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秋天,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与尘土。
年轻的教书先生陈云生背着他仅有的布包袱,一头扎进了湘西南莽莽苍苍的群山里。身后,
是另一个镇的硝烟和乱兵的嚎叫,前几日还书声琅琅的学堂早已化为焦土。
他踩着厚厚的落叶,在黄昏时分如惊弓之鸟撞进一片阴冷潮湿的山坳——地图上无名的村庄,
石牌坊上剥落的朱漆却仿佛还渗着血色,三个斑驳的古字触目惊心:“雾隐村”。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蹲着三两个抽旱烟的男人。烟头的红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一明一灭,
像几只窥伺的眼睛。他们的目光黏在陈云生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和那点残余的书卷气上,
带着浓重排外意味的审视。一个豁牙的老汉含混不清地嘟囔:“戌时三刻……梆子响过,
天王老子也别想敲开谁家的门……”另一个干瘦的汉子掐灭了烟,
浑浊的眼球转向更阴沉的西山方向:“听到动静,当是风过了林子就好。”最后,
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的老妇,
直直地盯住陈云生怀中露出课本封面的包袱,那眼神冰锥子般刺来:“……穿红的死了人,
晦气要命的!别沾惹,离血光远点……” 她的警告,沉甸甸地砸在昏暗的暮色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绞紧心脏。陈云生拖着疲惫的双腿,
终于在村尾找到了可以容身的所在——一座倾颓的山神庙。半扇破门歪斜地耷拉着,
满殿荒颓不堪,神龛里那尊木雕的山神像残破而狰狞,彩漆剥落处露出朽木苍白的内里,
仅存的半张脸孔上,布满裂纹的眼睛空洞洞地俯视着闯入者。庙檐破了个巨大的窟窿,
清冷的月光泻进来,更添几分非人间的凄然。他在供桌相对完好的角落铺开仅有的薄毯,
裹紧衣物蜷缩起来。门板缝隙透进来的山风鬼哭狼嚎,拂过破窗棂上残留的点点碎纸片,
发出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死寂。然后是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片,
一点点刮破令人窒息的寂静。起初是极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几乎消融在风里。接着,
那哭声一点点清晰、凝聚,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哀戚绝望到了骨子里,
是女人濒临崩溃的呜咽。陈云生全身的寒毛瞬间立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战鼓。
他猛地坐起,头皮发炸,恐惧地环顾四周。冷月寒光中,
一道暗红正从头顶那截断裂的梁柱上缓缓垂下。那不是风,而是一根约莫三尺长的陈旧绸带,
边缘早已磨损毛糙。然而,就在月光流淌过它的表面时,那原本应是黯淡陈旧的红色,
竟突兀地洇开一片、两片……深色的、粘稠的印记——像是浸饱了未干涸的鲜血!嗡的一声,
陈云生的脑袋彻底空了。他死死地、不敢眨眼地盯着那截血绸,
看着它如同有生命般在静止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悬荡、垂落,最后,
尾端竟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吸引,直直地,朝着他所处的角落指了过来!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僵冷的血液凝固在原地,
只剩牙关无法自控地咯咯作响。他猛地用薄毯裹住了全身,紧闭双眼缩成一团,
整个人被那无所不在的悲泣和悬垂的血红彻底淹没。每一寸骨头都在颤栗中嘎吱作响,
在非人的恸哭与那根妖异的血绸之下,山神庙化身张口的炼狱之渊。
薄毯蒙头也无法隔绝那声音、那画面死死烙在脑髓上的恐怖轮廓。
漫长的夜就在这无尽煎熬中一分一秒的凌迟,直至惨白的晨光终于吝啬地从窟窿里钻进来,
照亮一地冷彻的碎尘,那声音、那血绸竟像晨曦中的雾霭般消散无踪。
陈云生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逃出庙门,心脏仍在腔子里疯狂擂动,被抽空般虚弱。
村里死寂得异常,连狗吠鸡鸣都绝迹了。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块巨大的、潮湿的裹尸布。
直到一声凄厉如裂帛的惨叫,猝然刺穿了这死寂——“老爷啊!老爷——!
