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韩辰,在咸阳城东市当差,整日里混的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
别人腰里坠着胀鼓鼓的钱袋,我腰上却硬邦邦别着一一把磨得发亮的刻刀,刃口早没了锋芒,
却硌得腰间生疼。这玩意儿是吃饭的家伙,小时候没少挨爷爷的藤条,
趴在土炕上哭着练出来的本事老桑树底下,他攥着我发抖的手,把刀尖按进青黄的竹片,
树皮似的手掌磨得我指节发疼。那些弯弯绕绕的秦律条文,哪是刻进脑浆子里的?
分明是爷爷用粗粝的拇指,一下下碾进我骨头缝里的,字里行间浸着咸涩的汗味,
想忘都忘不掉。还记得他蹲在灶台前拨弄柴火,火星子映着皱纹说:"吃透这些死规矩,
好歹能让黄土埋不到脖子。"烟袋锅子的明灭间,
我看见他后颈的疤 ------ 那是早年触了律条,被官府抽的。哪知道这活命的刀,
后来成了剔骨的钩子。刮别人,也刮自己,刮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那年冬天,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片肉。我揣着怀里那小半袋黍米疙瘩,捂得死紧,深一脚浅一脚往村里赶。
还没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桑树呢,就看见黑压压围了一堆人,心里"咯噔"一下,
像被只冰爪子攥住了。扒拉开几个缩着脖子看热闹的婆娘,
我汗毛"噌"地全竖起来了------我那老实巴交、跟土坷垃似的叔,
正被两个穿着黑皮子衣裳的亭尉死死摁在地上!一只脚踩着他后脖子,
他那张老脸憋得像酱透了的咸菜疙瘩,喉咙里"呃呃"地倒着气儿,半句话也挤不出来,
只在地上蹭,破袄子糊满了黄泥浆。"韩老蔫儿!"领头的亭尉嗓子劈了叉,
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戍卒名册十天前就拍你脸上了!渔阳!
渔阳边墙等着填你这把老骨头呢!敢拖着不动?活腻歪了是吧?超三天挨顿臭骂!
超六天罚你一副木头盾牌!老子告诉你,
过了这十天整------"那黑皮手指头差点戳到我叔鼻子上,吼得树叶子都哆嗦,
"罚你一身牛皮甲!就你这拖延的怂样,按咱大秦的王法!脖子上的瓢子够砍十回八回了!
"那冷冰冰的律条在我肠子里打了个死结。挨骂?罚木头盾?顶屁用!一股血直冲脑门,
我一步抢过去,硬是挤进了亭尉和我叔中间。"官爷!官爷您容句话!"我嗓子眼发紧,
"我叔他骨头都烂透了!浑身的关节肿得跟发面饽饽似的,挪一步都费老牛鼻子劲儿!
街里街坊哪个不是睁眼看着的!"我扭头朝人群里那几个熟面孔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可他们的脑袋一个比一个埋得低,恨不得钻裤裆里。我更慌了,
他儿子......我我那苦命的堂哥......前几个月刚在辽东叫刀子捅了个透心凉!
军报上盖着红戳呢!死得透透的!那王法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独儿子战死,
爹妈上了年纪就该免役'!我叔他......""哟呵?"那亭尉三角眼像刮骨刀,
剜在我脸上,"哪钻出来的小吏崽子,搁这儿跟老子嚼蛆?"后背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韩辰......在咸阳东市......跑腿混口饭......""吃着朝廷饭,
不懂朝廷的刀?!"亭尉炸雷似的嗓子眼儿吼开,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廷尉府门口那石头刻的秦律,是他妈你擦屁股的竹片子?!
你那点臭墨水比朝廷的石碑还硬?!给老子滚------蛋!
