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帮发小还赌债深圳的六月天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傍晚七点的霞光把火锅店的玻璃门烤得发烫。我正蹲在店门口称对刚送来的黄牛肉，
油花溅在卡其色围裙上，混着汗珠黏在锁骨窝里。“丽姐！”这声喊带着颤音，我抬头时，
陈发正站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白T恤皱得像团咸菜，牛仔裤膝盖处磨出毛边。
他比去年春节在老家祠堂见时瘦了大半，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看见我手里的牛肉刀，
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进来再说。”我把刀往砧板上一拍，刀刃陷进木头半寸。
店里正是上客的高峰，牛骨汤翻滚的锅底咕嘟作响，
秘制酱料和牛油的香气裹着食客的笑声涌过来。我让服务员给陈发端了杯冰酸梅汤，
他双手捧着杯子，指节泛白，喉结滚动半天，才憋出句。“丽姐，我没地方去了。
”后厨的抽油烟机轰鸣着，切配台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看着他发抖的手，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半大孩子，在老家的稻田埂上追蜻蜓，
他总爱跟在我身后喊“丽姐”，裤脚沾着泥也不管，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草莓，
红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厨房缺个配菜的，”我把沾着牛肉碎的围裙解下来.“包吃住，
第一个月四千，干得好再涨。”陈发“咚”地一声给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额头快碰到瓷砖地。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廉价烟草混着汗馊的味道，像被雨泡过的柴火。
陈发干活倒还算利索。每天天不亮就跟着采购车去肉联厂挑牛霖，
回来蹲在水池边刮牛百叶上的黑膜，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血水。他话少，
除了喊“丽姐”几乎不吭声，切菜时总盯着刀刃发愣，偶尔菜刀碰到砧板边缘，
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没多问。在深圳待了十五年，我见过太多揣着秘密的同乡。
当年我揣着初中毕业证坐绿皮火车来深圳，在电子厂流水线熬到手指关节变形，
后来去火锅店当服务员，看够了后厨的刀光剑影，才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块不能碰的疤。
变故发生在第三周的周五。那天暴雨倾盆，店里客人稀稀拉拉，我正趴在吧台核进货单，
忽然听见后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冲进去时，陈发正瘫在地上，手里的菜刀摔在脚边，
案板上的土豆滚得满地都是。“怎么了？”我刚要扶他，玻璃门突然被撞开。
四个男人堵在门口，雨珠顺着他们油亮的皮夹克往下淌。带头的那个留着寸头，
脖颈处纹着只青色蝎子，目光扫过后厨的不锈钢货架，最后落在陈发身上，
嘴角勾起个冷笑：“找你可真费劲。”陈发像被烫到似的往我身后缩，
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抽油烟机的轰鸣。我把他往身后拽了拽，手背碰到他后背，
才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你们是谁？”我抄起旁边的汤勺，那是柄不锈钢长勺，
熬牛油时用来搅锅的，沉甸甸压在掌心。寸头男没理我，抬脚踩在滚到脚边的土豆上，
咔嚓一声脆响。“陈发，欠我们的五十万，该还了吧？”我手里的汤勺差点掉在地上。
五十万？我想起上周刚存进银行的装修款，那是打算把二楼隔间改成包间的，
总共才二十八万。陈发突然“噗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瓷砖上的声音闷得发慌。“丽姐！
救救我！”他死死抓住我的裤脚，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我一定好好干活，按月还你，
十年！不，二十年都行！”他的脸贴在我沾着牛油的裤腿上，眼泪混着鼻涕糊成一片。
我看着他后颈处新长出的绒毛，忽然想起他十五岁那年，在镇上游戏厅被人堵着要钱，
也是这样跪在我面前，只是那时候他眼里还有光，不像现在，只剩下浑浊的恐惧。
“五十万一分不能少。”寸头男从皮夹克内袋掏出张欠条，拍在案台上。“今天不还钱，
就别怪我们把他胳膊卸下来当火锅料。”欠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陈发的签名处按着个红手印，像滴凝固的血。我指尖划过那张纸，油墨混着雨水的潮气，
冰凉刺骨。“我没钱。”我盯着寸头男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映着后厨的应急灯，泛着冷光。
“那辆红色卡宴是你的吧？”另一个戴金链的男人突然开口，他指了指窗外，
我的车正停在马路牙子上，雨刷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那是上个月刚提的车，
首付就花了八十万，还没来得及挂正式牌照。我咬了咬后槽牙，舌尖尝到血腥味。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是二手车行的王贵发来的消息，
问我上次说的那批澳洲和牛要不要留。我深吸口气，拨通他的电话：“王总，我那辆卡宴，
现在能抵多少钱？”王贵带着评估师来的时候，雨下得正猛。他绕着车转了三圈，
