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土城刑场,三个肋骨凸起的盐贩被绑在桩上。监斩官黄恩昌狞笑:“翻了盐船,
就用你们的血给百姓解馋!”我撕了缉捕告示冲进刑场:“立军令状!三日无盐,
我替他们受凌迟!”——衙役忽然拖出个孩童,黄恩昌刀尖点着孩子喉头冷笑:“三日?
现在开始,少一刻钟,我先剐了这小崽子!”嘉靖二十一年初春,
贵州土城的风像淬了盐的刀子,刮得人骨头缝都疼。我拖着步子挤进人群,眼前刑场正中,
立着三根油亮的断头桩。三个只剩骨架的男人被死死按在桩子上,
褴褛的衣衫裹不住根根凸出的肋骨,像三条被丢在旱地里的鱼,大口喘着粗气,
胸膛剧烈起伏。“看清楚了!”土城同知黄恩昌的声音又尖又厉,压过呼啸的寒风。
他穿着四品官服,挺着肚子站在监斩台前,手指几乎戳到盐贩脸上。“播州宣慰司的盐船!
川盐的命脉!就毁在你们这帮腌臜货手里!黔北多少百姓等着那点咸味吊命?盐没了,
今日就拿你们的血,给父老暂且解解馋!”人群死寂。一个抱着空盐罐的老妇人猛地跪下,
额头一下下撞着冻硬的地面,罐子发出空洞的呜咽。黄恩昌嫌恶地一皱眉,
旁边衙役立刻扑上去,劈手夺过盐罐,“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眼一翻,直挺挺栽倒。人群骚动起来,
几个汉子眼睛通红往前挤,却被持刀的土司兵蛮横地推搡回来,雪亮的刀尖闪着寒光。
黄恩昌嘴角扯出一丝狞笑,很满意这噤若寒蝉的效果。他转身,
慢条斯理地抓起一根朱笔签子,就要往地上的斩令牌掷去。血冲上我的头顶。
嘉靖八年的金殿唱名犹在耳边,此刻却像隔了一世的尘烟。
两年前那封要求预先确定东宫朝仪的奏疏,换来的是削职为民的一纸诏书。状元郎?
如今不过一介布衣白身。“慢着!”声音冲出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打磨木头。
我拨开身前瑟瑟发抖的几人,一步一步走到刑场中央。刑场上粘稠如血泥的褐色冻土,
死死吸住我的破旧布鞋。无数道目光钉子般钉在我身上——惊愕、麻木、绝望,
还有黄恩昌那双骤然眯起的、毒蛇般的眼睛。“黄大人,”我拱了拱手,“盐船倾覆,
天灾意外。杀此三人,于事无补,徒增冤魂,寒了黔北民心。
”黄恩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厚的下巴抖了抖。“哦?罗状元?”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满是嘲讽,“哦,不对,是前·状元罗念庵公!削了顶戴,倒学会替这些刁民喊冤了?民心?
眼下盐都没得吃,谁还在乎心寒不寒?本官只在乎盐!盐呢?!”他猛地一拍桌案,
震得令签筒都跳了起来。旁边跪着的一个盐贩挣扎着抬起头,满头沾着泥浆的血痂,
眼神却猛地亮起,像濒死的狼看到了最后一丝火光:“大人……大人冤枉啊!
文公岩那鬼门关,船过十回沉九回!我们……”“住嘴!”黄恩昌厉喝打断,
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泥土腥气的寒风直灌肺腑。
“盐荒非杀人所能解。大人若信得过,罗某愿设法,助土城百姓度过此劫!”这话掷地有声。
刑场周围死一样的静。黄恩昌盯着我,像毒虫在打量落入网中的猎物。他忽然嗤笑一声,
慢悠悠踱下监斩台,官靴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噗”的闷响,
一直走到我面前一步之遥才停下。他身上那股劣质熏香和汗味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
“罗念庵,”他压低了声音,字字带着冰碴,“你以为这是你当年金銮殿上书?这是贵州!