”这丧钟般的嘶喊来自村子中央那座最气派的青砖宅院——张家。
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被这非人的呼喊从家里拉扯出来,黑压压的人头潮水般涌向张家大门,
又在一道无形的界线前猛地刹住,形成一堵鸦雀无声、表情诡异的人墙。
陈云生被裹在人群最边缘,踮脚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厅堂中央冰冷的青砖地上,
仰面躺着一个肥胖的身躯,穿着墨绿团花的绸缎马褂,
正是昨日村人议论中讳莫如深的张老爷。他的脸呈现出极不自然的青灰色,
口角僵硬地向上咧着,一个巨大、扭曲的微笑凝固在脸上,那笑意混合着极度惊恐,
像一张用墨水和尸油胡乱涂抹的诡异面具。
而最令人脊椎发凉的是他那双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乌黑塌陷的血窟窿,
干涸的暗红色血痂糊满了眼眶周围。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身簇新的马褂胸口,
一只肥短僵直的手死死攥着一截布料!半尺来长,边缘磨损脱丝,
那颜色——陈云生绝不会认错,
正是昨夜山神庙横梁上垂下的那片陈旧的、浸透了未干血迹的红绸!
一股带着腐烂腥气的寒气自脚底猛地窜上陈云生的天灵盖。是它!是那根索命血绸!
周遭死寂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齐刷刷投向了人群后方——那个由四个健壮村妇抬着的、布满藤条图案的黑漆肩舆。
舆中端坐的,是雾隐村无人敢有半分质疑的存在:巫水婆。
她枯瘦得仿佛一具覆着蜡皮的骨架,唯有那双眼睛大而阴沉,没有一丝活人情绪,
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水井,目光扫过之处,人群下意识地匍匐后退,让开一条道。
肩舆无声滑到张老爷的尸身前停下。巫水婆眼皮低垂,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
定在被张老爷尸身紧攥在胸口的红绸上。那干瘪起皱的嘴唇终于动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摩擦,又仿佛裹挟着某种非人的韵律,
深深刺入在场所有人的骨髓:“红妆孽动……怨气冲天啊……触了山神的忌讳!
脏东西跟着回来啦!”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幽深的、非人的眼睛锐利如淬毒的刀锋,
猛地钉向人群深处面色惨白的陈云生!仅仅是一瞥,一股寒气仿佛无数冰冷的针,
瞬间扎透他的脊背,直抵灵魂深处。“有孽气闯进了山神的窝!
” 巫水婆森然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院落上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神怒了!
就要新娘子!就要血亲!没这童子童女的血献上……这村子……哼!
” 她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朽木断裂的嗤笑,“尸山血海……尸山血海填不满这洞!
”童子童女!人群瞬间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骚动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无数目光惊疑地在孩童们身上扫射,孩童们也感受到了这股恐怖,紧抓着大人衣襟,
瑟瑟发抖。陈云生的心脏被这冰冷的预言攫得生疼,他想说什么,
喉头却干涩得如同塞满了沙砾。他拖着沉重的步伐逃离张家那令人窒息的人圈,
耳边还嗡嗡回响着巫水婆最后的诅咒。村头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榆树下,
平日最爱闲坐的几个老婆婆却破天荒聚在一起,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神情悲戚的周家婆子。
听见几个压抑的字眼飘过来:“……红嫁衣……作孽……秀姑……”“……那张老爷……哼!
狼心狗肺啊!” 周家婆子抹着泪,压着嗓子说,“去年秋里,
林有田那个老实汉子在青石崖下摔成一滩烂肉,大伙都说失脚……可有人听见夜里有动静!
”“林有田前脚死……” 另一个婆子凑近,声音更低,
“张老爷后脚就让人去‘安抚’他守寡的娘子……秀姑啊,多烈性的女娃!
带着个拖油瓶妹妹,日子刚安顿,那张老爷……”“就前头初五的晚上!
” 周家婆子猛地一捶膝盖,浑浊的老眼里喷出怒火,“张老爷带人闯进去啊!