"那句"超期当斩"像根大铁橛子,"咚"地楔进我天灵盖。
叔那双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灰尘的眼珠子,就那么死死瞪着我,像两口枯井。他干树皮似的手,
不知咋地挣了一下,冰凉的指头尖蹭到我袖口上一点泥浆子,那股子寒气,顺着胳膊,
刷地凉到了骨缝里。"辰......崽......"他喉咙里咕噜着,像塞了把沙子,
那双枯井似的眼最后转向亭尉,里头啥都没了,只剩下被车轮碾了八百遍的空壳,
"......家......顾着点家......"话没嘞清,
就被一阵能把肺咳出来的撕心裂肺憋了回去。一个黑皮兵走上来,大胳膊跟房梁似的,
像扒拉挡道的石头疙瘩,狠狠把我搡开。我一个趔趄没站稳,就瞪着眼珠子,
看着叔像根被人抽了筋的朽木桩子,让两个黑皮子裹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拖。
那身影在漫天黄澄澄的土灰里越缩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被那遮天蔽日的烟尘吞了个干净。
袖口上那点子冰凉的泥印子,比啥律条、啥刻刀刮出来的痕迹都深,刀刻斧凿似的烫人。
风更硬了,裹着身上的破麻片子,死命往肉上贴,冷得人直哆嗦。"失期,斩!
"那五个鬼画符在我脑浆子里翻腾、扭曲,
变了模样------它早就不是石头碑子上让人磕头供着的玩意儿了,
它就是一把带着肉丝骨碴的断头刀!叔最后佝偻着被拖走的影子,
关外冰天雪地里那些没人收尸、早烂臭了的戍卒骨头,
全他妈在那冰碴子一样的笔画底下打着旋儿。这口噎死人的脏气堵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
梗得人难受。回了咸阳,干活倒是比之前更死命,像是要把这股邪火撒在竹片上。
我那刻字时像死人一样的木讷样儿,还有那死记硬背、把律条刻进骨缝里的倔劲儿,
在一堆滑不溜秋、恨不得混到死的市井老油条堆里,活脱脱就是个刚进城的楞头棒槌。嘿,
你猜怎么着?还真有眼珠子瘸的,稀罕这种愣劲儿。我让一只看不见的手,
从市井的烂泥巴坑里拽出来,
又塞进了内史府底下一个小黑屋------专门摞满竹片的地儿。
屋里闻着总算不那么腌臜了,就是一股子新削竹子的青气儿,混着死沉的墨味儿。
灯油芯子也比外头粗点,好歹能照得见字。管事的官儿姓王,胡子留得老长,能捻出油来,
我们背地里就喊他"王胡子"。王胡子翻着我刚刚核完的一摞竹片,
捻着他那撮山羊胡子尖儿,眼皮半耷拉着:"小子,刻的这字儿......倒是方方正正,
少见。现如今,像你这种认死理、把活儿当命的小吏,稀罕了。"他放下竹片,
那带着油光的眼珠子抬起来,扫在我脸上,"记住喽,端稳这碗公家饭,
最要紧------'守正'!"我赶紧缩脖子弯腰,脊梁骨都僵着,
不敢看他那眼睛:"王......王大人抬举,小的......就是个死脑筋,
就晓得傻干,别捅娄子就成。""'守正'?"王胡子那松垮的眼皮子"啪"地撩开了,
露出来的眼风跟小针似的扎人,"这'正'字儿里头......水可深着呐!
上头指头缝里漏下来的活儿,甭管它是香的臭的、带血带毛!都得手脚麻溜儿,
给它拾掇得干净平整,圆乎不扎手,这才是真本事!真'守正'!懂?
"那"懂"字儿拖得老长,带着钩子。这话听着像数九寒冬里灌了一嗓子冰水,
噎得我喘不上气,更是在心尖尖上狠狠剜了一刀,凉飕飕的。果然,安稳日子没过上仨月。
深更半夜,冻得脚指头都木了,正裹在破褥子里哆嗦,冷丁被几个生脸孔的掀起来,
二话不说,架着胳膊就往府里更深、更黑的一个石头犄角旮旯里扔。这屋子更小了,
点着如豆的一盏破油灯,昏得人影都糊成一团。领头的瘦高个儿,
绷着一张谁欠他八百吊钱的死人脸,说自己姓张,都管他叫"张干事"。
屋子里那张破木案上,一边小山似的堆着乌糟糟、卷了边的旧竹片,另一边,
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削得溜光水滑、泛着青黄的新竹板儿,看着就刺眼。
张干事脸拉得比骊山的山梁还长,一巴掌拍在那堆旧竹片上,"啪"一声响!"瞅瞅!