是土司的刀把子说了算的地方!你一个削职罪臣,拿什么担?空口白牙吗?”他猛地回身,
手指再次戳向断头桩上奄奄一息的盐贩:“还是拿他们不值钱的贱命?
本官现在就能砍了他们!”他声音陡然拔高,对着人群嘶吼,
“还有谁敢信这个空口说白话的罪臣?嗯?!”人群被那凶戾的目光一扫,
齐刷刷又矮下去半截,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我死死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目光扫过刑台上那三双绝望的眼,扫过人群里抱着空罐沉默的孩子,
扫过远处茅屋破洞里一张张枯槁麻木的脸。豁出去了! 我猛地转身,
几步冲到刑场边缘张贴告示的木架旁。那缉捕三名盐贩的告示,朱红的“斩”字刺眼夺目。
在黄恩昌错愕的目光和衙役扑上来之前,我双手抓住告示上沿,“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粗糙的纸边割破了手指,血珠渗出来。
我攥着那半幅犹带墨臭的告示,转身,大步走回刑场中央高台。“黄大人!
”我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撕下的告示重重拍在黄恩昌面前的桌案上。
“罗某今日在此立下军令状!三日!若不能解土城盐荒,
救不得这三乡亲性命——”我盯着黄恩昌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顿,声音响彻整个刑场,
“到那时,大人要斩要剐,凌迟碎骨,罗某一身承担!绝无怨言!”话音落下的瞬间,
旁边一个土司兵腰间的长刀“沧啷”一声滑出鞘一半,又被猛地按了回去。
黄恩昌死死盯着我拍在桌案上那半张告示,又缓缓抬眼,像第一次看清我这个“前状元”。
那张胖脸上的惊愕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恼怒、惊疑,
最终沉淀为阴狠算计的神色。“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一掌拍在桌子上,
震得那半张告示都跳了起来。“罗念庵!你有种!”他猛地扯过旁边的空白公文纸,
抓起朱笔,“唰唰”几笔写下几行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写罢,他将笔往桌上一摔,
抓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军令状,狠狠拍到我面前。“拿稳了!三日!整整三日!”他狞笑着,
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又猛地攥成拳头,“少一刻,少一个时辰,
少一粒盐……”他脸上横肉抽搐着,声音陡然拔高到嘶哑,“别说本官没给你机会!来人!
”他一声厉喝,刑场入口处一阵骚动。
两个如狼似虎的土司兵拖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跄冲出人群,狠狠掼在冰冷的泥地里。
是个孩子!顶多八九岁,脸上糊满泪水和泥巴,吓得浑身筛糠般抖,喉咙里嗬嗬作响,
却哭不出声。黄恩昌“噌”地拔出腰间佩刀,那雪亮的刀尖,
稳稳地点在了孩子细嫩的喉咙上,一丝血线瞬间沁出!“罗念庵,
”黄恩昌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令人骨髓发冷的笑意,“看清楚!军令状立了,本官认!
可这三日的时辰——”他刀尖轻轻一压,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噎。“从现在!
此刻!算起!三日后的这个时辰,盐没到位……”他嘿嘿冷笑两声,
目光扫过断头桩上的盐贩,又落回我脸上,刀子般锐利,“我不剐他们,也不剐你。
我先剐了这小崽子!一刀!一刀!慢慢剐给你看!给全土城的父老看!”刀尖下,
那孩子细弱的脖颈上,一滴殷红的血珠,正沿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
我眼角余光扫过刑场边燃着的计时香,第一缕青烟刚扭着升起来。“盐船沉在哪儿?
”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直接砸向瘫在断头桩边的老盐贩。那老头叫李老七,
脸上沟壑深得像刀劈斧砍,此刻只剩下死灰。李老七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猛地爆发出光。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按着他的土司兵,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向赤水河下游方向。“文公岩!大人!是文公岩下的鬼牙礁!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眼泪混着泥浆往下淌,“那帮天杀的!逼着我们赶夜路!