……秀姑那晚穿着她娘留给她的旧嫁衣——就那件,洗得都发白了,是她最体面的衣裳啊!
……可怜哪,生生给逼得没活路……”“三更天,人就不见了,
” 最初说话的婆子幽幽叹息,声音像从坟墓里飘出来,
“第二天村人在后山那棵老歪脖树上……”她停住,不忍再说下去。
“……赤脚……就穿着那半旧的红嫁衣,吊死啦……” 周家婆子声音抖得破碎,
“脚上那双绣花鞋还是她自己做的……新崭崭……都没沾过地……”红嫁衣!歪脖子树!
陈云生浑身骤然冰凉,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炸起一片麻栗!
昨夜山神庙梁上悬挂的那片浸透深色印痕、质地陈旧的红绸碎片,
此刻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觉,与周家婆子嘴里那句“半旧的红嫁衣”重重叠合在了一起!
阴冷的感觉水一样漫上来,浸透了骨髓。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挪开,
漫无目的只想离那些窃窃私语和张家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远一点。脚下踩着湿滑的苔藓小路,
穿过几片稀疏的菜畦,不知不觉竟绕到了村子西北角的边缘。这里荒草萋萋,
几座简陋的土坟孤零零地散落在陡峭的坡地上,被低垂的灌木遮蔽了大半。
陈云生的目光随意扫过,却在其中一座无碑的新坟前陡然停住,
像被冰水浇透——那座坟土色尚新,周遭草叶被胡乱踩踏过,然而,在微湿的泥地上,
清晰地印着两行足印!不是人的鞋履印记。而是光裸的、纤细的足形。
前端五枚小巧的脚趾印,纤细的足弓曲线,小巧的足跟……每一个印痕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它们从坟头正前方微微陷下去的地方起始,向着坟的右侧延伸,
只走了几步就消失在一丛疯长的茂密荆棘之后。脚印无声地定格在泥地里,
却在陈云生眼中烧灼出地狱的景象——赤裸的纤足,印满了淤泥,
却固执地、一步一步地踏出冰冷的轨迹。顺着那足尖所指的方向延伸,
越过杂草丛生的坡地尽头,
正是村落东头那一片地势稍高、错落有致的瓦房院落最密集之处——其中,
村长家那株老银杏树高耸的青砖屋顶,在苍茫的暮色里,露出了沉重的轮廓。
坟头凄然的新土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荒草在傍晚的微风里簌簌摇曳,
如同无数低语冤魂。张家大院里惨烈的死状和巫水婆那淬了冰碴子的预言,
像沉甸甸的乌云压在雾隐村每个人的头顶。张老爷下葬那天,几乎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
一口黑沉沉的桐木棺材停在张家敞开的院门口,
沉重的棺盖边缘贴着几张画满扭曲符咒的黄裱纸——那是巫水婆亲自画的。纸符黯淡,
那朱砂的痕迹却像是渗透进木头纹理里的血印。出殡队伍拖得稀稀拉拉,
抬棺的八仙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的脸部肌肉和沉重的脚步一起陷进冰冷的路基里,
每一步都踏在村民心头的恐惧上。纸钱不是洒,更像是有人用尽全力向外抛掷的恐惧碎片,
灰白色的一片片,在带着湿冷的山风里打着蹩脚的旋儿,不等落地又被卷远,
凌乱地粘在路边枯草、树干、甚至是沉默的行人衣襟上,如同葬礼甩不掉的鬼符。
陈云生混在人群末尾,
目光却锁在不远处那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拄着一根光滑乌木拐棍的佝偻身影上——巫水婆。
她没动,只是站在院门高高的门槛内侧,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紧贴着头颅,
衬得一张干瘪的脸更像覆着一层蜡的骷髅。那对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没有望向出殡的队伍,反而越过攒动的人头,穿过几户人家的屋顶间隙,