这就是陈郡那穷酸地界报上来的戍卒名册老底!朝廷冷不丁要查账,嘿!这一翻,嚯!
烂到根儿了!全是窟窿眼!"我后脖子"唰"地一层白毛汗全立起来了,手心冰凉。戍卒册!
这玩意儿也敢动?!碰一下都得掉三斤肉!要命的勾当!肠子都跟着打结。"朝廷家大业大,
底下办事的难免毛手毛脚,出点小岔劈嘛......情有可原。
"张干事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疙瘩来,一点儿活气儿都听不到。"可这点儿'小岔劈',
它就是天大的窟窿!绝不能让它漏到上头耳朵眼儿里!
更不能让外面那帮子唯恐天下不乱的臭蛆闻着半点儿腥!"他那双枯树枝似的手猛地一扫,
把那摞新竹片"哗啦"一声杵到我鼻子尖前,差点戳瞎我的眼!"小子!听着!
鸡叫头遍之前!"他那眼珠子像淬了毒药的铁钩子,把我死死钉在冰冷的泥地上,
"把这两套新名册给老子刻出来!头一套!
给老子写得板板正正、清清楚楚:这一百零八号戍卒,上月十五!一个不落!
从阳夏县开拔走了!屁事儿没有!风平浪静!第二套!写明白了:今年犯太岁!
南边瘟病扎了窝,春上大水冲塌了官道!寸步难行!朝廷体恤民情!特!开恩!
宽限到本月中才动身!听清楚没?"他那阴鸷的眼珠子死死焊在我脸上,
跟屠夫打量待宰的羊没两样:"旧册子里头!
但凡竹片子上沾了'拖延'、'误了死时辰'、'耽搁'这号骚词儿的,一根毛都不许留!
给老子刮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贴上新的!听见没?"他从牙缝里挤着字,寒气逼人,
"活儿!要是干歪了一丁点瓢?自己掂量掂量你脖子上顶的那颗瓢子,
够不够大刀片子开几回的!嗯?"我两条腿抖成了筛糠,膝盖骨"咔吧"响,牙根死死咬住,
喉咙眼跟塞了团又干又硬的棉花似的。造假!这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买卖!
心在腔子里蹦得像打鼓。
事......这......这怕是......不地道......"话挤到嗓子眼儿,
硬是挤出半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嗯------?"张干事从鼻腔里哼出长长一声,
眉毛"唰"地竖起来,一股子寒气"呼"地扑在我脸上,冻得我直缩脖子。"放屁!
老子耳朵背了?你再说一遍?嗯?"那尾音挑得老高,带着刀子。
他后头杵着那个铁塔似的壮汉,眼皮都没眨,"噌"地就把蒲扇大的手拍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指头按得死紧。那眼神瞅过来,跟瞅路边一滩臭泥里的癞皮狗没两样,冰凉,
不带一点人味儿。
日罚甲......过旬当斩......"那些冰溜子似的律条在我脑浆里疯狂搅动翻腾,
嗡嗡作响。我猛地闭上眼------眼前"唰"地闪过叔被拖走时那双死灰一样的眼珠子!
还有那黑皮兵推我时,铁甲那冰冷坚硬、硌得我胳膊生疼的触感!那么真,那么凉!
心口那憋了不知多久的一口恶气,"轰"地一声炸开了!震得我耳膜生疼,脑仁发木!
小......小的......明白了......"几个字像是从骨头渣子缝里抠出来,
带着血丝儿,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准......准给您......拾掇得......利利索索!
保......保您满意!"刻刀攥进手心那一瞬间,沉得坠手!不是木头,不是铜铁,
像是刚从锻炉里扒拉出来的烧红铁块!烫得我骨头缝都疼!指头哆嗦着,
硬着头皮翻开那堆陈郡的旧竹片,一股子陈年灰尘和霉味直冲鼻子。
手指头划拉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像是在摸死人骨头。指尖掠过一片竹片时,猛地顿住,
像被蝎子蛰了------"渔阳"那俩刺眼的字!