黑水撞上鬼牙礁,船…船一下就碎了!六百斤上好的井盐啊!全…全喂了赤水河龙王!
”他猛地用头撞地,咚咚作响。“走!”我一秒都没耽搁,转身就往人群外冲。
衙役的刀鞘横过来想拦,被我肩膀硬生生撞开。
路过那堆刚从河里捞上来的、被水泡得发黑的破船板时,我弯腰抓起一块朽木,
入手沉甸甸的,一股浓重的咸腥味直冲鼻子。手指用力一攥,木缝里渗出的水珠咸得发苦。
我把这块湿木头往怀里一塞,冰冷的潮气瞬间透进单薄的衣衫,激得我一哆嗦。“罗大人!
等等!”李老七挣扎着爬起来,另外两个被松了绑的盐贩也踉跄跟上。他们身后,
稀稀拉拉又跟出来七八个汉子,都是原来盐队的背夫,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但眼神像饿狼。“去合江?”李老七喘着粗气追上我,声音发颤,“大人!乌蒙山!
没三天翻不过去!更别说来回运盐!”他绝望地看着我,又看看刑场方向,
那炷香已经烧下去一小截。“翻不过,就死在山里!”我没回头,步子迈得更快,
“总比看孩子被剐了强!带路!”李老七噎住了,一咬牙,冲到前面:“走这边!抄近道!
”乌蒙山的近道,就是拿命铺出来的野径。根本没有路,只有野兽踩出来的印子,
挂在悬崖峭壁上。风像冰锥子,裹着雪粒往骨头缝里钻。脚下是冻硬的泥和滑溜溜的苔藓,
一脚踩不稳,人就没了。李老七和一个叫王石头的盐贩在前面开路,手里攥着砍柴刀,
劈开挡路的荆棘藤蔓。我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怀里那块湿盐木沉甸甸地坠着,
冰得我胸口发麻,但那点咸味又像吊命的参汤,提醒我为什么在这鬼地方挣扎。“大人!
当心!”王石头一声吼。头顶“咔嚓”一声脆响,一根被雪压弯的枯枝直直砸下来!
我猛地往旁边崖壁一贴,枯枝擦着我后背砸在下面的深涧里,连个回声都没有。“不能歇!
”我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刑场那柱香在我脑子里烧,黄恩昌的刀尖,
那孩子脖子上的血…像烙铁烫着神经。我扯开衣襟,掏出那块湿盐木,
狠狠砸在崖壁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噗”一声闷响,朽木裂开,里面渗出的咸水更多了。
我掰下一小块,塞进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背夫嘴里:“含着!提气!” 那汉子一愣,
下意识抿了抿,混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腮帮子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
像是久旱的地突然渗进一滴水。他腰杆竟然挺直了些,脚步也稳了。 “走!”我吼了一声,
把剩下的湿木头掰开,分给另外几个快撑不住的人。咸味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开一点,
像点燃了最后一点火星。队伍沉默地往上爬,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踩积雪的咯吱声。
天擦黑时,终于爬到一处背风的山坳。雪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李老七找到个浅山洞,
刚够我们十几个人挤进去避雪。人一坐下,那点硬撑着的力气就散了。饥饿像无数只手,
攥着五脏六腑往死里拧。有人蜷缩着,牙齿咯咯打颤。“点火!弄点热的!
”王石头哑着嗓子喊,几个背夫挣扎着去扒拉洞外的枯枝。柴是湿的,点了几次,只冒黑烟。
我靠在山洞石壁上,冰冷坚硬。怀里剩下的盐木已经冻得梆硬。我摸出来,
借着洞口一点微光看。木头被水泡得发黑,缝隙里凝结着灰白色的东西,像发霉的盐霜。
手指抠了一点下来,放舌尖一舔——咸!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苦涩。“老七,
”我把那点抠下来的灰白霜末递过去,“尝尝。”李老七凑过来,伸出舌头小心舔了一下,
咂摸两下,昏花的眼睛瞪圆了:“盐…盐卤气!大人,这木头…这木头里腌进盐了!
