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衔月——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烙下的是一幅淬毒的画:丈夫苏离川的侧影,
正亲昵地环抱着一个陌生女人,他的嘴唇热烈地印在对方脸颊上。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钝刀,
狠狠捅进她心窝,又慢又深地搅动。为什么?!无声的嘶吼在她颅腔内疯狂冲撞,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可周遭只有一片死寂,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迅速吞噬了她。
身体轻得失去了重量,像一片被狂风撕离枝头的残叶,又像一缕无依无靠的云,
在虚无中飘荡。那些曾让她痛不欲生、也让她甘之如饴的人间悲喜,
正丝丝缕缕地从她沉重的躯壳里剥离。心底那个巨大的黑洞,随之疯狂扩张,
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她觉得自己正无可挽回地失去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沉甸甸的,
带着温热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是什么?混沌的意识如同泥沼,她沉沦其中,茫然无措。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深渊边缘,一声稚嫩得如同初生幼鸟啁啾的呼唤,
穿透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妈妈!”孩子!沈衔月的灵魂仿佛被这声呼唤狠狠拽回,
身体猛地从虚空中急速下坠!失重的恐惧攫住了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意识回笼的刹那,
剧痛和冰冷同时袭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她感觉自己重重跌落在某个坚硬冰冷的平面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被一层模糊的水光笼罩。两张写满惊惧和忧心的脸孔,
在迷蒙中渐渐清晰——是她的父母。“月月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可算醒了!吓死妈妈了!”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
立刻覆上了她冰凉的手背。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
沈衔月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黏在一起,
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孩子…孩子还在吗?”母亲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沈衔月那双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棉签,
手抖得厉害,水珠溅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蘸湿了棉签,
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轻轻点触着沈衔月枯槁的嘴唇。那点微弱的湿润,
根本无法缓解喉咙里烧灼般的干渴,更无法填补心口的空洞。沈衔月什么都明白了。
那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比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更浓烈,瞬间灌满了她的肺腑。
她不再看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汹涌而出,顺着太阳穴滑入鬓发,
留下两道冰冷的湿痕。从三年前开始,她和苏离川正式踏上备孕这条漫长而崎岖的道路起,
她的心就像被绑在一架疯狂失控的过山车上,在希望的山巅和绝望的谷底间反复冲撞。
当医生平静地告知她自然受孕几率极低时,那冰冷的宣判如同瞬间抽走了她脚下的地板,
让她直坠深渊。此后的每一天,每一个晨昏,对孩子的渴望都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越收越紧。她义无反顾地扎进试管婴儿的旋涡,熬过一个又一个以周甚至以月计数的周期。
手臂、臀部,密密麻麻的针眼叠着针眼,皮肤下淤积着散不开的青紫。她曾无数次幻想,
当那个小天使终于降临,她也要像其他勇敢的试管妈妈那样,
拍一张特别的纪念照——襁褓中粉嫩的婴儿,
安静地躺在一圈小山般码放整齐的、空了的注射剂旁边。那是勋章,是胜利的宣言。
好在老天垂怜,苦海似乎真的渡到了彼岸。那两条清晰的红杠出现时,她和苏离川相拥而泣,
以为所有的苦难终于尘埃落定。然而,这个用血泪浇灌出的梦,竟如此短暂,如此脆弱,
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轻轻一碰,便无声无息地碎裂了,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宁愿那天就安分地待在家里,守着那份得之不易的安稳,
绝不会踏出家门一步去听什么新手妈妈课程;或者,听完课就立刻回家,
绝不会鬼使神差地拐进旁边的商场。那样,她就不会撞见那对狗男女在角落里的忘情亲热,
不会让那锥心刺骨的画面成为压垮她和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心若不曾在那瞬间被碾得粉碎,她小心翼翼守护的梦,也许就不会碎得如此彻底。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拼尽血肉、耗尽心神才盼来的孩子,
就这样断送在她自己那场灭顶的悲痛里,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沈衔月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像是流不尽的长河,冲刷着面颊,浸湿了枕头,
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翻江倒海的悲恸,
她在泪水的咸涩和心碎的麻木中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昏沉中挣扎着浮起。
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低微的滴答声。她缓缓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边的椅子——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是苏离川。他坐在那里,
侧脸对着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眼神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他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沈衔月的喉咙,胃里翻滚着。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带着血腥气:“你…来干什么?”苏离川的眉头立刻不耐烦地拧了起来,
发出一声清晰的“啧”,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看看你这副样子,
”他语气里的责备毫不掩饰,“都是你这臭脾气惹的祸!一点小事就惊天动地,现在好了?
