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框上那张纸,边缘被某种深褐色的污迹晕染,像一块干涸、不祥的胎记。白纸黑字,
清晰得刺眼:《感官使用规范》补充条款七即日起,
公寓内所有住户:1. 严格禁止于夜间晚21:00 - 晨6:00观察窗外景象。
2. 违反者,将接受感官矫正。签名处是管理员龙飞凤舞的“张”字,
墨迹浓重得几乎要破纸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它就贴在那里,
像一块宣告某种无形瘟疫降临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白天,
这栋灰扑扑的公寓楼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空置的棺材。走廊里偶尔有邻居低着头匆匆走过,
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脚尖前的一小块地面,仿佛那里藏着通往另一个安全世界的钥匙。
没有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什么。门缝里透出的光线也吝啬而微弱,
仿佛光亮本身都成了一种危险的奢侈。恐惧是这里唯一的通货,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我们在这套日益严苛的规则下,活成了战战兢兢的影子。然后,在规则生效后的第七个夜晚,
那声惨叫撕碎了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凄厉得不像是人类喉咙能发出的,
像濒死的野兽被活活开膛破腹,带着一种能冻结骨髓的绝望和剧痛。
它从隔壁房间穿透薄薄的墙壁,狠狠撞进我的耳朵。我猛地从床上弹起,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睡衣。我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黑暗中,只有那恐怖的余音在耳膜深处嗡嗡作响,
和心脏失控的狂跳声。窗外,依旧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
那声音……是隔壁的李叔?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走路佝偻着背的老好人?鬼使神差地,
也许是某种被恐惧扭曲的好奇,也许是纯粹的求生本能驱使,我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双脚不受控制地挪到门边。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冻得我一哆嗦。我屏住呼吸,
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小心地将眼睛凑近了猫眼。猫眼狭窄的视野,
像一枚冰冷的、扭曲的镜头,将走廊的景象框了进来。惨白的应急灯光下,
景象如同地狱的切片。李叔像一袋破败的土豆,被两个穿着深黑色制服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
他们的脸孔隐藏在帽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没有任何表情,
如同两尊执行命令的机器。李叔瘦削的身体在巨大的力量压制下徒劳地扭动、抽搐,
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漏了气的风箱。其中一个管理员,戴着惨白手套的手,
正牢牢地固定着李叔的头颅。另一只手,握着一件东西——那不是普通的工具。
它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截加粗的钢针,前端却带着一个微小、弯曲、闪着寒光的钩子,
形状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钢钩,精准而缓慢地,刺入了李叔的眼眶。“呃——!
”李叔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被电流击中,随即又重重砸回地面。
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将他所有的声音都碾碎在了喉咙深处,
只剩下身体剧烈的、非人的痉挛。钢钩开始旋转、搅动,
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黏腻声响。
我看见有深色的液体顺着李叔灰败的脸颊蜿蜒流下,淌过皱纹,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一点,两点……积成一摊小小的、反光的暗色水洼。钢钩拔了出来。尖端,
钩着一团模糊、湿漉、无法辨认的暗红组织。李叔彻底瘫软下去,不动了。
他的脸微微侧向我的方向。猫眼扭曲的视野里,他原本眼睛的位置,
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深不见底的黑洞,直直地、空洞地对着我所在的这扇门。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柱疯狂上窜,直冲头顶。
我猛地向后跌退一步,双腿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外,
那钢钩搅动血肉的黏腻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瞬。其中一个黑衣人,好像极其缓慢地,
抬了一下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仿佛穿透了薄薄的门板,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时间冻结了。血液凝固,心脏停跳,连思维都碎成了粉末。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用尽全身力气阻止自己发出哪怕一丝呜咽。
我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紧贴着门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僵立了不知多久。
直到门外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和某种重物被拖行的、沙沙的摩擦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死寂重新统治了一切。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冰冷黏腻,紧紧贴在皮肤上。我瘫软下去,
背靠着门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浓烈的铁锈味。
李叔脸上那两个黑洞,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我的脑海深处,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钢钩旋转搅动的黏腻声响。我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窗外,浓稠的黑暗依旧无边无际,
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巨口。一夜无眠。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走廊里传来细微的动静,哪怕只是风声,都让我惊跳起来,
心脏狂跳到嗓子眼。直到天边泛起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鱼肚白,
微弱的光线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瘫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模糊地昏睡过去。醒来时,头痛欲裂,四肢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阳光?不,那只是惨淡的灰色天光,毫无温度。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冰冷感包裹着我。我挣扎着爬起来,喉咙干得冒烟,
胃袋空空如也,却翻腾着强烈的恶心。我必须出去。我必须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
我几乎是挪到门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昨晚门外那恐怖的景象瞬间回闪,
胃部一阵剧烈抽搐。我猛地缩回手,做了几个徒劳的深呼吸,才再次鼓起勇气,
极其缓慢地拧开了门锁。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
几乎盖过了昨夜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地面湿漉漉的,显然被反复冲刷过。就在我隔壁,
李叔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旧铁门,
此刻被几条明晃晃的黄色警戒胶带粗暴地封住,交叉成一个巨大的“X”,
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我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视线落在对面的公告栏上。
一张崭新的、同样惨白的纸张,覆盖在昨天那张写着“禁止观察窗外”的旧告示之上。
边缘同样被仔细地贴好,没有一丝褶皱。上面的字迹,墨色更深,笔画更锋利,
像一把把淬了寒冰的小刀:《感官使用规范》补充条款八即日起,
公寓内所有住户:1. 严格禁止回忆昨日6月28日发生的一切事件。2. 违反者,
将接受记忆矫正。禁止回忆。我的大脑仿佛被这句话狠狠重击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禁止回忆?连回想……连在脑海里重现昨晚的惨剧,都是不被允许的?