”“船板泡在盐水里多久了?”我问。“沉船是五天前的事!那船板…在水里浸透了!
”王石头也凑过来,声音带着惊疑。我看着洞外茫茫大雪,
听着风声里隐约夹杂的、山下土司兵巡逻的铜锣声。黄恩昌不会让我们顺顺当当去合江。
时间,像这雪一样,要把我们活埋。“合江太远。
”我看着洞里一张张绝望又带着点期盼的脸,下了决心,“回赤水河!去沉船的地方!
”“什么?!”李老七惊得差点跳起来,“大人!文公岩那是鬼门关!水急礁多!
盐都沉底了,捞不上来!”“盐沉了,船板还在!”我攥紧那块冰冷的朽木,
里面的咸味仿佛更浓了,“水泡得越久,盐卤渗得越深!把那些泡烂的船板捞上来!榨卤!
熬盐!”洞里死寂了一瞬。只有柴堆终于“噼啪”一声窜起一点微弱的火苗,
映亮一张张惊愕的脸。榨泡烂的船板熬盐?闻所未闻! “能…能行?”王石头喉咙发干。
“死马当活马医!”我盯着那跳动的火苗,“比翻山等死强!也比看孩子被剐强!
”李老七猛地一拍大腿:“干了!大人说得对!那些烂木头,老子背了一辈子盐,
就没想过木头也能熬盐!走!下河!”他眼里的死灰烧成了两团火。顶着风雪摸黑下山,
比上山更难。后半夜才连滚带爬到了赤水河边。文公岩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兽,
河水撞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咆哮,白沫翻卷。李老七指着河心一片狰狞的黑色礁石群,
声音在风浪里断断续续:“就…就是那儿!鬼牙礁!船撞得稀碎!”河水冰冷刺骨,
湍急得站不住脚。几个水性好的盐贩腰里缠上麻绳,另一头拴在岸边的老树上。
他们咬着匕首,一个猛子扎进黑黢黢的河水里。时间一点点过去。岸上的人死死拽着绳子,
盯着翻滚的水面。刑场那炷香,在我心里烧得滋滋作响。“哗啦!”水花破开,
一个人冒出头,怀里死死抱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捞…捞到一块!”他冻得嘴唇发紫,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船板!和我怀里那块一样,湿漉漉沉甸甸!紧接着,
第二块、第三块被拖上岸。都是被水泡得发胀发黑的烂木头,大的有门板大,小的也有臂长,
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河水腥气和隐隐的咸味。“堆起来!”我吼着。
岸边很快堆起一座小山似的湿木头。王石头带人搬来几块大石头,垒了个简易的灶坑。
火点起来,架上找来的破铁锅。“砸!”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一根碗口粗的船板。
“咔嚓”一声,木头裂开,里面渗出浑浊的水。李老七他们也疯了似的抡起石头砸。
碎裂的木头被丢进铁锅里,火舌舔舐着锅底。水汽滋滋地冒出来,带着浓重的咸腥气。
锅里的水渐渐滚沸,木头在沸水里翻滚,颜色越来越深,析出一层粘稠的泡沫。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锅里的水越来越少,颜色却越来越浑浊,
锅底沉淀下一层灰黑色的泥浆状的东西。“大人!这…这泥巴能是盐?
”一个年轻背夫看着锅底,声音发颤。我拿起一根树枝,伸进锅里搅了搅,
挑起一点粘稠的泥浆,等它稍凉,放舌尖尝了一点——咸!极其浓烈的咸!
