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张魁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 "王大爷" 三个字在晨曦中泛着白光,听筒里传来村长带着痰音的咳嗽,
像破风箱在浓雾里拉锯:"魁娃,麻溜来村委会!东山坡的毛竹被啃了!
"五月的晨雾裹着竹梢的露珠,把竹溪村泡成了水墨画。
张魁蹬上沾满去年冬笋泥渍的胶鞋冲出门,看见王大爷披着褪色的军大衣站在村委会门口,
手里那半截烟卷被揉得只剩烟丝,烟灰簌簌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
老人用拐杖指着远处黛青色的竹山,眉头拧成了核桃,
沟壑里全是昨夜未眠的疲惫:"后半夜守夜的狗没叫,
今早巡山的猎户发现 —— 东山坡那片三十年的毛竹林,被砍了二十多棵!
"村委会的旧木桌摊着手绘山林图,红笔圈出的东山坡像块化脓的伤口,
墨迹在受潮的宣纸上晕染开,像凝固的血。李薇抱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进门,
辫子上还沾着晨露,屏幕上跳动着昨晚的监控录像:两个蒙脸黑影猫着腰在竹林穿梭,
电锯蓝光劈开夜色,惊飞了栖息在竹梢的竹鸡,其中一人腰间晃着个皮质工具包,
拉链上挂着枚银色钥匙圈。"像素太低," 她放大画面,指尖在触摸屏上划出涟漪,
"但看那人走路外八字,像是邻村采石场的工人。""我不管他是采石场还是矿场的!
" 王大爷猛地拍桌,桌上的搪瓷缸跳了起来,褐色的茶水溅在地图上,"魁娃,
你是咱村第一个玩 ' 智能炭化炉 ' 的能人,这巡山护林的差事就交给你!
" 他从红布包里抖出枚铜哨子和红袖章,哨子绳结处缠着几根白头发,"带上这个,
再配个对讲机,从今儿起,每天早中晚三趟,把三千亩竹山给我盯死咯!要是再出事儿,
我这老脸就挂在村口的楠竹上!"铜哨子还带着王大爷的体温,张魁捏在掌心有点发烫,
金属表面刻着模糊的 "为人民服务" 字样。他想起七年前离开村子去县城职高学机电时,
王大爷也是这样把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塞给他,说 "学点真本事"。
如今看着产业园里锃亮的炭化炉,又看看地图上触目惊心的红圈,
突然觉得这红袖章有千斤重。"大爷放心," 他把哨子挂在脖子上,
哨绳擦过喉结发出细微的声响,"别说偷竹子,就是山雀子叼走片竹叶,我也给追回来!
"李薇递过个军绿色保温杯,杯身上印着 "竹溪炭语" 的 logo:"野菊米茶,
下火。我加了点蜂蜜,你嗓子哑了。" 又塞来个巴掌大的 GPS 定位仪,
外壳贴着卡通贴纸,"县林业局新配的,山里没信号就按这个红色按钮,信号能穿透云层,
能定位到十米内。"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发梢镀上金边,
这个总爱蹲在炭化炉前记数据的姑娘,眼下黑眼圈深得像熊猫,
眼角还沾着昨晚熬夜做的巡山计划表碎片。出了村委会,张魁踩着露水往竹山走。
山路上全是新砍的竹茬,截面还渗着乳白的汁液,像被划破的皮肤在流血。
他蹲下身摸了摸竹茬切口,锯齿状的痕迹深浅不一,
说明用的是劣质电锯 —— 真正的老手砍竹,切口平整得能倒映出竹梢的云影。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的竹鸡扑棱着翅膀,
带落的露珠砸在张魁的后颈,凉得他打了个激灵。走到山坳处,他看见棵被拦腰砍断的幼竹,
断口处缠着根彩色皮筋,像是哪个孩子随手丢下的。张魁捡起皮筋揣进兜,
突然想起小时候和李薇在竹林里玩 "藏猫猫",她总爱把皮筋系在竹子上做标记。
如今皮筋褪色了,竹子长大了,可这山却开始受伤。他把红袖章又紧了紧,
金属哨子在胸口晃荡,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在敲打警钟。清晨的竹林是片绿色的海,
阳光透过叶隙在腐殖质上投下铜钱似的光斑。露水从竹梢滚落,砸在张魁的安全帽上,
惊起一串水珠,顺着帽檐流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喷嚏。新笋拱开腐叶,带着泥土味往上蹿,
笋壳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像撒了层碎钻;老竹节间的苔藓吸饱了水汽,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
能听见细微的 "咯吱" 声。他沿着山脊线走,胶鞋底与腐殖质摩擦,
发出 "沙沙" 的声响,惊飞了几只藏在叶下的竹鼠,它们拖着蓬松的尾巴钻进石缝,
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对讲机 "滋啦" 响了两声,
李薇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魁哥,东山坡红外相机有信号了,快看看!