遥遥钉向了村子正中最高处、那有着一片青瓦屋顶和巨大银杏树荫蔽的院落——村长家。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线,
瞬间勾起了陈云生几天前在那座孤坟前看到的两行诡异光脚印——那足尖所向,
也正是这座村长家的大宅!一股混合着不祥预感和某种真相边缘毛刺的寒意,
无声无息地缠住了他的心脏。当最后一把纸钱燃烧后的灰烬被风彻底卷走,
张家那两扇厚重的、不久前才刷了黑漆以示哀悼的院门,便在众目睽睽之下,
“嘎吱——哐当!”一声巨响,由里面猛地、死死关合。那关门的力道大得不自然,
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撕裂空气,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从里面狠狠将其甩上,
隔绝的不仅是阳光,更把所有探究的、好奇的、恐惧的目光都毫不留情地拍了回来。
那空洞、短促的关门声在死寂的村子上空回旋,
随后被无处不在的恐惧和山风吞噬得干干净净。张家成了村里一片突兀的阴影,
一个活着的坟茔。张家的死寂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村子里洇开更大的暗影。白昼依旧,
却失了声响。犬不吠,鸡不鸣,连那往常最聒噪的蝉都如同被拔了喉舌。只有风,穿过村落,
摇晃着破败的门窗板壁,无休止地发出“吱呀”、“嘎吱”的呻吟,
像是整座荒冢在筋骨松动。夜幕,成了恐惧的温床。家家户户的门户紧锁,
窗棂用破布木板死死顶住,只有偶尔几声短促压抑的啜泣,
婴儿尖锐的啼哭被及时地、带着惊恐地捂进粗糙的手掌或布满汗臭味的布襟深处,
化作一阵短暂抽搐后彻底的寂静。煤油灯的火苗,被压得极小,黄豆大小一点,
微光在油碗底挣扎摇曳,映照着墙壁上那些歪斜拉长的、幢幢晃动着的巨大黑影。第四夜。
一种新的动静,在浓得化不开的子夜时分,突兀地闯入了风声的缝隙。
起初是极其细碎的声音,像是一根枯枝被什么轻轻刮擦着表面,
又像是手指甲在朽木上轻轻划过,若有若无。陈云生蜷缩在租来的柴房角落里,屏住呼吸。
声音在死寂里一点点变得清晰,缓慢,悠长,穿透厚厚的木板门,钻了进来。是唱。
是一种近乎无词的哼唱,声音含混干涩,像是喉咙里堵满了砂砾的老烟嗓。曲调诡异,
曲折盘旋,一个音没唱圆,突兀地拐个弯就进了下一个音,七扭八拐,没有固定的节拍,
也完全听不清唱的究竟是什么词。只感觉那曲调本身就像一只冰冷的老手,
带着说不出的阴冷邪气,一下下、不紧不慢地搔刮着听者的骨缝和灵魂深处最敏感的地方。
“呜……啊……哩……咯……” 它在村子的死寂中漂浮、回荡,时而像在村口,
时而恍若攀附在自家的窗棂外,时而又沉沉地坠在后山的方向。无休无止。
更深的死寂笼罩村子,这异样的哼唱却如同滴入热油的一滴水,引发了更剧烈的恐惧沸腾。
晨光刚刚染白东方鱼肚,村长的儿子王顺就白着一张脸踹开了自家门板,
扯开嗓门号哭似地冲出来,惊破了村子虚假的晨宁。“爹!爹没了!”祠堂!
村里那供奉祖先牌位、平时只有祭祖才打开的沉重木门,洞开着。
青石铺地的幽暗祠堂深处,弥漫着一股甜腻又冰冷的气息。村长王富昌的尸体,
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倚在角落冰冷的青石墙上。 他穿得齐整,
对襟盘扣的绸面夹袄扣得一丝不苟。但眼睛暴凸着,眼白占据了大半面积,
死死盯住前方的虚空。那张保养得宜、原本红光满面的脸上,
凝结着无法形容的惊骇和扭曲的痛苦。暗黑的血污从他微张的嘴角、鼻孔、耳朵里淌出来,
在下巴和衣襟上凝结。七窍流血! 最为悚然的,
是围绕在他尸体旁边的地上、散乱地摆放着七个手工粗糙的纸人。每个纸人都只有巴掌大小,
糊的白纸早已泛黄发暗。它们手脚俱备,画着简笔画似的五官。七个纸人姿态各异,
有的站立,有的半伏,有的跪倒,共同点是它们空洞纸面上画出的眼睛,
都齐刷刷地朝向村长的尸体!