但那股苦涩味也更重了,还带着河底的泥腥。“接着熬!熬干水汽!”我咬着牙。火不够旺,
王石头带人又去砍柴。锅里的水汽蒸腾,咸苦的气味弥漫在冰冷的河滩上。
锅底的泥浆越来越厚,渐渐凝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锅底只剩下一层灰黑硬壳。
我用树枝撬下一块,硬得像石头,颜色难看至极。砸开,里面是更深的黑灰色。“盐呢?
白花花的盐呢?”有人绝望地低喊。李老七哆嗦着拿起一小块黑疙瘩,舔了舔,
脸皱成一团:“咸…咸得发苦…还有毒吧大人?”我捏着那硬邦邦、黑乎乎的东西,
心沉到谷底。榨卤熬盐的法子没错,但这河底沉船的木头,浸透了赤水河的泥沙!
熬出来的是又苦又涩的毒盐卤渣!别说三天,三十天也熬不出能吃的盐!刑场那柱香,
已经烧掉了一小半!黄恩昌刀下的孩子…“大人!大人!
”一个在河边放哨的背夫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白得像纸,“土司兵!黄…黄恩昌的人!
顺着河滩搜过来了!”我猛地抬头。远处河滩的薄雾里,
影影绰绰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和刀枪的反光!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喝声顺风传来!“熄火!散开!
躲进林子!”我嘶声下令。刚燃起的希望,和那堆湿木头一起,
被慌乱踩踏的脚踢进了冰冷的河水里,瞬间熄灭。只剩下一锅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毒卤渣,
像嘲弄的眼睛。钻进河边的杂木林,荆棘刮破了衣服皮肉。土司兵的叫骂声就在后面不远。
我们十几个人像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在林子里没命地钻。李老七年纪大了,绊了一跤,
王石头架着他跑。“分开跑!”我压低声音吼,“到…到上游那个废弃的龙王庙汇合!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我故意落后几步,抓起一把地上的枯叶烂泥,
往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了几把,又扯乱头发,然后朝着和王石头他们相反的方向,
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一边跑一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折断树枝,踢飞石块。“在那边!追!
”土司兵果然被吸引过来。我引着他们在林子里绕圈子。胸口那块湿盐木硌得生疼,
冰冷的咸味仿佛渗进了骨头缝。刑场那炷香,在我脑子里烧得飞快。黄恩昌的刀,
孩子的血…还有那一锅黑乎乎的毒卤渣!怎么办?合江太远,河里的船板有毒,
土司兵封了路!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砰!”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麻袋上。
我猛地顿住脚,藏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透过枝叶缝隙,看到前面河滩拐弯处,
三个土司兵倒在地上,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旁边站着三个人,
都穿着破烂的短褂,手里提着棍棒和绳索,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不是黄恩昌的人!
那刀疤脸警惕地四下张望,低声对同伴说:“快!剥了他们的皮甲!换上!
盐车还在上游等着!”盐车?!我心脏猛地一跳! “好汉留步!”我一步从灌木后跨出来。
那三人吓了一跳,刀疤脸手里的棍子“呼”地就抡了过来!我侧身躲开,棍风扫过脸颊生疼。
“什么人?!”刀疤脸眼神凶悍。“罗念庵!”我报出名号,
盯着他手里刚从土司兵身上剥下来的号衣,“你们劫盐?” 刀疤脸一愣,上下打量我,
眼神惊疑不定:“你…你是那个立军令状的罗状元?”“正是!”我指着林子深处,
“黄恩昌的人追着我过来了!你们劫了盐车?往哪边运?带上我的人!我们有法子过文公岩!
”刀疤脸和他同伴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他忽然啐了一口:“呸!什么狗屁状元!
还不是和狗官一伙的!想套老子的话?”他手里的棍子又扬了起来。“盐车不过文公岩,
到不了土城!”我急道,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那块冰冷的湿盐木,“我有法子!
但这法子需要盐!大量的盐引子!”刀疤脸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湿木头上,
又看看我脸上脖子上的泥污,还有被荆棘划破的衣衫,扬起的棍子慢慢放低了点。“疤哥!
