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死亡（佚名佚名）最新章节列表

天擦黑时，村里静得能听见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父亲在门槛上蹭了蹭破棉鞋底的泥，

才十四岁的少年，腹中空空正发出细长尖锐的鸣叫，如灶膛里将熄的柴草余烬。这时，

村西头便遥遥荡来一个沙哑的喊声：“小山子——给老叔提桶水来！

”那声音刺透薄薄的暮霭，带着点山坳里特有的、不容推拒的熟络腔调。那是张瘸子。

父亲缩了缩脖颈，还是拔腿朝西头低洼处的孤零零窝棚走去。风冷得割脸，刮过耳朵边，

卷着几粒砂石似的雪籽。推开那扇糊了不知多少层旧报纸、依旧漏风的板门，

一股混杂着柴灰、旱烟和老式糕点油的温热气息扑面撞来。“冻透了不是？

”张瘸子佝偻着腰背，像一张绷紧的旧弓。他正把炉膛里的暗红火苗拨旺些，

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指捏着一块东西。父亲眼睛霎时盯在那块金黄酥软的炉果上，

焦糖和芝麻的香气像只小手，直接探进了他饥肠辘辘的胃。“快接着！

”张瘸子把炉果塞进父亲冻僵的手里。指尖触碰到炉果温热的油润，

父亲忍不住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几乎可以忽略的甜腻，

像是从另一个富足世界飘来的尘埃。张瘸子看少年狼吞虎咽，缺牙的嘴角向上扯了扯，

浑浊的眼珠子里闪动着某种难言的怜惜，仿佛透过少年单薄的影子，

看到了一个同样饥寒、但早已被岁月碾平的自己。

父亲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那条破烂油腻的狗皮褥子。

那下面藏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厚厚几大沓簇新的人民币。父亲曾无意间窥见，

那些十元、五元、最多的是一沓沓扎得紧实的深色“炼钢工人”图样五元钞，

崭新的边角似乎还散发着印刷墨的冷硬气息。两千多块！这数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烫得他心尖都在发抖。钢厂里一身臭汗的老师傅们，一个月能从厂长手里领到的票子，

也就那么十几、二十几张薄纸。这笔钱不是钱，是山里传说埋的金疙瘩，

沉甸甸压在父亲这个半大孩子的心上，让他既觉敬畏，又感悚然。炉果吃得快，

香酥的碎屑从指缝落下，溅在地上，很快被几只不知从哪个墙缝钻出的蟑螂嗅到，

窸窸窣窣地围过来。张瘸子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赶明儿老叔再给你捎块好的！

”他转身去倒水，宽大油腻的对襟棉袄随着动作甩开一个小角，

油灯昏黄的光线刹那渗入衣襟内侧的阴影——父亲又一次清晰地看到，

那袄子内里并非寻常的棉布里衬，而是密密麻麻缝制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扁平口袋，

每一个都微微鼓胀，边缘光滑油亮。那是鞣制过的黄鼬皮，剥制后用盐和草木灰反复揉搓，

直到坚韧如浸透油脂的软甲。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土腥味和兽类体味的沉闷气息随着衣襟的摆动弥散出来，

带着山野洞穴深处的寒意。父亲记得清楚，正是去年的一个大雪天，

他躲在那窝棚后头的柳树疙瘩下，真正见识了张瘸子被窝棚里温暖灯火掩藏的残忍。

夜风在山谷里打着尖锐的唿哨，雪片搅成模糊的一团。月光吝啬地被云层遮盖大半，

张瘸子裹着他那件“皮口袋”棉袄，拖着那条早年冻坏的、几乎直不起的瘸腿，

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片枯叶粘在无垠雪白里，朝村后早已结冰的河套挪去。

那里有个废弃的土堰，黄鼠狼最喜欢在结实的坡坎下掏洞过冬。

他并没有费劲去找那些显眼洞口。只在背风的、贴着水线的一个角落慢慢蹲下，

佝偻的身子几乎和雪坡融为一体。那双惯常颤抖、仿佛连筷子都难以捏稳的手，

此刻却像探囊取物般直接插入积雪覆盖下的冻土，指甲与碎冰摩擦着，

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不一会儿，一个被浮雪掩住、仅有手指宽的扁口露了出来。

张瘸子从腰带上解下一根细而坚韧的麻绳，

末端绑着寸长一小块冻得发硬、颜色黯淡的鸡油或羊肺，气味被冻结凝练，

却依旧散发出腥臊。他用棍子小心将这块诱饵送入洞口深处，剩下的，便是猎人无声的等候，

凝固的冷空气，仿佛能冻住时间本身。父亲贴着冰碴的柴垛，浑身早已冻得没了知觉，

脚趾像被锥子扎刺般疼痛。就在意识都快要在这酷寒中融化的边缘，洞口猛地一动！

一团灰黄色的影子迅疾无比地射出，尖利的啮齿精准咬向那块致命的肥肉！“嗤——嚓！

”张瘸子那只一直缩在袖管里的枯瘦右手，骤然化作一道毒蛇吐信般的光影！稳、准、狠！

拇指与食指如铁钳，在那小畜生后颈皮最松垮处死死扣住！黄鼠狼猝不及防，

细长的身体疯狂扭动、蹬踏，尾巴像鞭子一样在空中狠命抽打，

喉咙深处挤出的、被扼住般的“嘶嘶”尖叫，在死寂的雪野里荡起一片刺耳的回音。

那尖利细微的叫声，竟有着刺穿骨髓的凄厉。父亲浑身一紧，

那“嘶嘶”声似乎直接钻进了他的后槽牙缝里。没等小兽的挣扎掀起更大的风雪，

张瘸子左手早已擎起的粗麻袋兜头套下！只两下狠命抖搂，布袋便塌软下去，

只余布袋内部猛烈而绝望的撞击凸起。“嗬…嗬…小畜生，跳得过老叔这‘皮口袋’阵？

”张瘸子喘着粗气，缺牙的嘴咧开，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翻腾。他提起那仍在疯狂鼓动的袋子，

