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赵衍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他租下的摊位紧挨着那个愁苦老汉。
没有钱请人，一切亲力亲为。
他用剩下的钱买了最便宜的原木（请人帮忙锯成木板），又弄来些茅草和夯土，在老汉惊讶的目光中，吭哧吭哧地自己动手，搭建了一个比老汉那个稍微像样点、也更大一些的木棚。
棚子一半做厨房，一半摆上几张从废弃码头捡来的破旧条凳和一块当桌子用的平整大石头。
他的“厨房”设备简陋到了极点：一个用泥巴和石头垒砌的简易土灶，两口从旧货摊淘来的、带着裂纹的旧陶釜，几个粗糙的陶碗陶碟。
唯一的“奢侈品”，是他用一小块银子从一个过路胡商那里换来的、薄薄的青铜小锅——这玩意传热快，对他要做的东西至关重要。
食材更是精打细算。
清晨天未亮，他就赶到西市边缘的早集，那里有附近农户挑来的新鲜菜蔬和刚宰杀的、相对便宜的“下水”（内脏）和边角肉。
他专挑别人嫌弃的部位：猪大肠、猪肝、猪肺、鸡鸭杂碎，还有价格低廉、口感粗糙但能填饱肚子的菽豆（大豆）。
清洗这些“下水”是个巨大的挑战。
没有现代的自来水和洗涤剂，只能用冰冷的河水反复搓洗，去除异味和污物，双手在冷水和粗糙的动物组织摩擦下很快就红肿破皮。
但他咬着牙坚持，清洗得格外仔细，这是味道的根基。
真正的“武器”，是他超越时代的知识和袖中那几样来自未来的“神器”。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西市时，“赵记食肆”的简陋木牌挂了起来。
土灶里，赵衍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柴火——用的是王市掾赏赐的火折子（打火机他舍不得用），火光映亮了他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
那口薄薄的青铜锅被架在了火上。
他舀起一小勺同样廉价买来的、带着杂质的猪油，放入锅中。
猪油在青铜锅底迅速融化，发出滋滋的响声，独特的油脂香味开始弥漫。
这香味立刻引起了旁边老汉和几个路过的力夫的注意。
“咦？
这后生弄的什么油？
好香！”
老汉抽了抽鼻子。
赵衍没有回答，全神贯注。
他抓起一把切得极细的野葱段（河边采的）和几片姜片（咬牙买的），投入热油中。
“滋啦——！”
一股更加浓郁、带着辛香的爆锅香气猛地炸开！
这香气霸道而诱人，瞬间盖过了周围摊位的寡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不少行人的鼻子。
几个路过的力夫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张望。
接着，主角登场——一大碗清洗得发白、切得大小均匀的卤煮猪大肠（他提前用盐水、野葱姜片和能找到的几粒花椒初步处理过）被倒入锅中！
热油与湿润的食材接触，爆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和更加浓烈复杂的香气！
赵衍拿起自制的、用硬木和薄竹片绑成的锅铲（模仿现代炒勺），开始快速翻炒！
这才是关键！
在秦代，烹饪方式以蒸、煮、烤（炙）为主，像这样用油高温快速翻炒（镬炒）的手法，几乎是闻所未闻！
油脂在高温下产生的美拉德反应，将猪大肠本身的脂肪香气、野葱姜的辛香、以及初步处理留下的淡淡咸香和花椒麻意，在急火猛攻下完美地激发、融合、升华！
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满油脂焦香和肉食诱惑的霸道香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码头这片区域！
“嚯！
这什么味儿？
这么香！”
“哪家？
新开的？”
“快看！
那后生锅里翻腾的是啥？
油光锃亮的！”
人群开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摊聚集。
力夫们干了一上午活，腹中饥饿，这浓烈的香气简首像钩子一样勾住了他们的胃。
赵衍看准火候，舀起一勺浑浊的、用猪骨和杂碎熬煮了一上午的高汤（汤底秘诀之一），淋入锅中。
“嗤——！”
白色的蒸汽裹挟着更加浓郁的香气冲天而起！
他快速翻炒几下，让汤汁均匀裹上食材，然后撒上一小撮宝贵的粗盐——这是味道的点睛之笔。
最后，起锅！
热气腾腾、油润酱赤、香气西溢的一碗“爆炒大肠”，被倒入一个粗糙但干净的大陶碗里。
“赵记秘制‘金玉满堂’！
三文钱一碗！
管饱解馋！
先尝后买！”
赵衍扯开嗓子，用略显生涩但足够洪亮的关中话喊道。
他将第一碗特意炒得格外诱人的大肠，递给了旁边早己看得目瞪口呆、口水都快流出来的老汉。
“老丈，尝尝？”
老汉受宠若惊，接过碗，也顾不得烫，用手抓起一块油亮的大肠就塞进嘴里。
滚烫的油脂和浓郁的咸香、还有那奇异的镬气（锅气）瞬间在口腔中爆炸！
猪大肠特有的肥糯口感，被高温快炒逼出的焦香边缘，野葱姜的辛香解腻提味，混合着淡淡的咸鲜……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
老汉眼睛猛地瞪圆，咀嚼的动作停住了，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梦幻的表情，随即是更加疯狂的咀嚼！
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嚷着：“香！
真他娘的香！
好吃！
太好吃了！
后生！
你这手艺……神了！”
这活广告的效果立竿见影！
旁边围观的力夫们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被这香气勾得馋虫大动，再看到老汉那夸张的反应，哪里还忍得住？
“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
快！
饿死了！”
“三文钱？
值！
快盛！”
小小的摊位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包围。
赵衍忙得脚不沾地，汗水浸透了破旧的麻衣，但眼中却燃烧着兴奋的光芒。
他一边飞快地炒制、盛碗、收钱，一边敏锐地观察着人群的反应，调整着火候和味道。
生意火爆得超乎想象。
带来的食材在中午前就被抢购一空。
后面没买到的人捶胸顿足，纷纷询问明日是否还来。
赵衍看着面前堆起的一小堆铜钱（其中混杂着几个布币），虽然腰酸背痛，口干舌燥，但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希望。
这第一步，站稳了！
这秦朝咸阳，并非铁板一块，底层的需求，就是撬动一切的支点！
夕阳西下，西市的人流渐渐稀疏。
赵衍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着摊位。
那个王市掾腆着肚子，背着手溜达了过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显然那“燧石宝匣”让他心情极好。
“小子，生意不错嘛！”
王市掾瞥了一眼赵衍装钱的陶罐，语气随意，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赵衍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递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用干净荷叶包着的油纸包，里面是特意留出的一份炒得格外肥美的猪大肠。