更诡异的是——陈云生强忍着巨大的生理不适和毛骨悚然的寒意,
仔细辨认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小纸人——在那纸人的背部,
用墨笔画着一个极其潦草的字:“李”。 另一个跪姿纸人背上,是个“朱”字。
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纸人,背上赫然是“马”字!每个纸人背后都写着一个姓氏!
混乱的祠堂里一片狼藉,村长一家凄厉的哭喊,村民们惊疑不定的私语嗡嗡作响,
像是无数受惊的蚊蝇在扑腾翅膀。
云生默默数着地上的纸人:李、朱、马……还有周、孙、赵……第七个纸人倒在村长的脚边,
背部紧贴地面,看不见字迹。他心脏狂跳,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张老爷死后,
巫水婆曾冷冷断言“没这童子童女的血献上……这村子……尸山血海填不满这洞!”而此刻,
除了离奇暴毙的张老爷和眼下七窍流血而亡的村长,
纸人背后剩下的五个姓氏……是否就是那被诅咒、索命的五人名单?七个纸人!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非人的、仿佛嗓子眼里塞了砂砾的哼唱曲调。 雾隐村,
最后一个手艺精湛的老纸扎匠,叫什么来着?姓周?老周头?那人去年冬天突然就不见了。
村里人说他得了痨病,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屋里…… 一股带着铁锈和腐坏气息的冰凉触感,
沿着脊椎骨悄然爬上他的后颈。纸人引路,招魂歌唱。
仿佛某种古老仪式中最血腥的环节正循着死亡名单,一步步展开。傍晚时分,
残阳如同凝固的血块,将村边破败茅草屋那歪歪扭扭的烟囱影子拉得老长。柴房里,
陈云生被一阵细微、连续、如同啮齿动物啃噬木板的声音吸引。循声望去,
角落里一个塞满霉烂稻草的破箩筐在极其轻微地晃动。
几缕花白凌乱、粘连着草屑的头发从筐沿处露了出来。 一个声音嘶嘶作响,像漏气的风箱,
含混不清地重复着几个破碎的字。
“……囡……囡……痛……” “……秀……苦……苦……”秀!陈云生心头一跳。
他屏住呼吸,轻轻拨开筐口的乱草。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妇人蜷缩在里面,
穿着比巫水婆那身靛蓝褂子更加破烂油腻、分不出原色的衣服,头发花白,
如同被野狗啃过般凌乱。她浑浊的眼睛大而无神,眼白泛黄,布满血丝,
眼珠在框里毫无规则地微微颤动,无法聚焦在任何一点上。干裂的嘴唇无声蠕动着,
裂出几道血口子。她的身体在不停抽搐,
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排泄物和陈年尘土的腐朽气味。是疯子周二婆。
村子里的人都视她为瘟神,任其自生自灭,只偶尔扔些残羹冷炙给她吊着口气。
“……秀姑……苦命……” 疯子含糊地念着,口水顺着干瘪的嘴角流下来。 “周二婆?
”陈云生试探着靠近,尽量放柔声音,“秀姑……怎么了?
” “纸人……” 周二婆猛地仰起布满污垢和深深皱纹的脸,
浑浊无神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强烈的恐惧,“……老周……死了……”她哆嗦着,
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在空中乱抓,“……纸人……纸人!秀姑要的!他扎了!漂亮!漂亮!
大仇!要报!”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 “老周扎的?扎纸人?
”陈云生的心被紧紧攥住,“扎了什么纸人?给谁报仇?
” “纸人……七个……” 疯子咧开仅剩几颗发黑牙齿的嘴,
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
“……村长……保长……还有……还有张老爷他们……嘿嘿……七个……全得死!
” “保长?马三鞭?” 陈云生瞬间记起那第三个姓“马”的纸人! “就是他!就是他!