旁边清清楚楚刻着一行细密的小字:"征发过旬,逾期未至!
""渔......渔阳......"嗓子眼被啥东西死死堵住,闷得我咳了好几声,
肺管子都扯着疼。狭小的石屋里死寂一片,
只有那微弱的、晃动的油灯火苗子在墙上投下个鬼影,一跳一跳的。
耳朵边上猛地又响起叔那破风箱漏气似的嘶哑嗓子,
崽......家......顾家啊......"刀刃悬在那"逾"字起笔的竹肉上方,
抖得像被寒冬腊月冻透的破旗子,停在那里。渔阳......失期......当斩!
这几个像生铁块子一样的鬼字,跟叔像条破口袋一样被拖走的佝偻背影,
猛地绞缠成一道勒断脖子的索命绳!勒得我喘不上气。抓着刀柄的手指猛地勒紧!
指关节噼啪作响,青筋根根爆起,像要撑破那层薄皮!再睁开眼,眼里的那点微弱的光,
像是被一盆冰水"哗"地浇灭了灯油,彻底黑了,只剩一片死沉沉的灰。嗤啦------!
刀锋划开坚韧的竹肌,发出一声轻得如同鬼哭、但刺破耳膜的刮擦声。在这死寂里,
响得惊心。一小片细碎的、带着褐色竹膜的竹屑,晃晃悠悠,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就那么轻飘飘地落进了桌案底下污浊的阴影里,看不见了。
好像叔最后印在我眼里的那个佝偻影子,也被这刀尖一并刮了去,落进了永不见光的角落。
我觉得自己心口最深处那块硬邦邦的、一直撑着的东西,也跟着那片竹屑一起,
"噗"地一声,崩掉了一小块,空落落的疼。日子在堆积如山的竹片堆里死命往前拱,
像个蒙着眼、被鞭子抽着转磨的蠢驴,没个头。腰里那把刻刀越磨越薄溜,
锋刃闪着鬼火似的幽光,沾手的次数越来越多。手底下的活计也磨得越发油滑刁钻,
那些堆在竹片堆里发霉、沾着见不得光暗角的"脏活",渐渐成了我每天端起的饭碗,
嚼着咽下去,带着股铁锈味儿。王胡子拍拍屁股高升了,成了坐稳京畿要害的"王司马公"。
临走那阵,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肩膀,那手又硬又沉,像块冻硬的饼子砸下来:"小子,
是块铁,就看你自个儿愿不愿意进这红炉了。"这话像个烧红的煤块,猛地砸在心口上,
烫得我五脏六腑都缩起来了,又慌又闷,像揣了块烙铁。始皇帝三十四年,
那冬天真叫一个冷,冷得能把人尿出来的水都冻成冰溜子。上头突然下了道死命令,
沉得跟骊山的石头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除了咱们自家刻在竹片上的老黄历,
还有那些在衙门里摇头晃脑念经的老爷们手里的正经书,
其他的什么诗啊词啊、乱七八糟的闲篇儿,全都是害人的毒草!就给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啊,
得赶紧搜刮干净,送到郡县去,烧成灰!谁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藏一张纸片儿、一句话,
或者躲在哪个旮旯里嘀咕一句什么"呦呦鹿鸣"------对不起您了!
绳子都给您备好了,直接拉到街市口砍头!要是敢说"古时候如何好"?嘿!那可恭喜您了!
一家老小,亲戚邻里,全都得给您陪葬!"族诛"!一个都别想跑!