“托大人的福！
小人今日小有收获，这点心意，请大人尝尝鲜，不成敬意。”
王市掾接过油纸包，掂量了一下，又闻了闻残留的香气，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嗯，懂事！
好好干！
在这西市，跟着本官，亏不了你！”
他满意地拍了拍赵衍的肩膀（力道不小），哼着小曲走了。
赵衍看着他走远，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沉的平静。
他弯腰继续收拾，目光扫过河对岸。
暮色中的咸阳宫阙，巨大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冰冷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宫墙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森严厚重，巨大的阴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几盏孤零零的、昏黄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如同巨兽冷漠的眼睛。
一种渺小感，混合着冰冷的压力，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巍峨宫墙之内，是主宰着亿万人命运的绝对权力，是严苛秦法的源头，是无数像高要这样蝼蚁般生命悲剧的导演台。
自己这点微末的星火，在这庞然巨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活下去……”赵衍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河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宫阙剪影，而是专注于眼前：将最后一枚铜钱仔细擦拭干净，放入陶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拿起那块沾着油污和汗水的抹布，用力地擦拭着简易灶台和那口为他立下首功的青铜小锅。
冰冷的河水浸湿了抹布，也带走了油脂和焦痕。
“然后……找到你，高要。”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个注定被命运碾碎的小人物，一个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齿轮。
“还有……易小川。”
那个即将带着现代思维和莽撞降临的“兄弟”。
火光熄灭，灶台冰冷。
西市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渭水奔流不息的声音，如同历史的低语。
夜色彻底笼罩了咸阳。
赵衍独自坐在收拾干净的摊位上，借着远处宫灯微弱的光，掏出怀里贴身珍藏的那块青白玉璜。
玉璜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极淡、极柔和的微光，温润的触感依旧，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声的力量。
他摩挲着那奇异的兽纹，感受着玉质的温凉。
一丝极微弱、极短暂的震动感，再次透过玉璜传来，指向南方更深处，比上次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他猛地握紧玉璜，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赵记食肆”的爆红，如同在渭水码头这锅沉闷的油汤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那霸道的“镬炒”香气，裹挟着油脂的焦香和从未有过的浓烈滋味，日日升腾，无孔不入地钻入码头力夫、过往船工、小商贩的鼻腔，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本能。
三文钱一碗的“金玉满堂”（爆炒大肠）或“锦绣乾坤”（炒鸡杂），成了这片区域最硬通的“奢侈品”。
每日不到午时，赵衍那简陋的木棚前必定排起蜿蜒的长队，粗豪的催促声、吞咽口水声、铜钱撞击陶罐的叮当声。
（什么时候我来钱的时候也能听到响）赵衍成了最忙碌的陀螺。
天未亮便要奔赴早市，在昏暗的灯火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凭借日益精明的眼光和逐渐熟络的关系，与农户、肉贩争抢最新鲜也最廉价的食材——尤其是那些被视为“下脚料”的猪羊下水、鸡鸭杂碎。
清洗更是耗费心力，冰冷的河水刺骨，双手早己红肿开裂，裹着破布依旧钻心地疼。
炒制的过程更是如同打仗，灶火熊熊，热浪扑面，青铜小锅在手中翻飞，汗水浸透麻衣又被炉火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收摊时，腰背酸痛得如同折断。
但回报也是丰厚的。
每日收摊，那只装钱的陶罐总是沉甸甸的，叮当作响。
赵衍没有挥霍，每一枚铜钱都被他仔细清点、串好、藏匿。
他深知，这不过是微末的起点。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小小的成功，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首先是模仿者。
短短数日，西市河边便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好几个类似的“炒”食摊。
油煎肥肠、水煮杂碎，形态各异，味道却大多不敢恭维。
要么腥臊难除，要么齁咸油腻，要么火候失控焦糊一片。
食客们尝过鲜，失望之下，最终还是会回流到赵衍的摊位前。
赵衍冷眼旁观，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更添警醒。
模仿是商业的常态，但拙劣的模仿只会败坏整个品类的名声。
他必须更快地拉开差距。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那些隐在暗处的觊觎目光。
几个流里流气、穿着脏污葛布短衣的青皮，开始在赵衍摊位附近晃悠。
他们并不靠得太近，只是用那种黏腻的、如同毒蛇打量猎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排队的人群，扫视着赵衍忙碌的身影，以及那只越来越沉的陶罐。
偶尔，他们会故意撞倒排队的客人，引来一阵骚乱和骂声，然后嬉皮笑脸地扬长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戾气。
赵衍心知肚明。
这是这片区域的地头蛇——以绰号“黑三”为首的一伙泼皮无赖，嗅到了血腥味，准备来“收税”了。
他不动声色，只是更加小心地收好钱罐，动作也越发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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