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传

京城，昭朝长乐西年春。

巍峨的朱雀门缓缓洞开，发出悠长的低鸣，这是巨兽初醒的吐纳，晨曦微露也凝结于黄瓦朱墙、青石路面。

一日之计在于晨，挑着时令水果的农夫，摇着铃铛的货郎，行色匆匆的旅人无不宣告着这是新的一天。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清水河刘氏别院里有尾生的诵读之音传来，一袭长衫略有浆洗的斑驳痕迹却也不失整洁。

少年倒也并非是个手不释卷之人，没奈何一朝圣旨传来就要迎娶礼部尚书的孙女。

按理来说这桩婚事无论如何是到不了他头上的。

身为将门之后的李念一并没有如祖辈那般勇武。

蒙受祖德加之作为雪夜夺门战的重要参与者，其父李承恒封爵位超品怀远伯，其母则是出身名门刘氏的大家闺秀。

李念一的名字和这乳名尾生则是早早就定好的，夫妇二人在李念一之前己经有过一胎奈何早早夭折，尾生既是其父李承恒对其母刘室嘉的怜惜也不乏对头胎的一丝缅怀。

种种原因之下李念一成了这府中的独苗苗。

娇生惯养、声色犬马的日子戛然而止于长乐元年的亭山之败。

此一战至今仍然是昭朝举国之殇，统领一军的李承恒虽身死于阵中，但其部署战策被定为败军之因，只收回爵位的处理足以让李府上下高呼皇恩浩荡了。

只是这宽厚的处理却并没有让李府得以偏安一隅，汹涌的民意如汤汤之水几乎淹没了仍在伤心中的母子，迫于种种压力，刘室嘉只得遣散府中诸人变卖家资上交于朝廷用于抚恤将士，托人上书请求收回其承自其父的诰命，并带着彼时年满十五的李念一寻求母族庇护。

不单备受世人冷眼，母族诸人未曾苛待，但是到底从此寄人篱下。

李念一虽然在父母溺爱中长大不文不武，却也不是傻子，三年来也可谓谨小慎微。

以往的酒肉朋友如今大多避之不及倒是省得他推辞了，唯有总角之交唐正浩倒是不改从前时不时相邀出游，大多数时候都被李念一婉拒。

几番世事变化人心冷暖总算是让这个少年清醒了许多，甚至生出几分重振门楣的心思。

李承恒这个有几分宗室味道的身份倒是有几分嚼头，昭朝开国将宗室子弟爵位以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以此封赏，并且为防宗室尾大不掉影响皇权，开国之初就有宗室不掌兵，外戚不掌权的说法。

李承恒这一支祖上并非真的皇室血脉，乃是祖上因同姓远亲且战功卓著被昭太宗收为义子死后破格封为郡王，这一封赏在当时就引起轩然大波，可得到了当朝丞相的大力支持，只是这一赏，兵权就很自然的得交出去了，而在太宗年间发生的废丞相一事中的鼎力支持也让这一脉得以留在京城只是爵位到底并非皇室，而其后人在世袭降等制下世事变迁到李承恒时得以功封伯爵实是难能可贵。

作为早年的秦王伴读也就是如今这位君上的伴读，李承恒的领兵当时倒是没有激起什么风浪，倒是借由这次兵败居然褫夺不少宗室子弟的爵位倒是让宗室内对这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义兄弟生了几分恨意。

赐婚圣旨传来前的三年来，李念一倒是读起了兵书和一些经史子集，无论是追忆祖上的赫赫战功还是说在这些兵书里缅怀那个战死沙场的父亲，尾生还是先翻开了书房中的诸如《行军总纲》、《战阵地理部署》等书，几月的翻阅几乎每本书上都有父亲的批阅总结，其中扎营布局，与部队调度的批阅倒是和亭山之战大相径庭。

父亲真的是坐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绣花枕头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不是宗室又难以分割的如此特殊的一脉在如此重要的一战中可以独领一军，这兵书让李念一读出了许多疑问，也起了悄悄探查一番之意。

赐婚前些日子几番周折找到了一个父亲亲兵，只待上门探访一番之际却又得到其旧伤复发暴病身死的消息，其举家迁回祖地对外言父之遗愿落叶归根。

李念一找到母亲谈起了此事。

“娘亲，几番周折探寻，这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好像功亏一篑了呀。”

“娘明白你的心思，你父亲死后日子不比从前，你有这个心是极好的，想来你父亲看到现在的你也要生出几分欣慰。”

刘室嘉说着己经是流出泪来，李承恒与她绝对算得上夫妻情深，两人幼时结缘，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可以说这桩婚事在当时就己经是冒大不韪，但总归在秦王的照拂下得以成行。

遭此变故，这几年时间操持上下也不曾有过几次泪水，看到儿子的成长倒是让这个坚强的女子掉下泪来。

恍惚间那个丈夫死后被堵门谩骂挺身而出，平和道着夫君以身死报国，妾身亦不惜此身，是非曲首只待圣裁的形象又在眼前闪过。

李念一忙道“娘亲莫哭，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总归会水落石出，可能世事多磨吧，这次能找到线索下次一样可以的”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为母亲倒了杯茶。