咸阳城西边早就划拉好了一大块白地,坑都挖得方方正正,深不见底,像个巨大的新坟坑,
等着填东西。几十个披着黑黢黢铁铠、脸绷得比棺材板还硬的兵卒,钉子似的杵在四边,
刀尖斜指灰蒙蒙的天空,闪着瘆人的寒光,看谁都像看贼。大坑中央,
泼了油的柴堆架得老高,"轰"一下点着了,
火舌"噼噼啪啪"贪婪地舔舐着扔进去的竹片木牍,还有那难得一见的金贵绸子帛书,
"滋啦"一声响,瞬间蜷曲、焦黑,化成一股冲天浓烟,夹着难闻的焦臭味和油脂味儿,
直冲鼻子。空气重得像灌满了铅块子,压得人心口发闷,喘口气都跟咽刀子似的,
火辣辣的疼。一个穿着御史官服的老爷那可是掌纠察、能要人命的大人物,
脸上抹了粉刷子似的惨白,站在上风口扯着尖利的嗓子嚎丧一样发布命令。
风把他那官帽上的带子吹得东倒西歪,像个唱大戏的小丑。人群外围,
一个矮墩墩、看着跟块石头似的抄书小吏,怀里紧紧箍着一卷磨毛了边的旧竹简,
一步一蹭地往那喷着火舌的大坑边上挪。他脸白得像地上的新雪,没一点血色,
嘴皮哆嗦得厉害,怀里的竹简"啪嗒"一声滑落在地,离那吃人的烈焰还有好几步远。
他"啊"地惊呼出声,慌得像死了亲爹,慌忙弯腰想捡,可两条腿活像是和稀泥了的面条,
软得没了筋骨,一个趔趄差点栽进坑里。"磨蹭啥呢?等死呐?!
"边上一位吊梢眉、黑脸膛的监御史扯着大嗓门吼道,那声音跟铁锹刮锅底似的,刺耳得很,
直扎人心窝子,"想当缩头乌龟?!偷偷藏着掖着?!""没!没!青天大老爷饶命啊!
"那小吏吓得魂都没了,声音抖得像筛糠,带着哭腔,
满月的时候......我那苦命的婆娘求识字先生......给写下的保平安的好话儿!
真......真不是禁书!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呢!
就......就给孩子留个念想......求您开开恩......"他急得满脸通红,
指着地上那卷竹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巴巴地望着那监御史,盼着能有奇迹出现。
"保平安?哈!"监御史嘴角一歪,露出一丝讥笑,满是瞧不起,"没盖官印的破烂货?!
那就是屎尿堆里的玩意儿!惑乱人心的歪理邪说!"他猛地抬腿,
穿着厚底官靴的脚带着一股恶风,狠狠踹在小吏的侧腰上!"给老子丢进火里!
烧得连灰都不剩!""哎哟------!"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小吏如同被踢飞的破布袋,翻滚着扑进冰冷的泥地里,扬起一片呛人的黄尘。
旁边一个铁塔似的黑甲兵面无表情,仿佛司空见惯。他大步上前,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那粗壮得不像话的胳膊一探,铁钩般的大手闪电般揪住小吏的后脖领子,
跟拎只待宰的小鸡崽儿没两样。那兵卒看也不看脚边哭号翻滚、如同蝼蚁的人影,
手臂筋肉虬结,"嘿"地一声闷吼,腰马发力,
竟硬生生把人整个儿抡圆了膀子------一道绝望到变调的、撕裂苍穹的尖嚎直冲云霄!
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小人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像块沉重的石头般,
"噗通"一声闷响,砸进了烈焰翻滚、黑烟冲天的焚书大坑!
那惨嚎声像烧红的钢针一样刺穿了我的耳膜,钻进了脑仁深处,搅得脑浆子生疼!
坑里的火光猛地炸开,一个裹着浓烟、滋滋作响的人形火球疯狂地扭动起来!
啸......浓烈的、混合着皮肉脂肪燃烧的甜腻焦臭味和浓重血腥的异味"轰"地炸开,
兜头盖脸扑向坑边所有的人!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我在低阶官吏的队伍里,
像截冻僵了的木头桩子,手脚冰凉。指甲早不知何时深深掐进了手掌心肉里,掐出几个深坑,
渗出黏糊糊的血丝,竟一点都没觉得疼。坑里灼人的火浪烤着我的脸皮,
汗珠子混着不知是啥的液体往下淌。眼睁睁看着那个火人在坑中央扑腾、抽搐,
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停止挣扎,
缩成一团看不清面目的焦黑骨架......那扭曲的姿势,
那渐渐被火焰吞噬的绝望剪影......恍惚间,
、还有无数张被律条碾碎的面孔重叠、融化......全都化进这口吃人不吐骨头的火坑!
