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深秋，月岗村迎来了新一批知识青年。村口的老槐树下，十几个背着铺盖卷的年轻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惶惑与期待。梁栋站在队伍最边上，白衬衫的领子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后颈上。他望着远处起伏的黄土丘陵，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里离上海外滩的钟声有多远。
"同志们安静！"生产队长王铁柱敲了敲搪瓷缸子，"下面我念名字，念到谁，谁就跟着对应的老乡回家安置。"他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梁栋，住李有福家；徐嘉文，住张桂兰家..."
梁栋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正踮着脚张望。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胸前别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当听到自己名字时，那姑娘利落地拎起行李，动作比周围人都要敏捷几分。
李有福家的土坯房在村东头，三间正房带个牲口棚。梁栋跟着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穿过晒满玉米的院子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李有福的妻子从灶台边直起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城里娃吧？这腿脚还没练出来呢。"
梁栋尴尬地笑了笑。他的行李里装着母亲偷偷塞进来的大白兔奶糖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安顿好床铺后，他听见隔壁院里传来清脆的女声："大娘，水缸在哪？我先把水挑满。"
从半人高的土墙望过去，梁栋看见那个叫徐嘉文的姑娘已经换上了粗布衣裳，正麻利地把扁担架在肩上。她似乎察觉到视线，突然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梁栋慌忙蹲下，听见墙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第二天天不亮，生产队的钟声就敲响了。深秋的晨雾里，梁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往地里走。分配活计时，王队长看了看他细白的手腕，递过来一把锄头："跟妇女组去刨花生吧。"
地里已经蹲着七八个妇女，徐嘉文也在其中。她戴着顶破草帽，裤腿挽到膝盖，露出晒得发红的小腿。"这儿有位置。"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梁栋腾出块地方。
梁栋学着别人的样子挥动锄头，不到半小时就磨出了水泡。汗水流进眼睛，他抬手去擦，却蹭了满脸泥巴。旁边的大婶们善意地哄笑起来，徐嘉文递来块格子手帕："使锄头得用巧劲，你那样抡圆了胳膊，明天该抬不起来了。"
手帕上有淡淡的肥皂香，梁栋突然觉得耳根发热。他道了谢，却听见徐嘉文正小声指导另一个女知青："你看，要这样斜着入土..."那种熟稔的语气让他莫名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个需要特别关照的累赘。
中午歇晌时，梁栋坐在田埂上啃窝头。徐嘉文端着碗走过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杂粮粥："李婶让我给你带的，说你早上就没怎么吃。"见梁栋不接，她直接把碗放在他旁边，"别逞强，下午还要挑粪呢。"
"我没逞强。"梁栋硬邦邦地说，"就是吃不惯。"
徐嘉文挑了挑眉毛："上海小开就是金贵。"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手帕记得还我。"
这天傍晚收工后，梁栋在井台边遇见徐嘉文正在洗头。她弯着腰，长发垂下来像黑色的瀑布，皂角的清香混着井水的凉气飘过来。梁栋愣在原地，直到徐嘉文拧干头发抬起头。
"找我有事？"
梁栋从兜里掏出叠得方正的手帕："洗过了。"顿了顿又问，"你怎么懂那么多农活？"
"我外公家在皖北农村。"徐嘉文把湿发挽到耳后，"每年暑假都去帮忙。"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你们上海人是不是都觉得外地是乡下？"
这话刺得梁栋脸上一热。他想辩解，徐嘉文已经拎起木盆走远了，塑料凉鞋在黄土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印子。
秋收持续了半个月。梁栋渐渐适应了农活节奏，手上的水泡变成了茧子。他发现徐嘉文不仅是干活的好手，还会帮村里的赤脚医生捣药，给孩子们用报纸包书皮。有次他路过大队部，听见她正用带着皖北口音的豫方言给老乡读报纸，声音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
十月底，村里开始挖红薯。这天下午，梁栋和徐嘉文被分到同一块地。他埋头干活，忽然听见"哎呀"一声。徐嘉文蹲在地垄上，捂着脚踝。
"怎么了？"
"好像踩到碎瓦片了。"血从她指缝里渗出来。梁栋想起卫生员培训时学的包扎方法，立刻解下脖子上的毛巾："得先止血。"
他蹲下身时闻到了徐嘉文头发上阳光的味道。伤口不深但很长，梁栋笨拙地系紧毛巾，听见头顶传来吸气声。"疼？"
"还行。"徐嘉文试着站起来，身子一晃。梁栋下意识扶住她的胳膊，触到的皮肤晒得发烫。"我送你回去。"
回村的路上，徐嘉文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问："你为什么会报名下乡？"
梁栋望着远处起伏的丘陵，沉默了一瞬，"为祖国建设大好河山。"他没说父亲在区革委会的职务，也没说自己是被"动员"来的。
"我是自愿的。"徐嘉文眼睛亮晶晶的，"真的想看看课本里说的'广阔天地'是什么样。"她指了指脚伤，"虽然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梁栋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显得过分能干的姑娘，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
十一月初，村里开始组织政治学习。晚上在大队部，煤油灯呛人的烟雾中，知青们轮流读《红旗》杂志上的文章。轮到梁栋时，他结结巴巴地念着那些拗口的句子，额头沁出汗珠。突然，他注意到后排的徐嘉文膝盖上摊着本书，借着前排人的遮挡正看得入神。
那本书的封皮用报纸包着，但从侧面能看到泛黄的内页。散会后，梁栋故意放慢脚步，看见徐嘉文把那本书塞进了棉袄里层。第二天劳动间隙，他装作无意地问："昨晚你看的是什么书？"
徐嘉文正在捆玉米秆，闻言手指一颤，秸秆散落在地。"《赤脚医生手册》。"
"包着书皮的手册？"梁栋压低声音，"我看像是旧书。"
徐嘉文的眼睛突然变得警惕："你什么意思？"
两人僵持间，生产队的哨声响了。当天晚上，梁栋辗转难眠。他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要注意政治表现"，又想起徐嘉文帮他包扎水泡时轻柔的动作。天快亮时，他做了决定。
三天后的学习会上，工作队刘组长突然宣布要检查"非革命书籍"。徐嘉文脸色煞白，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从她棉袄里掉出来时，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这是毒草！"刘组长抖着书页，"哪个出版社出的？"
梁栋坐在角落里，看着徐嘉文挺直的背影。她的麻花辫有些散了，一缕头发垂在颈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是我从废品站捡的...就看了几页..."
