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六月中旬的天气已经热得不像话。
我们寝室所在的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红砖外墙吸足了白天的太阳,
到了晚上就像个巨大的蒸笼,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热气。我躺在床上,
身下的凉席早就被汗水浸得发黏。寝室里四张床,八个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让空气更加浑浊。
头顶的小风扇是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此刻正发出苟延残喘的"吱呀"声,
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操,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吗?
"对面下铺的王志猛地把枕头摔在床上,"老子后背都起痱子了!
"上铺的赵子轩慢悠悠地晃着手里的小折扇,那是他女朋友送的,上面还印着卡通图案。
"忍忍吧,再过二十分钟就断电了,到时候连这点风都没了。"我看了眼手机,10:05。
学校规定每晚10:20准时断电,美其名曰"培养学生良好作息",
实际上就是舍不得那点电费。去年有个学生在校长信箱投诉,
得到的回复是"艰苦环境更能磨练意志"。"张明远,要不咱们今晚还睡走廊?
"我下铺的李小川小声问我。作为寝室长,我上周带头把凉席铺在了走廊上,
结果被宿管大妈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刚要回答,突然一阵热浪从窗户涌进来。
赵子轩"啪"地合上折扇:"张明远,你他妈又把窗户开这么大?
不知道外面工地施工全是灰吗?""不开窗你让我们闷死在这里?"我坐起身来,
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你上铺当然不觉得热,我们下铺都快蒸熟了。
""我新买的AJ还在窗边放着呢,全是灰你负责?"赵子轩一脚踹在上铺栏杆上,
整个床架都晃了晃。寝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赵子轩家里做煤矿生意,
是出了名的富二代,那双AJ据说花了两千多。平时大家都不太敢惹他,但今晚这温度,
我的理智已经被热得所剩无几。"鞋重要还是人重要?"我一把推开窗户到最大,
"今晚谁关窗我跟谁急!""你他妈——"赵子轩从上铺一跃而下,光着膀子就冲我来了。
他比我高半个头,一身腱子肉,但我也不是吃素的,农村长大的孩子谁还没干过农活?
我们俩立刻扭打在一起,撞翻了旁边的脸盆架,塑料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王志和李小川赶紧过来拉架,其他人要么装睡要么看热闹。"都住手!"寝室门被猛地推开,
隔壁寝的班长刘浩站在门口,"宿管马上来查房了,你们想全寝室写检查吗?
"我和赵子轩这才分开,互相瞪着对方。我的嘴角火辣辣的,
估计是被他肘击了一下;他也没讨到好,脖子上被我抓出几道红印子。"10:20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头顶的日光灯"啪"地熄灭,
小风扇也停止了转动。寝室瞬间陷入黑暗和更加令人窒息的闷热中。"草!"王志骂了一声。
黑暗中,赵子轩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张明远,这事没完。"我摸黑爬回床上,
身下的凉席已经热得像烙铁。窗外工地的探照灯照进来,给寝室蒙上一层惨白的光。
我知道赵子轩的脾气,他肯定会报复,但此刻我只希望能有哪怕一丝凉风。半夜两点,
我被热醒三次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抱着凉席摸向走廊。让我意外的是,
走廊上已经躺了好几个人,像停尸房一样排列整齐。我刚铺好凉席躺下,就听见身后有动静。
赵子轩抱着他的高级乳胶枕和空调被,径直走到走廊另一端躺下,离我远远的。看来今晚,
整层楼的人都无法在寝室里入睡了。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宿管大妈的尖叫声吵醒的。
"成何体统!全都给我起来!"大妈挥舞着拖把,挨个敲打睡在走廊上的学生,
"这是学生宿舍不是难民营!"我们灰溜溜地抱着铺盖卷回到寝室。一推门,
一股比昨天更加闷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赵子轩的床铺整整齐齐——他昨晚后来肯定去校外住了,富二代就是有这种特权。
"听说了吗?"李小川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三号楼有人中暑送医院了。"我正想说什么,
突然发现我的枕头是湿的。我猛地看向赵子轩的床铺,
他的AJ还放在窗边——但窗户是关着的,昨晚明明下过雨,鞋却一点没湿。
"赵子轩这个王八蛋!"我咬牙切齿。寝室里其他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
上午的课我完全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晚上怎么报复赵子轩。但下午回寝室时,
我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糟。寝室门大开着,赵子轩和他几个狐朋狗友正在里面喝酒。
更让我震惊的是,他们居然弄来了一台小型发电机,接上了赵子轩床头的USB风扇!"哟,
寝室长回来啦?"赵子轩醉醺醺地冲我举了举啤酒罐,"要不要来一口?放心,
断电后我们还能继续吹风扇,噪音大了点,但总比热死强。"发电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
确实吵得人头疼,但那转动的风扇叶片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原则在实实在在的凉风面前开始动摇。李小川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道:"算了吧,
至少今晚能凉快点..."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突然走廊传来一阵骚动。
宿管大妈带着保卫科的人出现在门口,指着发电机吼道:"谁允许你们私接电源的?