成了灰烬!喉咙里一股浓烈的铁锈混着血腥的浊气猛地往上顶,
中午喝的那点稀粥在喉咙眼直往上涌!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喉咙剧烈地蠕动,
硬是把涌到嘴里的酸苦东西又狠狠地、屈辱地咽了回去!灼烧着嗓子,又烫又腥。
脑袋死死地垂下去,好像有千斤重,抬不起来。视线死死地粘在脚下这片冰冷的冻土上,
只盯着自己那双在袖子里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指节捏得惨白。腰带上别着的那把刻刀,
刀鞘硬硬地顶着我的肋骨,隔着几层破布,
那一小片接触的皮肉竟也像被那坑里的火燎着了似的,一下下地灼痛起来!提醒着我,
这玩意儿也是帮凶!熬过了几个冰窖似的秋冬,咸阳的风沙好像都带着股洗不掉的霉味儿。
手里那把刻刀越发用得顺手,骨头柄都被我的掌纹摩挲得光滑溜手,
沾满了汗渍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
那些藏在文书堆最阴暗角落里、散发着血腥腐烂味的脏活,自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干得滴水不漏,抹得严丝合缝,像在竹片上玩戏法。心口那块地方,好像也结了层硬痂,
不那么疼了,就是闷。这天,天阴沉得邪乎,乌云压得咸阳宫阙都矮了半截,
跟蒙了口巨大的黑锅底似的,闷得人心里发慌,喘气都费劲。
我窝在文书房那个常年透风撒气的角落,埋着头扒拉各地新送来的粮仓赋税旧账本子,
纸片儿一样的竹片堆得小山高,散发着一股陈年灰尘和劣质油墨混合的死气。
捻着根秃顶的墨棍子,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数字上点着墨,打算刻批注。"啪嗒!"手一哆嗦,
墨点子滴歪了,正皱眉想着怎么描补过去------"咚!咚!咚!
"沉重、冰冷、整齐划一的跺脚声,硬邦邦地敲在文书房的门槛石上!稳得像有人在夯大桩!
那声音闷雷似的砸得我心口一揪!
猛地抬头------门框的光线瞬间被堵得一丝都漏不进来!
两个披着锃亮铜甲、腰挎长长青铜剑的魁梧郎官,像两尊刚从庙里搬出来的凶神恶煞的门神,
杵在门口,铜甲反射着屋里的微光,寒气逼人。旁边侧立着个老宦官,
脸干瘪得像个踩扁风干了的核桃,没有任何表情,眼珠子浑浊得像两颗蒙尘多年的琉璃珠。
他盯着我,嘴唇皮子都没动一下,只从干瘪的胸腔里挤出又尖又冷的四个字,
像铁钉砸地:"令史韩辰?"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转筋,膝盖发软。
他身后一个郎官微微侧身上前一步,动作不大,却像一座铁塔陡然压过来,
阴影瞬间笼罩了我。"跟上。"老宦官那干瘪的胸腔又挤出两个字,不容置疑。
两个铜甲郎官一左一右靠得更近了些,他们冰冷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与其说是看人,
不如说是在审视一件即将送上砧板的物件,衡量着还能榨出几两油,或者能经得起几刀。
那目光,毫无温度。根本没容我发出点声,哪怕是喉咙里滚动的咕哝。
两个甲士铁钳一样的手猛地钳住我的胳膊肘,力道大得骨头生疼。连拖带架,
脚不沾地地被带了出去,像拖一袋沉甸甸的粮食。冷风灌进脖子,
我像是被拖死狗一样穿过几重森严的宫门甬道,守卫黑甲士兵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
离那巍峨咸阳宫不远的另一座宏伟大殿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几乎照不到阳光的小角配殿。
还没迈进去,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怪味儿"嗡"地一下撞进鼻腔!
那是顶级的、带着腻人甜香的椒兰焚烧的气味儿,熏得人脑仁发胀。可再怎么熏,
也盖不住那底下翻滚上来的一股浓烈的、铁锈似的腥膻气!