手里的强光手电把车漆照得发亮。“丽姐，你这才开了不到两千公里，跟新车没区别啊。
”他咂着嘴，镜片上的雨珠滑下来，“急用钱？”我没说话，指了指店里。
王贵顺着我的手势看过去，正好撞见寸头男正用脚碾陈发的手背，陈发疼得脸都白了，
却不敢作声。“行吧。”王贵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掏出合同，“最多四十二万，
我现在就让财务转。”还差八万。我把收银台的抽屉全拉开，硬币和纸币堆在台面上，
数了三遍才凑够一万七。后厨的师傅们凑了两万，连洗碗阿姨都把装零钱的铁盒子递过来，
锈迹斑斑的盒子里躺着三张皱巴巴的五十块。“我这有张信用卡，能刷三万。
”楼面主管小李红着眼圈把卡塞给我。“密码是我生日。”最后还差一万三。
我想起冰箱里冻着的那箱茅台，是去年火锅店评上“深圳老字号”时，街道办送的。
我抱着纸箱往对门烟酒店跑，雨水灌进帆布鞋，每跑一步，脚趾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七千。
”烟酒店老板掂着酒瓶。“现在行情不好，最多这数。”我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五十万。
我把钱塞进寸头男手里时，他数钱的动作很慢，指腹蹭过纸币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陈发还跪在地上，裤腿卷起来，露出小腿上青紫的瘀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打的。
“你姐真是菩萨心肠。”寸头男把最后一张钞票塞进皮夹，拍了拍陈发的脸。
“下次再欠赌债，可没人救你了。”他们走的时候，雨正好停了。
夜风卷着火锅的香气从门缝钻进来，我看着陈发扶着墙站起来，膝盖处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像块深色的胎记。“去收拾东西，搬到员工宿舍住。”我把他扶起来，声音有点哑。
“明天正常上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两个字：“丽姐……”我没回头，
转身去捡地上的土豆。那些被踩烂的土豆混着雨水，在瓷砖上糊成黏糊糊的泥，
像极了我十五岁那年，在电子厂宿舍门口摔碎的那碗泡面。陈发第二天来得格外早。
我六点到店时，他已经把牛骨汤炖上了，砂锅咕嘟冒着泡，奶白色的汤面上浮着层油花。
“丽姐，我把账本核了。”他递过来个笔记本，字迹歪歪扭扭却很认真。
“昨天的牛肉损耗有点多，今天我多盯盯。”我接过账本时，指尖碰到他的手，
他像触电似的缩了缩。我这才发现他右手食指缠着纱布，渗着点血渍。“怎么弄的？
”“切姜的时候不小心划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碍事。
”我从抽屉里翻出碘伏给他抹上，棉签碰到伤口时，他的手猛地一颤。
我想起小时候他在田埂上被蛇咬伤，也是这样抖个不停，我背着他跑了三里地去卫生院，
他趴在我背上，眼泪打湿了我的粗布衬衫。“以后别碰赌了。”我把纱布缠紧些。“五十万，
按你现在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得十年。”他的肩膀垮了下去，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日子像锅里的老汤，慢慢熬着。陈发每天天不亮就去进货，回来切菜、串签子，
收工后还帮着打扫前厅，直到最后一桌客人走了才肯休息。他话还是少，
但眼睛里的光渐渐回来了，切土豆时会哼老家的采茶调，虽然跑调跑得厉害。
七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有熟客点了份手切鲜牛舌。陈发握着刀在案板上切，
刀工竟比后厨的老师傅还匀，薄如蝉翼的牛舌片摊在白瓷盘里，透着粉嫩的光。“你这手艺，
在哪学的？”我忍不住问。他手下的刀顿了顿，“在澳门**后厨待过半年，
那里的师傅教的。”我没再问。有些事像锅里的浮沫，撇掉了，汤才能清亮。八月十五那天，
店里放了半天假。我买了月饼和啤酒，在后厨摆了张小桌。陈发抱着个西瓜进来，
刀刚碰到瓜皮，西瓜“啪”地裂开，红瓤里嵌着密密麻麻的黑籽。“丽姐，
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先还你四千。”他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泡沫溢出来，“以后每个月都还。
”我咬了口月饼，豆沙馅甜得发腻。“不急，”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圆得像个银盘。
“先把日子过好。”他突然红了眼眶，啤酒杯往桌上一磕。“我对不起你，丽姐。
那辆车……”“车没了可以再买。”我打断他，指腹擦过杯沿的水珠。“人要是毁了，
就啥都没了。”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后半夜，陈发讲了他怎么从老家来深圳，怎么在工地搬砖，
怎么被工友拉去赌钱，怎么从几百块输到五十万。他说他跑了三个城市，
那些人像闻着血腥味的狼，一路追过来。“我本来想，实在不行就跳江。”他灌了口啤酒，
打了个嗝。“看见你的火锅店，就像看见救命稻草。”我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
我被电子厂开除，揣着仅剩的三百块钱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也是这样绝望。
后来遇见开小饭馆的张叔，他给了我份洗碗的活，还说：“丫头，别灰心，日子总会好的。
”有些债，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不是用钱，是用往后的日子，一点点挣回来。国庆节前，
王贵突然打来电话，说我的卡宴被一个老板买走了，对方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多给了八万，让他转交给我。“陈发那小伙子不错。”王贵在电话里笑。