" 张魁掏出手机点开 APP,屏幕上跳出几张照片:松鼠抱着松果蹦上竹枝,
爪子在树皮上留下白印;刺猬滚成毛球钻落叶,
尖鼻子在腐殖质里拱来拱去;还有张模糊人影 —— 那人背着竹篓,手里攥着把柴刀,
篓沿露出截新鲜竹材,竹节处还挂着片带锯齿的叶子。"找到了!
" 张魁放大那人裤脚的泥渍,泥点呈不规则的扇形,边缘带着暗红:"看这泥色,
是西坡烂泥塘的特有红黏土,偷竹人准是本村的!" 他顺着脚印追,
发现足迹在片斑竹林前消失了。地上散落着新鲜竹屑,还有半截啃剩的玉米棒,
棒子芯上留着歪歪扭扭的牙印,齿距很宽,像是长期缺牙的人咬的。
旁边的蕨类植物被踩倒一片,茎秆断裂处流出透明的汁液,在阳光下闪着光。正琢磨着,
前方竹林传来 "咔嚓" 砍竹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张魁猫腰靠近,
透过竹缝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邻村的光棍李老五正挥着柴刀砍毛竹,刀刃卡在竹节间,
憋得他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滴在竹秆上,瞬间被蒸发。"住手!" 张魁猛地跳出,
红袖章在绿浪中像团火焰,惊飞了停在竹梢的画眉。李老五吓得一哆嗦,
柴刀 "当啷" 落地,砸在块凸起的岩石上,迸出几粒火星。"魁、魁娃兄弟,
" 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我就砍棵竹子编筐...... 家里的筐子漏了,得装猪食。
" 他身后的竹篓塞满了竹材,少说有二十斤,编筐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竹材底部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显然是刚砍不久。张魁捡起柴刀,指尖蹭过刀刃上的竹汁,
黏糊糊的:"编筐要砍七棵?还都是三年生的好竹?" 他指着竹篓里的竹材,
每根都有手腕粗,"跟我去村委会,让王大爷评评理。"李老五突然 "扑通" 跪地,
膝盖压碎了几株嫩笋,笋液溅在他破旧的裤管上:"别别别!魁娃兄弟,
我婆娘尿毒症等着换肾,医院催了三次款了,
我没钱才......" 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病历单,纸角都磨破了,
上面的日期显示是上个月,诊断栏里 "慢性肾衰竭" 几个字刺得张魁眼睛疼。
他想起上个月李老五来合作社卖竹炭时,手背上还留着针孔,袖口磨得发亮,
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偷砍竹子犯法," 张魁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的竹枝,
枝桠上的叶片簌簌落下,"这些竹子拉去合作社,我按市场价的一点五倍收,
算预支你下个月的工钱。但下不为例,再让我抓住,就送派出所。"李老五千恩万谢地走了,
竹篓在他背上晃悠,压得他腰更弯了,像只受伤的鸟。张魁望着他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背影,
突然觉得这山不只是资源,更是活人堆,每棵竹子下面都可能压着一家人的生计。
他摸出对讲机,声音有些沙哑:"薇,通知各户,家里有重病、孩子上学的,
明天来合作社登记,我们按困难程度批砍竹指标,别让外村人钻了空子。"走到南坡时,
太阳爬上了竹梢。张魁靠在棵老毛竹下喝水,突然听见草窠里有响动。拨开蕨类植物,
只见个铁夹子夹着只黄鼠狼,毛色金澄澄的,爪子被夹得渗血,却不叫不闹,
只是用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他解下夹子,黄鼠狼却不跑,反而叼着他的裤腿往竹林深处拽,
爪子轻轻勾着布料,生怕抓疼他。"嘿,这畜生还会带路?" 张魁跟着走了几十米,