一种更庞大、更荒诞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昨夜单纯的恐惧更加冰冷彻骨。
这规则已经不仅仅是约束行为,它开始直接入侵思想,
试图抹杀我们作为人最基本的内在体验!就在我死死盯着那新规,
身体因为震惊和寒意而微微发抖时,
一种极其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仿佛有冰冷的、粘稠的视线,
正从某个方向穿透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髓。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刺。
我的脖子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那扇被黄色胶带封死的门。猫眼。
李叔家门上那个小小的、圆形的猫眼。就在那猫眼之后,
在那扇被封锁的、死寂的门内……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堵在那里,
死死地“看”着外面!不是眼睛。眼睛已经被……被摘除了。是那两个空洞!
是李叔脸上那两个血肉模糊、深不见底的黑洞!它们正死死地贴在那猫眼内侧,穿透了门板,
穿透了走廊的空气,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和脆弱的皮肤,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看”。没有视线,没有焦点,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充满死寂的“注视”本身。
它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边的空洞感,像来自深渊的凝视。
“呃……”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我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自家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禁止回忆昨日……” 那冰冷的告示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可那猫眼后空洞的“注视”,像一把烧红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眶……旋转……搅动……黏腻的声音……那团模糊的、湿漉漉的东西被钩出来……还有最后,
他那张侧过来的、只剩下两个黑洞的脸……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鲜血淋漓的质感,
疯狂地在我脑中闪回、放大、轰鸣!无法停止!那猫眼后的注视,
仿佛成了启动这恐怖回忆的开关,将那些被规则禁止的画面,强行塞满了我的意识!
就在这回忆的狂潮将我彻底吞没,恐惧和恶心感达到顶峰的瞬间——后颈!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灼痛猛地爆发!那感觉如此剧烈,
像是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我的皮肉上!又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直接刺进了我的颈椎!
“啊——!”我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
双手下意识地、猛地捂向剧痛传来的地方。皮肤滚烫,痛感深入骨髓,并且还在不断加剧!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皮肉之下,从我的骨头里,被强行催生出来!
恐惧瞬间压倒了剧痛。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自家的门,跌跌撞撞地冲进狭窄的卫生间。
冰冷的瓷砖地面让赤着的脚底一滑,我几乎是扑到了盥洗台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写满了极致的惊骇。
我艰难地、颤抖着,在剧烈的灼痛中,拼命扭动脖子,试图看清后颈。
镜子忠实地映照出那噩梦般的景象。在我后颈正中央,那灼痛的核心位置,皮肤之下,
正有什么东西在形成。不是伤口,不是淤青。是字迹!
猩红的、扭曲的、如同用烧红的铁条烙印上去的、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血字,
正从我的皮肉深处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过度回忆者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在跳动,
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它们不再是公告栏上冰冷的印刷体,而是直接刻在了我的血肉里,
宣告着无法逃脱的惩罚!“嗬……嗬……”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抽气声,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死死盯着镜中那行从自己血肉里长出来的血字,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感官矫正……记忆清除……李叔那空洞的眼眶……钢钩的寒光……就在这时,头顶上方,
那个小小的、覆盖着锈迹的铁皮通风口格栅后面,
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嗤……”像是某种细长、尖锐的金属工具,正慢条斯理地刮擦着格栅内侧的铁皮。
声音冰冷、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恶意。紧接着,一个声音从通风口里钻了出来。低沉,
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粘腻的质感,像是毒蛇滑过粗糙的地面。是管理员的声音!
那个姓张的管理员!声音里裹着毫不掩饰的、近乎愉悦的轻笑:“别担心,
小陈……” 他念我的名字时,带着一种玩弄猎物般的亲昵,
“清除之后……你就不再恐惧了。”“我们会帮你……‘矫正’得干干净净。
”那“嗤嗤”的金属刮擦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近了一点。仿佛那冰冷的工具尖端,
已经抵在了格栅内侧,随时准备捅破那层薄薄的铁皮,伸进来,
探向我后颈上那行滚烫的烙印。我猛地蜷缩起来,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瓷砖墙壁,
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声音远一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
尝到了浓烈的铁锈味。不能哭。不能出声。哭泣……会不会也在那张不断增长的清单上?
会不会成为下一轮“矫正”的导火索?通风口里,那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停了。一片死寂。
绝对的、压迫得人心脏都要停跳的死寂。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嘘……别怕,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