像是刚宰了牲口的屠夫家点了盘名贵檀香,香里裹着的是新鲜的血沫子!这味儿混在一起,
冲得我胃里一阵翻搅,酸水直冒,差点当场呕出来,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
配殿里光线昏暗得厉害,像提前入了夜。只点着一盏一人多高的古怪青铜大灯,
那灯座做成了狰狞的兽型,张牙舞爪,好几只弯曲的灯头吐出橘黄色、跳跃不定的火苗,
不安分地把一个穿着极其华丽、玄黑色绣着繁复鸟云纹深衣的人影拉得老长老长,
像根没有生气的细长麻秆,阴惨惨地映在冰冷的石壁上,
随着火苗摇曳不定------廷尉府的严老大严廷尉!执掌天下刑狱,操生杀大权!
活阎王!!"你是韩辰?"声音沙哑又干涩,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
带着一种沙哑冰凉的泥土贴在脸上,反倒压住了心口那火燎火燎的灼烧感。
远处山崩地裂般的嘶吼变得嗡嗡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那震天动地的"伐无道!
""诛暴秦!"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下钻上来,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带着一种粘稠的冰冷气息,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韩辰能感觉到腰腹下那滩湿热的、混杂着泥灰的血正一点一点地变得黏糊、发冷。
身体的感觉正一寸寸地抽离,像退潮的海水。只有左胸口那柄没至刀柄的刻刀所在,
是一个异常清晰的、冰冷的支点。铁片儿刮着骨头缝,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出一种粗糙的摩擦感。棚外的天光也糊成了一团灰白暗影。
挣扎、咆哮、金属撞击骨头碎裂的闷响,都成了一种混乱的背景噪声。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砰"地砸在离他不远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带着温热的腥气落在脸上,
他没力气擦。"嗬...嗬..."一种像破风箱抽气的嘶声,近在咫尺。是季鸢?
还是那个被捅穿了的谁?韩辰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模糊的视野里,
他看到棚角的阴影在蠕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蜷在那里,伴随着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时不时抽搐一下。血从他身上汩汩地涌出来,在地上泅开深色的暗潮,散发着浓烈的腥甜。
好像是赵黑塔那只手......被箭钉在地上...那人抽搐着,喉咙里咕噜着血沫,
一只完好的手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泥地,想把自己拖离这屠宰场,
但每一次挣动都带出更多的血。韩辰的脑子像个被冻住又敲裂的冰坨子。
碎片在里面碰撞、旋转。冰天雪地的渔阳边墙,
淬着毒汁的眼..."你...可...还...认得...这...你...的...笔?
..."季鸢那嘶哑的诅咒又在脑子里翻腾,带着临死前的冰凉吐息。笔?
是那柄此刻正插在他心口、把他钉在地上的刀?
韩辰的目光涣散地投向胸口那点微黄的骨柄边缘。视线渐渐模糊了,仿佛穿透了皮肉,
看到了过去无数个昏黄的灯下:他握着它,屏住呼吸,
在崭新的竹片上小心翼翼地刻着工整方正的小篆。笔锋划过竹面,
发出轻柔悦耳的"沙沙"声。那一笔一划,都曾是他安身立命的依凭,
是爷爷拿鞭子抽出来的尊严。可手熟之后,刻刀便有了自己的力道,开始刮掉一些名字,
抹去一些痕迹..."臣,斯昧死言..."冰冷的文字带着假托的气韵从刀尖流泻出来,
刻在干净光滑的竹黄上,成了置人于死地的符咒...爷爷暴起青筋的手,
狠狠抽在他握着刻刀的手背上,打翻了旁边那碗冒着热气的豆粥..."狗崽子!
律是安民的尺子!不是篡命的小刀!......"剧痛骤然从心口炸开!
不是刀锋的冰冷割裂,而是一种深埋在记忆深处、滚烫的、带着羞耻感的灼痛!那一鞭子,
仿佛抽到了此刻的心尖上!"呃------!"韩辰喉头猛地呕出一大口温热粘稠的血块,
喷溅在脸旁的泥地上。视野彻底黑沉下去之前,他看到泥地上那一小汪深暗的血迹边缘,
倒映出骊山灰白惨淡的天空里,几缕诡异的黑烟正急速升腾,扭曲着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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