看见棵被拦腰砍断的母竹,断口处插着半截红布条 —— 这是偷竹贼做的标记,
布条上印着 "采石场" 的字样。黄鼠狼松开嘴,冲他 "吱吱" 叫了两声,
钻进石缝里,留下个毛茸茸的尾巴尖。张魁摸出手机拍照,突然觉得这山处处有灵,
连畜生都在帮他护林,那些摇曳的竹梢,说不定都是眼睛。午后的日头毒辣,
竹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竹叶被烤焦的微苦气息。张魁坐在背阴处啃干粮,
突然闻到股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竹油燃烧的特殊香气。他猛地站起来,
看见西山坡升起股黑烟,在蓝天上拧成麻花,烟柱顶部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像撒落的灰烬。
"不好!失火了!" 他抓起对讲机狂奔,胸口的铜哨子磕得肋骨生疼,跑掉了一粒衬衫扣。
跑近火场,只见片楠竹林燃得正旺,火苗顺着竹秆往上蹿,
像无数条火蛇在绿色的海洋里翻滚。竹叶燃烧时发出 "噼啪" 的声响,
伴随着 "嘶嘶" 的竹油沸腾声,热浪隔着几十米都能灼伤人的皮肤。竹林深处,
个黑影正手忙脚乱地踩火,是村里的老光棍陈老头,他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
头发被烟燎得卷曲,正用竹扫帚扑打身边的火焰。"陈大爷,快出来!火借风势,
要烧过来了!" 张魁大喊,浓烟呛得他直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的蜂箱!
" 陈老头指着火场中央,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里面有三百只蜜蜂!开春才买的种蜂,
还没采过蜜呢!" 原来他在林子里养蜂,为了给蜂箱驱虫,便在附近烧了堆艾草,
没想到午后山风突变,卷起火星引燃了干燥的竹叶,此刻火势已呈燎原之势,
火苗窜到一人多高,烤得附近的竹子 "噼啪" 作响,随时可能爆炸。
张魁抄起地上的湿麻袋就冲进去,热浪像巴掌般扇在脸上,瞬间烤干了他脸上的汗水。
他用麻袋裹住蜂箱,箱子还带着余温,能听见里面蜜蜂嗡嗡的振翅声。抱起蜂箱往外跑时,
脚下的落叶 "咯吱" 作响,火星溅在他裤腿上,烫出几个小洞。刚跑出两步,
身后 "砰" 一声巨响,棵竹子爆炸了,竹片像弹片般飞溅,擦着他的安全帽飞过,
在帽檐上留下道白印。"魁哥!" 李薇带着村民们赶来,手里提着灭火器和砍刀,
头发上绑着块湿毛巾,"快!砍隔离带!"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青壮年,有的扛着水管,
有的拿着铁锹,脸上都带着焦急。"先救人!" 张魁把蜂箱递给最近的村民,
抓起砍刀就往火场另一侧跑。竹叶燃烧的青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喉咙生疼,
他只能凭着记忆辨认方向。砍到第三棵竹子时,砍刀卡在了竹节里,他弯腰去拔,
突然看见火堆里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 —— 是只被浓烟熏晕的竹鸡,翅膀还在微弱地扑腾,
爪子抓着块烧红的木炭。他赶紧用麻袋裹住竹鸡,刚转身,就听见李薇尖叫:"魁哥,
你背后着火了!"他猛地扑倒在地打滚,李薇冲上来用灭火器喷他后背,
白色粉末落了他一头,钻进衣领里,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没事吧?
" 她蹲下身检查,手指触到他胳膊上的燎泡,声音都在抖,"烫这么大一片,得赶紧上药!
"张魁摇摇头,把怀里的竹鸡递给她:"先救它,这是国家保护动物。
" 竹鸡在李薇怀里轻轻抽搐,眼睛半睁半闭,嘴角沾着烟灰。灭完火已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