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灰落在你手背,竟不觉得烫。那点白灰,像初冬落下的第一片薄雪,轻飘飘的,
没什么分量,沾在枯树皮般松弛的皮肤上。你试着抬了抬手指,想拂掉它,
那点微末的力气却只够让指尖在锦被粗糙的绣面上蹭出一点细微的窸窣。
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越过那缕将熄未熄的残烟,
望向房间幽暗的角落。模糊的视野里,只有紫檀木供桌上那尊漆面斑驳的祖师爷神像,
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之后,面孔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千年的尘埃在无声地凝视你。
神龛前那盏长明灯,油快耗尽了,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挣扎跳跃,
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光影剧烈晃动,把你床前垂下的帐幔褶皱映照得如同鬼魅扭动的肢体。
“时辰……到了么?”你想问,喉咙里却只滚出一串破风箱似的呼噜声,
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枯骨。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胸腔深处狠狠攥紧,
那点稀薄的空气艰难地挤进肺腑,带着陈腐的檀香和死亡自身那独有的、甜腻又微腥的气息。
徒劳地喘息着,视线重新模糊,黏腻的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迅速晕染开来。
可这黑暗深处,却猛地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不是灯烛,不是天光,
是几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京畿道旁,毒辣的太阳,白花花地晒着干裂的尘土路。
土腥味、牲口的臊臭味、还有路边水沟里腐烂垃圾沤出的酸腐气,
一股脑地钻进你那时还灵敏的鼻孔,呛得你一阵干呕。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又狠狠绞扭,那是一种纯粹、原始、足以吞噬一切理智的饥饿,烧灼着你的五脏六腑。
你蜷缩在官道旁一棵歪脖子老柳树的稀疏阴影里,嶙峋的脊骨顶着粗糙的树皮,火辣辣地疼。
几个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在不远处追逐打闹,
为了一块沾满泥土、不知被谁丢弃的半拉麸饼争抢撕咬。其中那个叫二狗的,个子最高,
也最凶,他猛地一把推开另一个孩子,将那点可怜的食物残渣死死捂进自己嘴里,
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呜噜声,凶狠地瞪着其他人。你看着,胃里的灼痛感更加尖锐。
不行,不能像他们一样,像野狗一样在土里刨食。你狠狠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
一股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目光扫过官道上偶尔扬起的尘土,那是车马经过的痕迹。
你的手下意识地摸进自己那件破得几乎兜不住风的夹袄内衬深处,
指尖触碰到三枚坚硬、冰冷、带着你体温的圆形金属物。三枚铜钱。偷来的。是昨天夜里,
趁着那个在馄饨摊上喝得烂醉如泥的胖商人伏案大睡时,你像只耗子般溜过去,
从他鼓囊囊的腰间褡裢里飞快摸出来的。指肚摩挲着铜钱边缘粗糙的铸痕,
那冰冷的触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试图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空虚感,也压下心头那点刚刚冒头、又迅速被饥饿淹没的羞耻。
再睁开眼时,你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表情,尽管因为饥饿,
那笑容可能比哭还难看。你挣扎着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走到官道旁相对开阔一点的地方,背靠着那棵老柳树,将那三枚偷来的铜钱,一枚一枚,
郑重其事地摆在自己面前脏污的脚面上。阳光照在铜钱上,
反射出几点微弱的、近乎惨白的光斑。你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得像磨刀石刮过生铁。
“过往的君子,留步一观呐!”你喊,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颤抖,
努力模仿着记忆里偶尔在庙会上见过的那些算命先生的腔调,“三枚铜钱定乾坤,
六爻通神问前尘!吉凶祸福,财路官运,一卜便知!不准……分文不取!
”喊出最后四个字时,你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掉进那无底的饥饿深渊里去。分文不取?
你连一文钱都没有!官道上尘土飞扬,偶有车马辚辚而过,溅起呛人的灰土。
骑马的、坐车的、挑担步行的,形形色色的人从你面前经过。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目光麻木,
如同看着路旁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或一丛枯草,对你那微弱的吆喝置若罔闻。
偶尔有人瞥过来一眼,那眼神里也满是怀疑、冷漠,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竟也学人摆摊算命?