手指在袋子外熟练地探了几下，隔着厚麻布就捏住了那小东西的后颈脊椎稍往下的一个点，

指头一使劲，布袋里剧烈的挣扎戛然而止，只剩下生命即将燃尽前那种虚弱而快速的抽搐。

父亲在柴垛后看得真真切切。当张瘸子转身，把那已然僵硬的袋子随意甩上肩头，

油灯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晃动阴影，如同爬行的无数细蛇。就在那刻，

父亲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被唤作“张瘸子”的老人。那日常在窝棚里浑浊的眼神，

此刻锐利得像结了冰的钩子；那平日微微颤抖、显得衰朽无力的身体骨架，

在兽皮下竟绷紧成一把沉默而有力的柴刀；那常年挂着油渍和炉灰的衣襟内侧，

那一个个鼓起的“皮口袋”，现在看去如同无数个张开的、通往地狱的喉咙。张瘸子回来了，

窝棚里的暖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新鲜泥土腥味和死亡气息的味道。

老人将袋子口朝下一抖，那只早已僵硬冰冷的黄鼬滚落在炕前的泥地上，四爪微张，

眼睛圆瞪着，浑浊的眼球倒映着灶膛里跃动的火光。那目光似乎跨越了死亡的界线，

牢牢捕捉住了阴影里父亲的身影，凝固着一个永恒的惊恐与绝望。父亲喉头一哽，

刚刚吃下的那块炉果，此刻却像含了满嘴的粗粝铁砂和干涸的兽血，

那一点糖油温存的香气荡然无存。每一次他踏入这窝棚的门槛，

那新剥下带着暗红血块的油滑皮毛在火苗前被撑开晒烤的景象，

就会同那块递来的点心滋味重叠，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像咽下了一整窝蠕动的蛇卵。

村里人背地说老张瘸子这辈子造孽太多。逮了太多黄大仙儿，

这才遭了报应——没儿没女绝了户，孤零零守着几沓买不动棺材的真钱假富贵。

父亲那时听了心里闷闷地堵着，总觉得这山坳的寒气一天胜似一天，

仿佛从那堆簇新票子下面正一点点滋出阴冷的霉斑，

悄然爬上张瘸子枯柴似的脊背和屋顶发黑的茅草。这老人如同一颗熟透到芯里发黑的山里红，

沉沉悬在冬枝上，不知哪阵风过就要跌落摔烂在泥雪里。报应这东西，从不打招呼。

元宵刚过，老牛沟里还弥散着廉价炮仗的呛人硫磺味和汤圆蒸腾的水汽，

村口打水的大柱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撞开父亲家的门，

冰碴子在眉毛结了霜：“小山子…你、你张老叔！嗓子…鱼刺…快去！”父亲心口骤然一空，

趿拉着鞋就朝那半山坡的孤棚猛蹿。冲开破烂木门，一股浓重的鱼腥和炉灰味直冲鼻孔。

张瘸子歪在炕角，面色酱紫得如同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枯手痉挛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

指关节因用力凸起泛白，喉咙里爆出“嗬……嗬……”破风箱撕裂般的抽气声，

每一次吸气都像在胸腔内刮擦着生锈的铁皮。地上摔着一只豁口的粗陶碗，

洒落的汤汁冻成一滩油腻的冰碴子，几片煮烂的鲤鱼肉零落沾着灰土，

两根细如麦芒的鱼刺尤其刺眼。父亲连搀带架，几乎是半拖半扛着那枯槁的身体，

踩着咯吱作响的雪路，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沟口那座由旧地主大院改成的疗养所。

煤油灯罩被烟熏得发黄，值班的吴大夫是个生着两撇油亮八字胡的南方人，

带着点不耐烦的架势，只捏着手电简略地照了一下，那把明晃晃的镊子便稳准狠地探了进去，

毫不费劲地夹出一根不足半寸、细如婴儿眼睫毛的银白小刺，

上面甚至沾了一星点猩红的血丝。“喏，就这点小事儿，值当慌成这模样？咽太急了吧老哥？

”吴大夫轻巧地甩掉镊子上的刺，“嗓子别瞎挠啊，喝点凉粥润润就成了。

”他把镊子丢回搪瓷盘，当啷一响，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张瘸子咳出两口带着腥味的粘痰，

长长地、贪婪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脸上吓人的紫胀终于缓缓退下去，

像是枯败的树皮吸足了水。“咳！还以为……小山子你看，老叔这命硬得像老树疙瘩，

阎王爷那点勾魂的细活儿还拘不走我哩！”回去的路上，他的嗓音嘶哑虚弱，

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笑意，甚至还拍着胸脯说要给父亲弄块城里的杏仁酥解馋。

可那根冰冷的鱼刺，似乎只是恶鬼递过来的第一张索命单。第二天夜里，父亲到底放心不下，

揣了半块家里难得的苞米面贴饼子摸黑又去了窝棚。昏黑的煤油灯下，

张瘸子正费力地吞咽着半碗稀薄的苞米糊。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他陡然僵住，

眉心痛苦地拧成一撮干枯的乱麻，干枯的食指死死点着脖颈下方。

“疼……扎那疙瘩……嘶……里头火烧火燎的……”父亲端着油灯凑近细瞧，

心猛地坠下去——那被镊子刮蹭过的皮肤周围，竟然肿起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