信他一次!”旁边一个瘦小的汉子突然开口,声音有点耳熟。我仔细一看,
竟然是之前刑场上差点昏倒的老妇人的儿子!他眼睛通红,
“我娘…我娘就是被黄狗官摔了盐罐才…罗大人是替我们出头的!”刀疤脸沉默了,
眼神挣扎。远处土司兵的呼喝声更近了。“上游五里,野猪沟!”刀疤脸猛地一咬牙,
语速飞快,“有盐!二十车!我们的人等着接应!但文公岩的鬼牙礁…你有办法?
”他死死盯着我。“有!”我斩钉截铁,心却在狂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但盐!
二十车盐!这是最后的希望!“带路!路上说!” 刀疤脸不再犹豫:“跟我来!
”他带着我们一头扎进更密的林子。野猪沟像个葫芦瓢,三面是陡峭的山壁,
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沟底避风处,果然停着二十来辆骡车!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十几个精壮汉子守在一旁,眼神警惕。“疤哥!盐到了!”一个汉子迎上来,
看到我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人,愣了一下,“这些是…?”“罗念庵罗大人!
他有法子过文公岩!”刀疤脸语速很快。守盐的汉子们一阵骚动,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惊疑、期盼、更多的是不信任。“什么法子?”一个像是领头的黑脸汉子沉声问,
手按在车辕上。我走到一辆盐车前,掀开油布一角,露出下面麻袋里白花花的盐粒。
手指捻了一点送入口中,纯粹的咸味在舌尖化开,像久旱逢甘霖。刑场那柱香烧得更急了。
“鬼牙礁水下有暗桩!”我脑子转得飞快,回忆着李老七的描述和我之前观察河道的印象,
“船过那里,水流会打旋!硬闯必撞!但水下有礁石可以借力!需要熟悉水性、力气大的人,
腰缠缆绳,用撬棍顶住船底或盐车底盘,在水流打旋的瞬间,
借礁石之力把船或车‘撬’过漩涡中心!”所有人都愣住了。水里撬船撬车?闻所未闻!
“要多少人?多少绳?”疤哥追问,眼神锐利。“至少二十个精通水性、力气最大的汉子!
绳子要粗!要够长!一头拴在岸上大树上,一头拴在撬棍上!人在水下使力!”我指着盐车,
“盐车太重,得拆散!盐包卸下来,用油布裹紧,绑成浮包!空车过河!”“拆车?!
”黑脸汉子急了,“拆了怎么运?”“过了鬼牙礁再装!”我语速更快,“拆车卸盐,
把盐包裹好,空车用绳子拖着过河!人带着撬棍在水下护着!过了漩涡再装车!这样分量轻,
能撬动!”“油布裹盐包?那分量…能浮?”疤哥皱眉。“能!”我指着赤水河,
“河水流速快,裹紧的盐包只要不透水,能借上浮力!总比连车带盐沉底强!”我看向众人,
“谁熟悉鬼牙礁水下地形?站出来!”人群沉默片刻,
一个矮墩墩、皮肤黝黑的汉子走出来:“我!陈水狗!在鬼牙礁打过鱼!也捞过沉船货!
下面有几块大礁石,我知道!”“好!”我转向疤哥和黑脸汉子,“拆车!卸盐!裹盐包!
准备粗绳!撬棍!水性好的,跟陈水狗去认礁石位置!其他人,砍树!