这是严重违纪!"赵子轩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保卫科的人没收了发电机,
还要登记所有人的名字。赵子轩急忙辩解:"这是我一个人弄的,跟他们没关系!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仗义——他爸给学校捐过图书馆,最多就是个警告处分。
但对我们这些普通学生来说,这可能意味着取消评优甚至记过。最终赵子轩被带走了,
发电机被没收,寝室又回到了只有闷热的境地。但奇怪的是,我对赵子轩的恨意减轻了些许。
晚上十点,赵子轩才灰头土脸地回来。出乎意料的是,他手里拿着两把USB小风扇。
"保卫科发的,"他扔给我一把,"说是学校紧急采购的,每人一把,用充电宝就能带起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10:20后还是不能用,功率太大。"我接过风扇,
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子轩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把窗户开了一条缝。"今晚有雷阵雨,
"他没看我,"开条缝应该够通风了,雨也进不来。"我点点头,
突然觉得寝室似乎没那么热了。然而好景不长。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雨声吵醒。
一道闪电照亮寝室,我看见赵子轩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他的AJ还在窗边,
雨水正斜着打进来。"张明远!"他怒吼着冲向窗户,却在黑暗中踩到了谁的脸盆,
一个踉跄撞在了我的床头柜上,我的水杯、闹钟全摔在了地上。全寝室的人都被吵醒了。
赵子轩的AJ已经湿透,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他妈故意的吧?
明知道要下雨还把窗户开这么大!""我根本就没动过窗户!"我也火了,
"是风把它吹开的!""放屁!"赵子轩抓起我床上的小风扇就往外扔,
风扇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我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这次没人拉架,
其他人只是冷漠地看着,甚至有人小声说"打得好"。我们像两只困兽,
在闷热漆黑的牢笼里撕咬着对方,直到宿管大妈带着保安破门而入。被拉开时,
我的T恤已经被撕破,赵子轩的嘴角在流血。宿管大妈气得直哆嗦:"反了天了!你们两个,
明天都给我去学生处报到!"那晚之后,寝室彻底分裂了。
以我和王志为首的"开窗派"和以赵子轩为首的"关窗派"势同水火。
我们开始用各种方式互相折磨——趁对方洗澡时关热水,往对方床上撒痒痒粉,
甚至有人偷偷在对方的充电宝里灌水。最过分的是上周三,我在公共浴室洗澡时,
突然被人从外面锁了隔间门,紧接着电闸被拉下。漆黑闷热的浴室里,
我光着身子被困了半小时,差点窒息。虽然没证据,但我知道肯定是赵子轩干的。
这场因高温而起的战争,已经彻底失控了。浴室事件后,
寝室里的空气比盛夏的午后还要凝固。我和赵子轩彻底成了陌路,连眼神交汇都带着火星子。
那晚我砸了半天门,最后是巡查的保安听到动静才把我放出来。
我赤条条地站在一片狼藉的湿滑地面上,浑身蒸腾着热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鸣,
眼前阵阵发黑。没有证据指向赵子轩,但那种被刻意针对、置于死地的恶意,
像毒藤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酷暑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
天气预报里的“雷阵雨”总是擦着城市边缘溜走,只留下更加粘稠的闷热。
寝室彻底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连呼吸都带着对抗的意味。
水房水龙头下那点可怜的凉水冲澡;甚至为了凉席该铺在哪个相对通风的角落都能吵上几句。
真正压垮骆驼的,是期末周的降临。空气里除了汗味,又弥漫起浓重的焦虑和油墨味。
图书馆成了唯一有中央空调的“避暑胜地”,也成了新的战场。天还没亮,
图书馆门口就排起了蜿蜒的长龙,学生们抱着书本、凉席、枕头,甚至小马扎,
眼神空洞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门一开,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入,
瞬间抢占每一个有插座、靠窗或者仅仅是通风稍好的角落。很快,
图书馆的地板上也躺满了人,书本垫在头下,小风扇嗡嗡作响,
空气中充斥着低低的背书声、翻页声和压抑的咳嗽。我和王志他们凌晨四点就去排队,
才勉强在二楼阅览室抢到一个靠柱子的小角落。地上铺着凉席,
充电宝连着两台小风扇对着吹,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图书馆的空调在如此高密度的人体烘烤下早已不堪重负,冷气微弱得如同叹息。
汗珠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摊开的《高等数学》习题集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我烦躁地抹了把脸,喉咙干得发紧。昨晚在浴室的窒息感又隐隐浮现,让我一阵阵心悸,
复习效率低得可怜。“妈的,这鬼地方比蒸笼好不了多少。”王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听说三号教学楼顶层有个废弃的小教室,窗户大,风还行,
就是没电。”“没电怎么看书?晚上摸黑?”李小川有气无力地摇头,他脸色苍白,
额头上全是虚汗。“总比在这儿憋死强……”王志嘟囔着。就在这时,
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从门口传来。是赵子轩。他穿着一身清爽的亚麻休闲装,