"写检查！深刻检讨！"刘组长拍着桌子，"明天大会作批评教育！"
散会后，梁栋在打谷场拦住了徐嘉文："我不是故意的..."
徐嘉文的眼睛在月光下黑得惊人："举报有奖吧？梁同志。"她甩开他的手，"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那夜之后，徐嘉文变得沉默寡言。她依然干活麻利，但不再教孩子们认字，也不在井台边唱歌了。梁栋几次想道歉，都被她冷淡的态度挡了回来。有次挑水时遇见，徐嘉文直接绕道走了，木桶里的水晃出来，洒在泥地上很快就被吸干了。
十二月初，寒流来袭。梁栋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李有福用板车把他拉到公社卫生院，赤脚医生开了药，却说"这娃身子虚，得有人守着"。回到土炕上，梁栋昏昏沉沉地梦见黄浦江上的汽笛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在用凉毛巾擦他的额头。睁开眼，徐嘉文正往搪瓷缸里倒热水。见他醒了，她递来两片药："退烧的，我托人从县里捎来的。"
梁栋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就着她的手吞下药片。徐嘉文的手上有新鲜的冻疮，指甲缝里还有泥渍。"你不恨我？"他哑着嗓子问。
徐嘉文拧着毛巾："恨。"她把凉毛巾敷在梁栋滚烫的额头上，"但更恨看你病死。"
接下来的三天，徐嘉文每天下工后就过来照顾梁栋。她带来姜糖水，用土法子给他刮痧，夜里就趴在炕沿上打盹。有次梁栋半夜醒来，看见煤油灯下，徐嘉文正就着微光看那本被没收后又悄悄还回来的《安娜·卡列尼娜》，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其实..."梁栋突然开口，吓得徐嘉文差点把书掉在地上，"我也喜欢看这种书。"
徐嘉文合上书页："那你举报我？"
"我父亲...在区里工作。"梁栋艰难地说，"临走前他嘱咐我要划清界限..."
"所以你用我的'错误'证明自己的立场？"徐嘉文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梁栋心上。
炕桌上的煤油灯噼啪响了一声。梁栋看见徐嘉文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他想伸手去擦，却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对不起。"他只能说这三个字，苍白得如同窗外的月光。
徐嘉文用袖子抹了把脸："睡吧，明天还得给你熬药呢。"
元旦前夕，梁栋的病终于好了。他回到地里干活时，发现乡亲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后来才知道，是徐嘉文每天照顾他的事传开了，村里人都说"上海娃有人疼"。
春节前最后一场雪落下时，知青们聚在生产队仓库里排练节目。徐嘉文被推选出来唱黄梅戏，她站在煤油灯圈出的光晕里，唱《天仙配》选段时眼波流转。梁栋坐在角落钉道具，钉子几次砸歪了手指。
散场后，他在雪地里追上徐嘉文："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徐嘉文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不怕中毒了？"
"我...我想多了解你。"话一出口梁栋就后悔了，这太直白了。
徐嘉文停下脚步，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她转过身，红围巾衬得脸颊格外生动："书我可以借你，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教我上海话。"徐嘉文笑起来，"我想知道'对不起'用上海话怎么说。"
梁栋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对勿起'。"他用上海话说了一遍，又用普通话说，"其实还有句话更常用..."
"啥？"
"'我欢喜侬'。"梁栋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徐嘉文愣住了，红围巾上落满了雪。过了很久，她伸手拂去梁栋肩上的雪花："这句话...等开春再说吧。"
除夕夜，知青们凑钱买了猪肉白菜包饺子。梁栋和徐嘉文被分到同一张案板，他擀皮，她包馅，配合得意外默契。当村里鞭炮声响起时，徐嘉文偷偷塞给梁栋一个纸包，里面是她用旧毛线织的手套，食指处还细心地补了层布。"你老磨破这里。"她低头包着饺子，耳尖通红。
开春后，梁栋和徐嘉文被安排去村小当辅导老师。教室是以前的祠堂改的，窗户纸破了不少，风一吹就哗啦响。孩子们坐在长条板凳上，仰着脸听徐嘉文讲《愚公移山》。她讲到"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问："老师，那你以后会有小孩吗？"
满堂哄笑中，梁栋看见徐嘉文连脖子都红了。课后他们送孩子们回家，走在返青的麦田埂上。徐嘉文突然说："我收到家信，说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梁栋的心猛地一跳："你想考？"
"嗯。"徐嘉文踢着土块，"你呢？"
"你去哪，我就去哪。"这话脱口而出，梁栋自己都吓了一跳。
徐嘉文停下脚步，四月的风吹乱她的刘海。她伸手拂开梁栋肩上沾的蒲公英绒毛："那句话...用上海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梁栋深吸一口气："我欢喜侬。"
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夕阳给两个年轻人的轮廓镀上金边。在1976年春天的豫北平原上，在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田垄间，他们第一次握住了彼此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