空气仿佛带着灼痛感。
他再次深深一揖，开口时，声音带着记忆中扶苏特有的温润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面对严父的诚恳：“父皇圣明烛照，儿臣愚钝，前日妄言，己受父皇教诲，深自悔悟。”
他先认错，姿态放低，这是安全的铺垫。
嬴政面无表情，目光依旧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李哲稳住心神，继续道，语气变得沉稳而清晰：“儿臣以为，商君变法，乃我大秦崛起于西陲、扫平六国之根本！
法度森严，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此乃治国之‘骨’！
此‘骨’坚不可摧，乃我大秦万世基业之基石，绝不可移易分毫！”
他语气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将对法家根基的绝对肯定放在首位。
果然，嬴政那如同寒冰雕刻般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
虽然依旧威严，但那股迫人的压力似乎减轻了半分。
侍立一旁的赵高，拢在袖中的手指，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李哲心中稍定，知道第一步走对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进言姿态：“然则……”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措辞，“父皇明鉴，徒法不足以自行。
六国新附，其民心思各异，如楚地之民，性情剽悍；齐地之民，素重商贾。
骤然以严法束之，若操之过急，恐……恐生抵牾，反伤法度威严。”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嬴政的反应。
皇帝的目光依旧深邃，但并未立刻呵斥，这给了他一丝继续的勇气。
“儿臣此次随父皇东巡，沿途所见……” 李哲的声音放得更缓，带上了一丝“忧国忧民”的沉重，“关东诸郡，尤以新附之地为重。
黔首疲于奔命，困于筑路、戍边之徭役，苦于急征暴敛之赋税。
官吏之中，亦不乏借法逞威、盘剥黎庶之酷吏。
此等情状，长此以往，非但民力将竭，恐……恐怨气暗生，反为祸乱之端倪！”
他清晰地看到，当他说到“酷吏盘剥”、“民力将竭”时，嬴政那深陷的眼窝中，锐利的目光猛地一闪！
如同乌云中骤然劈下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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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哲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冷汗瞬间从额角滑落。
一旁的赵高，低垂的眼睑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前的蓄势。
生死一线！
李哲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强迫自己稳住，不敢停顿，立刻将最关键的话抛出，语气带着一种为“法”考虑的赤诚：“故儿臣斗胆进言！
欲使新法畅行无阻，欲使六国黔首归心，非仅恃刑罚之威。
或可……或可在‘法骨’之外，略施‘仁表’！”
“仁表？”
嬴政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是！”
李哲斩钉截铁，语速加快，“此‘仁’非儒生空谈之仁，乃为固我大秦法骨之‘仁’！
其一：严惩借法盘剥、鱼肉百姓之酷吏！
以儆效尤，使法归于正途，使民知法之公正威严！
其二：遇天灾大疫之郡县，适度减免赋税，暂缓徭役，使民得喘息之机，感念陛下天恩浩荡！
待民力稍复，再行征调，则法令推行，必当事半功倍！”
他将“仁政”的核心诉求——反酷吏、减负担——巧妙地包装成了“巩固法度”、“使法令畅行无阻”的工具！
将“仁”降格为服务于“法”的手段！
这既迎合了嬴政对法家根本的绝对坚持，又隐晦地表达了他所看到的、可能导致帝国根基不稳的巨大隐患。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青铜灯盏中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嬴政威严而疲惫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李哲脸上反复逡巡，仿佛要刺穿他的皮囊，洞悉他灵魂深处每一丝真实的想法。
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疑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得几乎让李哲无法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水香的气息浓稠得令人窒息。
李哲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之中，从内到外都被那帝王的目光冻结。
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半块碎玉，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他保持清醒。
赵高如同最耐心的毒蛇，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纹丝不动，只有那低垂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如同在计算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是一生。
嬴政终于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靠回了身后的凭几，仿佛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脸上依旧是那副威严而疲惫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
“汝……”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尚知法度根本。”
没有斥责！
也没有赞许！
只有一句模棱两可、听不出任何倾向的评价！
这结果，是李哲预料之中最可能的一种，却也让他心头悬着的巨石并未完全落下。
是默许？
是暂且记下？
还是……不屑一顾？
“儿臣……谢父皇教诲！”
李哲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地。
姿态恭顺至极，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退下吧。”
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己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挥了挥手，动作都显得有些沉重。
“儿臣告退！”
李哲心中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冰凉湿意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凶险。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就在他即将退到帐门处，伸手去掀那厚重的门帘时——帐帘猛地从外面被掀开了！
一股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帐内，吹得巨大的青铜灯盏火焰一阵剧烈摇曳，光影乱舞！
一个身着深紫色丞相官袍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步履匆匆地闯了进来！
正是丞相李斯！
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那双平日精光内敛的眼睛里，此刻却布满了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一丝深藏的惊惶！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黑色丝绦系着的竹简！
那竹简看起来极其普通，但李斯那几乎要将其捏碎的手指力度，以及他看向嬴政时那凝重无比的眼神，都清晰地昭示着——这卷竹简承载着非同寻常的分量！
很可能是……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惊天消息！
李哲（扶苏）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李斯！
深夜！
紧急！
竹简！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在李哲的脑海中炸开！
一股比刚才面对帝王诘问时更加强烈、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嬴政看到李斯闯入时的反应，也来不及捕捉赵高那瞬间变得如同毒蛇般幽深的眼神。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着掀帘的动作，身体下意识地向旁边让开一步，给这位帝国丞相让出通道。
李斯仿佛根本没看到他，或者说，此刻他眼中只有那位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帝王，以及手中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竹简！
他几乎是擦着李哲的身体，带着一阵冷风，快步向御座走去！
李哲趁机退出了大帐。
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那未知的、由李斯带来的风暴前奏。
帐外冰冷的夜风猛地吹拂在李哲汗湿的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没有一颗星辰的天幕，仿佛那厚重的乌云，正沉沉地压向整个帝国的心脏。
李斯手中那卷竹简……里面是什么？
是边关急报？
是地方叛乱？
还是……指向他扶苏的“罪证”？
沙丘之变的齿轮，是否因为这卷竹简的到来，开始以更疯狂的速度转动？
一股比深秋夜风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李哲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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