背着个看起来就很轻便的电脑包,在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男生簇拥下走进来。他目不斜视,
走向图书馆角落一个预留的、带独立插座的“研讨区”——那是为某些特定项目小组准备的,
平时很少开放。显然,他动用了家里的关系。他从容地坐下,
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保温杯和一个…… 便携式小冰箱?冰箱不大,但通着电,
里面隐约可见冰镇的饮料和水果。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冰镇的椰子,插上吸管,
惬意地吸了一口,然后才打开电脑。
那冰凉的椰子水在闷热的空气中仿佛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寒气,
刺激着周围每一个在汗水和书堆里挣扎的神经。“我天!”王志低声骂了一句,
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嫉妒和不平。我死死攥紧了手里的笔,指节发白。
赵子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和挑衅。他能用钱买到清凉,买到特权,
买到远离这炼狱般的处境。而我们,只能在这闷罐子里,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用健康和意志力硬熬。“老子受不了了!”李小川突然站起来,
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有些发颤,“我要出去住!这破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出去?
期末周住酒店?那得多少钱?”王志惊愕地问。“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小川眼圈发红,
他昨晚几乎没睡,被热醒无数次,“再待下去,我还没考试就得先中暑送医院!
我爸刚给我打了点生活费,省着点,找个便宜的小旅馆,至少晚上能吹空调睡个安稳觉!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慌乱地收拾书本。李小川的举动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很快,
一些家境尚可、或者实在不堪忍受的学生纷纷效仿。接下来的两天,
图书馆和寝室里明显空了一些。晚上走在校园里,
偶尔能看到拖着行李箱、神色疲惫又带着一丝解脱的学生匆匆赶往校外。
朋友圈里开始零星出现定位在附近快捷酒店的照片,
配文大多是“终于活过来了”、“空调续命”、“复习效率倍增”。
这种“逃离”加剧了留下者的煎熬。看着别人脱离苦海,自己却不得不困守“热狱”,
那份不平衡感和心理上的灼烧感,比物理上的高温更让人崩溃。张明远和王志只能咬牙坚持,
他们负担不起额外的开销。期末复习的压力与持续的高温酷刑叠加,
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图书馆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争吵、抱怨、甚至因为抢座位发生的推搡开始零星出现。中暑和热感冒的学生越来越多,
校医院人满为患,走廊里都坐着打吊瓶的学生。这天下午,图书馆里的闷热达到了顶峰。
空气粘稠得几乎化不开,老旧空调的嗡鸣更像是垂死的呻吟。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胃里翻江倒海,浴室里那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闷热感再次猛烈地袭来,
伴随着赵子轩那张冷漠的脸。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眼前的书页变得模糊扭曲。
“小川?小川你怎么了?!”旁边王志惊恐的叫声撕破了阅览室的沉闷。我甩甩头,
定睛看去。只见坐在对面的李小川,脸色已经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眼神直勾勾的没有焦点,豆大的汗珠像小溪一样从他额头淌下,浸湿了衣领。他身体晃了晃,
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紧接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
“小川!”“有人晕倒了!”“快!快叫校医!”图书馆瞬间炸开了锅。
人群惊恐地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却不知如何是好。王志手忙脚乱地掐李小川的人中,
我冲出去找管理员。混乱中,有人打翻了水杯,清水混合着汗水,
洇湿了散落在地上的复习资料,墨迹晕染开来,像一幅绝望的抽象画。
李小川被紧急抬上校医室担架时,我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抽搐的嘴角。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张明远我。下一个会是谁?是自己?还是王志?
或者……这闷热的牢笼里,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倒下的?他看着图书馆窗外刺眼的阳光,
白晃晃一片,烤得大地扭曲。图书馆里,疲惫、焦虑、恐惧的气息混合着汗味,
几乎令人窒息。而那个角落,赵子轩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嫌这边的吵闹打扰了他的清净,
然后低头继续看着他的电脑屏幕,手边那杯冰镇的椰子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
冰与火,天堂与地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割裂得如此清晰而残酷。期末周的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