岸边需要足够粗壮的大树固定绳索!要快!”命令一下,沟里瞬间炸开了锅。拆车的吆喝声,
砍树的斧凿声,搬运盐包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油布被撕开,白花花的盐粒在晨光下刺眼。
我抓起一大把盐,塞进怀里,冰冷的颗粒硌着皮肉,那纯粹的咸味却像火焰,
点燃了最后一点希望。时间!时间不多了!赤水河咆哮着穿过文公岩狭窄的河道。
鬼牙礁群像恶魔的牙齿,狰狞地突出水面,水流撞上去,激起冲天的白沫,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漩涡在水面下隐隐可见,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岸边,
十几棵碗口粗的树被砍倒,深深打进泥土里固定住。粗大的麻绳,一头牢牢系在这些树桩上,
另一头盘在岸边。二十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腰里缠着粗绳,手里握着铁钎和撬棍,
眼神死死盯着湍急的河水。陈水狗站在最前面,指着水下一个方向,大声喊着什么,
声音被水声吞没大半。身后,盐包已经被卸空。二十辆盐车被拆散了架子,
车板、车轮堆在一旁。白花花的盐粒被重新用厚实的油布紧紧裹住,
捆扎成一个个巨大的方块浮包,堆在河边。疤哥、王石头、李老七他们带着剩下的人,
正手忙脚乱地把拆散的盐车部件往河边拖。“第一组!下水!”我扯着嗓子吼。
陈水狗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激起大片水花。紧接着,另外四个汉子也咬着撬棍,
腰缠绳索,跟着跳了下去,像五条鱼,瞬间被浑浊的激流吞没。
岸上的人死死拽住他们腰间的绳索,一点点往下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岸上死寂,
只有河水奔腾。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突然!陈水狗他们腰间的绳索猛地绷直!
剧烈地抖动起来! “稳住!!”我扑过去抓住一根绳索,巨大的力量传来,
差点把我拖进河里!岸上十几个人一起发力,死命拽住!水下,
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在激流中挣扎,铁钎和撬棍似乎顶住了什么东西。水流更加湍急,
漩涡的吸力越来越大! “拉!!”我声嘶力竭。岸上的人吼叫着,青筋暴起,一起发力!
绳索一寸寸往回拽!水下的身影被绳索拖拽着,艰难地对抗着漩涡,一点点往河心方向移动!
“哗啦!”陈水狗的头猛地冒了出来,大口喘气,对着岸边奋力挥手!紧接着,
另外几个脑袋也冒了出来! “成了!第一根桩顶住了!”岸上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呼喊!
“快!绑空车架子!”我立刻下令。
疤哥他们立刻将拆散的盐车底盘和几根车轴用绳子捆扎在一起,
形成一个简陋的木筏状的东西,推入水中。绳索的另一端,系在这个木筏上。“第二组!
下水!护着它过漩涡!”我指着那个在激流中起伏的木筏。又是五个汉子跳下水,游向木筏。
陈水狗他们几个刚缓过气的,也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下。岸上的人操控着绳索,慢慢放绳。
木筏被水流冲着,缓缓漂向鬼牙礁那个致命的漩涡!接近漩涡边缘时,木筏猛地一顿,
开始打转!岸上的绳索瞬间绷紧!水下的人影在浪花里时隐时现,铁钎和撬棍拼命顶住礁石,
试图稳住木筏!“放绳!慢点放!”我眼睛死死盯着。绳索缓缓放出,
木筏在漩涡边缘剧烈颠簸,几次差点倾覆!水下的人用身体死死抵住木筏边缘,
对抗着狂暴的水流!突然,木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把,冲出了漩涡中心,
被主流的水流卷着,冲向下游平静的水域!“过去了!过去了!!”岸上沸腾了!
王石头他们疯了似的冲向下游去接应。“快!盐包浮囊!”我嗓子已经喊哑了。
巨大的油布盐包被推下水。这次轻了许多。还是同样的方法,绳索牵引,水下的汉子护持。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顺利了不少。虽然依旧惊险,但一个个盐包浮囊,
被安全地“撬”过了鬼牙礁!拆散的盐车部件也被如法炮制。太阳升到头顶时,
最后一根车轴被安全送到对岸。二十个水里的汉子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冻得嘴唇发紫,
浑身发抖,但眼睛亮得吓人。对岸,王石头、疤哥他们正争分夺秒地重新组装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