刘室嘉到底是坚强之人，触景生情加之没有外人在旁也只是感伤一下，马上抹去眼角的泪。

转而接过茶抿了一口后说到:“这些日子我也问询了一番，确实是有几分蹊跷在里面，你父亲是个谨慎的人，可是此次行军前与我嘱托相较于以前多了许多，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此次战事难以预料，如今想来可能有些意味深长了，我也会再去探查。

书房里还有些信件在，你也可以去看看。”

李念一见母亲情绪己经平缓也是连连应和，正欲前往书房查阅母亲所说的信件，却听到门外高喊声西起。

“走水啦！

走水啦！”

起火位置在后堂李念一急忙带着母亲前往前厅，路上刘府下人倒是井然有序，两个时辰过后火势总算得以控制，起火的位置是李念一所住房间，火因正是烛火点燃了书册导致，好在发现的及时其他房间倒是未受太多影响。

如此巧合让母子二人心中更加多出几分疑虑。

是天有不测风云无巧不成书还是另有原因，李念一到底还是不肯死心，在确定安全之后在一堆灰烬处翻寻可惜还是一无所获，心中急切又起了一番试探之心，高呼找到了一个心字不知何意。

重回住处谈话时因为儿子刚才的怪异行径发出疑问。

“怎么如此莽撞，你探查之事本就未加遮掩，有心之人必然留心于此，既然得此消息不该如此于众人面前张扬才是啊。

可是事出有因？”

李念一早早就屏退众人，此刻更是近前对母亲耳语“孩儿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一把火烧得蹊跷又猛烈，一堆灰烬之中谈何线索。

“所以你是想混淆视听？”

刘室嘉也压低了声音，心里一番思量，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全且当做投石问路。

“尾生，既然如此，待你外公回府之后我会与他说明搬去别院居住，无论如何，这火起实在诡异，这心字一事倒是可以宣扬一番，火烧宅邸都可以发生，你自己的安危更加需要注意，这几日就暂时不要去查了。”

李念一自然连连称是，半个时辰后闻知家中起火却姗姗来迟的外公总算是回府了，待安顿好一切之后，刘室嘉与其父工部郎中刘通明说起此事。

“你要出去住，可是觉得我连保你们母子安危都做不到吗，还是因为我今日回来得迟了？”

刘通明还是心疼这个女儿的，不然也不会在外面民意沸腾之时接女儿回府。

“还是你觉得这府中有人给你们母子使绊子”正说着朝正在喝茶的儿子国子监祭酒刘堂嘉的方向瞥了一眼。

刘堂嘉余光中看到了父亲这意味深长的眼神连忙放下茶碗说道“妹妹大可不必多心，今日之事乃是意外，府中下人照看不周，这样，也别搬出去住了，让你嫂子给你和尾生那边多派几个机灵点的下人”说着朝妻子卢安安看去。

卢安安自然明白丈夫的意思也忙帮腔道“是啊妹妹，你这搬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我们刘府上下，这偌大刘府少不了你们母子的住处。”

李念一听出了这个舅妈的话外之音，在刘府的日子自然是没有缺衣短食，卢安安没有使什么绊子，也约束下人言语，表面功夫到位背后的小算计却也不少。

不过到底是住的年岁不短了，突然搬出去可能对刘府而言是求之不得，只是得注意影响，收留母子二人最开始确实受民音波及，什么为虎作伥、蛇鼠一窝的论调甚嚣尘上，民间打油诗承恒挂猪头，刘家卖狗肉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流传起来。

考虑到到底是自家女儿，过了些日子民间己经全是对刘府的暗赞，刘通明由户部郎中转任工部郎中，这次转任明眼人看着怎么都像是从油水机关到清水衙门，可以说几乎算得上吃了闷棍。

刘堂嘉倒是由此从光禄寺少卿升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所以至少明面上，母子二人在刘府己经是极受优待了。

“女儿自然没有这样的想法，归家以来父亲大人的关怀，兄嫂的照顾让室嘉铭感五内，只是搬去别院无为难之意，尾生年岁渐长也该谋些差事，寻个良媒以慰其父在天之灵，种种杂事再叨扰兄嫂非儿之所愿，还望父亲成全。”

话毕，刘室嘉带着李念一跪倒在刘通明面前。

“自幼时起你就是拗的那个，你母亲早亡，死前就盼着你过得舒心安逸，罢了，清水池那边有个宅子，环境倒是清幽，不愿在府中，去那边也是不错的，多带几个下人，你们孤儿寡母的，没那么多人盯着不放，下去安排吧。”

早年女儿这桩打破所谓“文武大防”的婚事就己经让刘通明清誉受损，在其位兢兢业业数年官职也不得寸进，而今这一番迁就，更是让刘室嘉眼中含泪。

众人依次退出正厅，只待几日后的吉日搬家之事，而今日这番火中得心，移居清水的八卦一下子又成了城中各户的消遣谈资。

若说移居清水别院大家还是觉得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可这个火中得心的故事可是有几番千回百转，人前摇扇醒木拍桌须得看官细听分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移居清水池别院没过些日子，一道赐婚圣旨才是真真正正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尚书之嫡孙女被指婚给罪臣之后，民间文章着实没有这朝廷笔墨来得浓厚。

枉顾《皇昭祖训》、《大昭典-婚姻律》的浩荡皇恩着实让尾生不知所措，而对于陈尚书一家而言，这己经完全不是皇恩，只能说是天威。

一时只觉将要被抄家灭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