”疯子周二婆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拼命捂住头,仿佛要躲避什么无形的攻击,
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恐惧,
……老周……不该说……不该让我看见……晚上就……来了……”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音,
“……穿了皮的兵!他们捅……捅烂了嘴!烧了屋!
” 陈云生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猛冲头顶,手脚冰凉!保长马三鞭曾是军阀里的小官!
穿皮的兵……夜晚上门……老纸扎匠消失后留下的传言和他那破落的小院……原来不是病死!
“为……为什么要杀老周?” “纸人……”疯子又嘿嘿笑了,
疯癫的眼里闪烁着骇人的光,“……给秀姑报仇的……纸人扎成了……七个……全得死!
谁也别想跑!”她突然停住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陈云生,
“……马……马保长……他家门口……嘿嘿……嘿嘿嘿……”祠堂里的七个姓氏名单,
惨死的老纸扎匠周老头,
有那仿佛一直盘旋在村子阴霾上空的、属于林秀姑的彻骨冤屈——所有线索如同无形的索链,
骤然收拢,那冰冷的锁扣,不偏不倚地套在了村东头那片最威风的宅院门楣之上!
保长马三鞭!夜深如墨,连风声都仿佛被冻结。寂静中,一种不祥的“窸窣”声由远及近,
细碎密集,像是无数蚕在啃噬桑叶,又像有无数纸片在相互摩擦。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压迫感!直到它们像一层无声的潮水,
缓缓地、固执地涌至保长马三鞭那扇坚固的、漆成朱红色的大宅门前!门缝下,窗棂下,
门槛边缘……一张张巴掌大小、纸糊的、只有简笔画般模糊五官的“脸”,
正从四面八方贴靠上来!密密麻麻!它们像白色的鬼苔,又像涌动的虫潮,
将宅门的正面完全覆盖!每一个纸人都静默无声,然而那粗劣画出的、空洞漆黑的眼睛,
却齐刷刷地对着宅门深处!冰冷的怨气穿透厚厚的门板,无声地渗透进去。寂静的宅子里,
陡然爆发出一阵非人的嘶嚎,伴随着沉重家具被疯狂撞击的“哐当”巨响!“滚开!鬼东西!
滚开!啊——!!!” 那声音是保长马三鞭!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尖锐得劈开了嗓子,
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濒临崩溃的恐惧。陈云生猛地推开了沉重冰冷的祠堂大门,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庭院上悬着一弯幽冷的残月照下来。借着那点微光,
他看清了——那第七个倒地的、紧挨着村长尸体的纸人,已经被小心地翻了过来。
发黄的纸背上,一个浓墨写就的“马”字,在惨淡月光下清晰如烙,带着刺骨的寒意。
名单齐全了!除了死去的张老爷和村长,剩下的五人,包括保长马三鞭!
那凄厉刺耳的嚎叫和狂乱的撞击声,如同垂死的困兽在狭小的铁笼中挣扎,
隔着厚重的院墙和数道门廊依旧清晰可闻地撞击着陈云生的耳膜。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腥冷的空气中那非人的、仿佛卡着无数砂砾的“哼唱”曲调又陡然响起,
比前几夜更加清晰、更加冰冷,这一次,它不再是飘忽在夜风里,
而是像无数枯爪攥住了神经末梢,
直直地从那扇被无数苍白纸人覆盖的朱漆大门方向穿刺过来!
“呜……啊……哩……咯……”曲调扭曲盘旋,如同有形之物勒紧了咽喉。
祠堂大门被陈云生一把推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东头马三鞭的宅院方向冲去。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恶寒凝成的冰渣。“噗通!”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前头传来,
像是一个巨大的沙袋被抛进枯井!紧接着,所有“哐当”、“嘶嚎”、诡异的哼唱,
都如同被无形的剪刀“咔嚓”切断!死一样的静默骤然降临,砸得陈云生耳膜嗡嗡作响,
心跳几乎停摆。朱漆大门依旧紧闭。门外覆盖着的密集纸人,在他冲过村道的短短间隙里,
已然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下那死寂,
浓得如同实体。陈云生狂奔到宅院门前,大口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