“昨天我去你店里吃饭，看见他在后厨忙得满头大汗，切的牛肉片薄得能透光。
”我挂了电话，看见陈发正蹲在地上给刚送来的黄牛肉分级，
把最嫩的里脊单独放在一个盘子里。阳光从气窗照进来，在他背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
像枚勋章。“陈发。”我走过去，把银行卡递给他。“这个你拿着。”他愣住了，“丽姐，
这是……”“王贵转来的钱，”我把卡塞进他手里。“你存着，以后有难处再用。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银行卡，指节泛白。“我不能要，”他把卡往我手里推。
“我欠你的还没还……”“拿着。”我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传来。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将来的。万一哪天你想自己做点什么，也好有本钱。
”他突然给我鞠了个躬，这次腰弯得很低，额头几乎碰到膝盖。“丽姐，
我……”“快去干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客人该来了。”转身时，
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后厨的牛油锅正咕嘟冒泡，红油翻滚着，
把花椒和辣椒的香气送得老远。我深吸一口气，那味道里有烟火气，有生活气，
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年底的时候，陈发成了后厨的主厨，专门负责手切鲜牛肉。
有美食博主来探店，拍了他切肉的视频，配文“深圳最会切牛肉的帅哥师傅”，
店里的生意更火了，排队的人能绕着街角转半圈。他每个月发了工资，
都会往我卡上转四千块。有时多了奖金，会多转点，备注里永远写着“还款”。
我没动那些钱，单独开了张卡存着，想着等他攒够了本钱，或许可以开家自己的小店。
春节前，我去二手车行提了辆新车，还是红色的，不过换成了SUV。陈发来帮我开车，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过弯时减速，超车时打转向灯，比我还谨慎。“丽姐，
今年回老家过年吗？”他问。“回，”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带你一起。”他转过头，
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真的。”我笑了，“让你爸妈看看，他们儿子现在出息了。
”车驶过火锅店门口时，我看见员工们正在贴春联，红底黑字的“生意兴隆”贴在玻璃门上，
在阳光下闪着光。后厨飘出牛油的香气，混着街面上的鞭炮味，是年的味道，
也是日子的味道。有些债，不需要说还清。就像锅里的红油，熬过了烈火，熬过了时光，
最后总会变成醇厚的香。2 商超烟火里的暗战腊月的风裹着寒霜打在玻璃窗上，
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我握着保温杯站在“丽姐鲜切牛肉火锅”的柜台后，
看着街对面那座刚封顶的商超——银灰色的玻璃幕墙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巨大的红色条幅垂下来，“5月1日盛大开业”几个金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丽姐，
又瞅呢？”陈发的声音从砧板那边传来，带着刀刃剁在牛骨头上的闷响。
他正处理今天刚到的腱子肉，手指在油亮的肉纹间翻飞，刀尖沿着筋膜游走，
不多时就片出半盆薄如蝉翼的肉片，红白相间的纹理在灯下像幅水墨画。我转过头，
看见他额角渗着细汗，鼻尖冻得通红。这小子来店里两年了，
从一开始连牛里脊和外脊都分不清，到现在能闭着眼摸出哪个部位的肉适合涮，哪个适合烤，
手上的茧子比我这开了十年店的还厚。“再不去谈，好位置该被抢光了。”我呷了口枸杞水，
保温杯壁上凝着水珠。“昨天去看了下，三楼美食区靠电梯口那间，面宽十五米，
进深十二米，正好能摆下二十张桌，后厨还能隔出个明档窗口，
让客人看着切肉——”“听说租金贵将近一半呢。”陈发把肉片码进保鲜盒，抬眼看我时，
睫毛上还沾着点肉末。“咱们现在这店，月租才二万五，商超那地方，我打听了，
起步价就得四万八，还得押三付一。”“贵有贵的道理。”我敲了敲柜台。“你算算，
周边三个小区，加上商超自带的客流，一天卖上两三万不是问题。咱们现在守着这条老街，
熟客是多，但年轻人都爱往新地方钻。等开春把老店交给黄嫂打理，咱们在商超开家分店，
你当店长，股份给你——”话没说完，陈发突然低下头，
手里的保鲜膜“刺啦”一声被扯得太长，盖住了半盆肉。他沉默了几秒，
肩膀微微塌下去：“丽姐，我……”“咋了？”我觉得他语气不对。这半年来，
陈发总是隔三差五地请假，有时候说是去医院看他那患糖尿病的妈，
有时候又说家里农房要翻修。我没多问，毕竟谁都有难处，他每月工资我都多补两千，
还让他打了张四十五万的欠条——去年他说想在老家县城买套婚房，我寻思着这小子踏实，
迟早是自家分店的顶梁柱，也就没犹豫。“我妈那病好多了。”他把保鲜膜裹紧，
声音闷在喉咙里，“丽姐，我想……年后就不在这里干了。”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
雨水扑在玻璃上，瞬间化成水痕，把街对面的商超晕成一片模糊的白。
我手里的保温杯“咚”地磕在柜台上，枸杞在水里打着转。“为啥？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是嫌我给的少了？还是觉得当厨师长亏了？”“都不是。
”陈发抬起头，眼睛里红血丝看得真切。“我想自己出去闯闯。
”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我面前，“这是欠你的四十五万，分三次凑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