”沈衔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无数最肮脏、最恶毒的诅咒在舌尖翻滚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那些污言秽语即将冲口而出的刹那,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支撑她二十几年、让她倔强挺直脊梁的某种东西,似乎已经随着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一起,
永远地消失了。所有的抗争、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攻击欲,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变得苍白可笑。最终,她只是极其疲惫地、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走吧。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话音刚落,那不争气的眼泪又汹涌而出,
模糊了眼前这个让她恨入骨髓的男人。苏离川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非但没有一丝动容,
反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的意味。“当初我就说过,
”他旧事重提,声音沉闷,“实在怀不上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想要孩子?
领养一个不行吗?或者代孕,路子那么多。你非要一根筋扎在试管里,折腾自己这么多年,
钱也像流水一样哗哗地花出去,图什么?”沈衔月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
那笑容里淬满了冰碴:“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遍地都是;而我想要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就只能去受这份活罪,打几百针,
喝无数苦药,一次次上手术台!苏离川,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可能生不出来,
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是你自己说,无论多难,你都会陪着我走下去!
我曾经…真的被你感动过,以为你不一样,以为你是真的不在乎,
愿意和我一起扛过这道坎…”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几乎说不下去,“没想到啊,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我看!”苏离川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避开沈衔月控诉的目光,看向别处,闷闷地反驳:“沈衔月,咱们就事论事。
生个气、嚷嚷几句就能把孩子弄没了,这难道不是你自己身体底子太差?说白了,
就算这次勉强保住了,就你这体质,孩子迟早也留不住!你可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沈衔月心窝最痛的地方。她竟被气笑了,
那笑声短促、嘶哑,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猛地扭过头,背对着他,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了挥手,动作虚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滚。立刻滚。
别再让我看见你。”苏离川竟真的如蒙大赦,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那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沈衔月脸上。---自那天起,苏离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再也没有在医院出现过。沈衔月彻底成了一具空壳。她机械地配合着母亲,让喝水就张嘴,
让喝汤就吞咽,让吃药就顺从。除了这些必要的生理反应,她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沉溺在昏睡之中,仿佛只有无边的黑暗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几天后,
身体的创伤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平复。那个被她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念头,
却像顽强的小草,开始在龟裂的心田里悄然萌发,带着尖锐的刺痛感。一天午后,
母亲被护士叫去办公室签字。沈衔月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掀开被子,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
极其缓慢地挪出了病房,走向住院部的医生办公室。运气不坏,
她的主任医师王教授刚下手术台,正在洗手。沈衔月凑过去,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卑微和颤抖:“王教授…我…我以后…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
”王教授擦手的动作顿住了。她转过身,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沈衔月苍白消瘦的脸,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里面那颗破碎绝望的心。这审视持续了漫长的十几秒,
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终于,王教授开口了,语气是医生特有的冷静,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要是还想试试…等身体彻底养好,各项指标都恢复了,
再来做一次全面的评估检查吧。”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抿紧了,
眼神复杂地看了沈衔月一眼,转身去整理桌上的病历。沈衔月不傻。王教授那未出口的话,
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读懂了那无声的宣判。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扶着冰冷的墙壁,
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在这一刻,她不得不直面那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她这一生,
与“母亲”这个称呼,已经彻底绝缘了。---出院后的沈衔月,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
她沉默寡言,终日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父母忧心如焚,
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睡觉都不敢闭实了眼睛,生怕一个不留神,女儿就会做出什么傻事。
苏离川倒是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像应付一件令人厌烦的公事。如今,
他连敷衍都懒得做了。曾经精心编织的“工作繁忙”的谎言被彻底撕下,
他显露出一种近乎无耻的“破罐破摔”的姿态。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冷漠,
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等待解脱的期待。他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离婚的一切准备我都做好了,
就等你开口。是啊,那样一个精于伪装、爱惜羽毛的人,
怎么能仅仅因为发妻不能生育就主动提出离婚呢?
那会毁了他苦心经营的“重情重义”的形象。沈衔月想起当年婚礼上,苏离川握着她的手,
在满堂宾客面前,信誓旦旦,字字铿锵:“月月,这辈子,我苏离川一定对你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贫穷、疾病,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绝不辜负!”那时的她,
被巨大的幸福和感动淹没,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爱情最坚实的模样。如今回头再看,
那誓言里或许也曾有过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支撑,恐怕是她家不嫌他当年一穷二白,
房子、车子、人脉,悉数奉上,还不曾要求他做“上门女婿”的这份恩情与便利。如今,
苏离川羽翼早已丰满,境遇比过去好了何止百倍。离婚的念头,想必在他心里早已盘踞多时。
只是碍于那曾经当众许下的“君子承诺”,为了维系他那虚伪的体面形象,
更为了不想在财产分割上做出让步,他选择了最卑劣的方式——冷暴力。
他在医院里极尽刻薄之能事,现在又长期不归家。他要用软刀子慢慢磨,用钝刀子反复割,
逼沈衔月像当年刚查出身体问题、主动提出离婚以“成全”他时那样,再次主动开口。这样,
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被离婚”,无需背负任何骂名,还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利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沈衔月冷冷地想,心中那潭死水第一次剧烈地翻涌起恨意。
我偏不让你如意!现在,什么刀子都没用了。因为她的心,
早已在失去孩子和彻底失去生育能力的那一天,被绝望的寒冰冻结,变得比铁石更硬。
身体彻底恢复后,沈衔月对苏离川和那个叫季甜甜的女人的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一方面,她死死拖住苏离川,坚决不放手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牢牢铐住他,绝不给他渴求的自由;另一方面,她开始着手寻找季甜甜。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下洇开刺目的血迹时,
季甜甜投来的眼神——那不是惊慌或同情,而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那眼神里透出的邪恶与无耻,让沈衔月每每想起都浑身发冷。
面对一个身怀六甲、正在流血、痛苦挣扎的同性,季甜甜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恐惧。
沈衔月不想让她好过。此刻,她完全理解了新闻里那些当街撕打小三的原配。
或许她永远不会选择那样粗暴野蛮的方式,但她可以用更“文明”、更彻底的方式,
让季甜甜身败名裂。想找到季甜甜并不难。苏离川就是最好的引路人。
她其实并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她不知道苏离川有没有察觉她的跟踪,
但这似乎也无所谓了。他们的脸皮早已撕破,苏离川巴不得她闹,闹得越大越好,
这样他就有更充足的理由“解脱”。然而,当沈衔月连续几天跟着苏离川,
亲眼目睹他和季甜甜在各种场合旁若无人地亲昵、调笑,像一对真正热恋的情侣时,
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自我厌弃感却汹涌地淹没了她。事已至此,她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就算季甜甜真的身败名裂了,又能如何?苏离川会因此回头吗?季甜甜会因此痛不欲生吗?
不会的。最终,桥归桥,路归路,他们依然会各自生活,带着伤痕,而她沈衔月,
只会在这场无谓的报复中耗尽最后一点心力,显得更加可怜可笑。
她几乎要说服自己放下这无谓的执念,放过苏离川,也放过自己。就在她准备彻底抽身,
尝试着去舔舐伤口、寻找新的生活可能时,某一天下午,她却愕然地发现,
苏离川陪着季甜甜,走进了本市最昂贵、最有名的那家私立妇产医院。
---沈衔月站在街对面,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目送着那对男女相携着走进那栋装修考究、透着金钱和优越感的白色大楼。
时间在焦灼和冰冷的恨意中一分一秒地爬过。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华丽的玻璃门再次打开,
他们走了出来。隔着一条车流不息的马路,沈衔月看得清清楚楚。
苏离川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傻气的、纯粹的喜悦,那笑容灿烂得刺眼。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极其温柔地覆在季甜甜平坦的小腹上,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而季甜甜,
立刻配合地、带着点夸张地挺起了纤细的腰肢,模仿着孕妇走路的姿态,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炫耀。他们相视而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勾勒出一幅“幸福准父母”的标准图景。那份旁若无人的喜悦和期待,像淬了毒的针,
密密麻麻扎进沈衔月的眼底。接着,
沈衔月看到他们走进了街角一家窗明几净的高档母婴用品店。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脚步虚浮地跟了过去。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
窥视着橱窗内的“天堂”。季甜甜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防辐射服,
拿起一件又一件柔软的孕妇裙在身上比划。苏离川耐心地陪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她,
偶尔含笑点头。他们的身影穿梭在一排排挂满五颜六色婴儿服的货架之间。那些小小的衣服,
连体衣、小袜子、软软的帽子,可爱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配件,
散发着奶香和新生气息的幻觉。沈衔月的视线被那些小小的衣物死死抓住,再也移不开。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厚重的冬衣,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
指尖传来衣料的粗糙触感,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但她的掌心,
却仿佛还残留着几个月前,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温热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