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你脸上,火辣辣地疼。胃里的饥饿感越来越凶猛,
像有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冷汗顺着你肮脏的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一阵刺痛。
你抬手抹了一把,咸涩的汗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糊住了视线。绝望,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
开始顺着你的脊椎往上爬。就在你几乎要放弃,准备收起那三枚可怜的铜钱,
重新滚回树荫下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你面前。你猛地抬头。尘土落定,
一个身影挡住了刺目的阳光。是个中年汉子,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
黝黑的脸膛上刻满风霜的沟壑,嘴唇干裂起皮。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
车上胡乱捆着些稻草和几捆柴禾。他站在你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你完全笼罩。
汉子微微佝偻着背,粗糙的大手局促不安地搓着裤腿,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近乎愚钝的茫然,
定定地看着你脚面上那三枚在尘土里显得格外寒酸的铜钱。“娃……娃娃,”汉子开口了,
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木头,“真……真能算?”你被他看得心里一紧,
那眼神里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期盼。你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喉头干得发紧:“能!大叔您想问什么?前程?家宅?还是……找人?
” 你飞快地抛出了几个最常见的问题,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张愁苦的脸。
你注意到他眉头紧锁,眉心的“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着,
整个人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悲苦?尤其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
似乎藏着某种无法消散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汉子沉默了,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吞咽着什么难以出口的话语。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草鞋局促地在地上蹭了蹭。半晌,他才抬起头,声音更低哑了,
官道边上……割猪草的时候……天擦黑那会儿……人就……就没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
浑浊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妇人走失!
就在这官道附近!天擦黑时!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你混沌饥饿的脑子里。
你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大叔!您莫急!” 你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斩钉截铁的“笃定”,仿佛真有什么神祇附体,
“依卦象看,此事有惊无险!大婶她命宫未暗,主星未沉,定是遇了贵人相助,
一时迷了方向!您往东北方寻!不出三里,必有音信!快!快去!莫要耽搁了!
”你的语速极快,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那汉子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那点微弱的、绝望中的期盼被你这番斩钉截铁的话瞬间点燃了。“真的?娃娃?东北方?
三里?” 他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在发抖。“千真万确!卦象如此!” 你用力点头,
神情肃穆,仿佛真的窥见了天机,“快去!迟则生变!”那汉子再不多言,
脸上愁苦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向他的独轮车,
一把抄起车把,就要往东北方向推。车轮刚转动半圈,他又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飞快地回身,枯瘦粗糙的手伸进怀里摸索着。他掏出一个同样破旧、同样干瘪的粗布小口袋,
解开系着的麻绳,手指颤抖着在里面掏了好几下,才捏出两个东西——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还有半个比拳头略小、表皮已经发皱发黑、但内里看着还算白净的粗面馍馍。
他一步跨到你面前,蹲下身,将铜钱和那半个馍馍不由分说地塞进你同样枯瘦肮脏的手里。
那馍馍的温热透过粗糙的表皮传递到你冰凉的掌心,带着粮食特有的、朴实而诱人的香气。
你甚至能感觉到馍馍表面残留着他胸膛的温度。“娃……拿着!
俺……俺替俺家那口子……谢你!” 汉子匆匆说完,再不敢耽搁,
推起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车,迈开大步,几乎是朝着东北方向狂奔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和独轮车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迅速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土里。你僵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带着汗渍体温的铜钱和那半个沉甸甸的粗面馍馍。
馍馍的温热像一条细小的活蛇,顺着你的掌心蜿蜒向上,钻进了空空如也的胃袋,
那感觉奇异而陌生,瞬间驱散了噬骨的寒意。然而,几乎与此同时,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东西猛地刺穿了这短暂的暖意,狠狠扎进了你心脏最深处。那是什么?
是那汉子浑浊眼底深处沉重的悲苦?是他塞给你馍馍时粗糙手指的颤抖?
还是他奔向东北方时,那辆破车发出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绝望呻吟?你猛地低下头,
不敢再看那汉子消失的方向。视线死死盯住自己摊开的掌心。那枚偷来的铜钱,
冰冷地躺在你肮脏的手纹里,旁边是那半个救命的、温热的粗面馍馍。
馍馍粗糙的表皮摩擦着你掌心的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近乎灼痛的触感。
胃袋发出雷鸣般的哀鸣,催促着你。你几乎是颤抖着,将那半个馍馍凑到嘴边。牙齿咬下去,
粗糙的麦麸颗粒摩擦着口腔,唾液疯狂地分泌,将那干硬的食物勉强软化。你狼吞虎咽,
噎得直翻白眼,却不敢停歇,仿佛慢一秒,这救命的食物就会消失。几口下去,
那烧灼般的饥饿感终于被粗暴地压下去了一点,胃里有了点实在的填充感,
不再空空荡荡地绞扭。你停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嘴里还塞满了食物,
视线却再次落回掌心。那枚偷来的铜钱,在正午惨白的阳光下,
反射着一点微弱的、近乎嘲讽的光。你看着它,又看看手里剩下的半个馍馍,
再看看那汉子消失的方向——东北方,那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田野,在热浪中蒸腾扭曲。
你刚才那番“东北方三里必有音信”的断语,此刻像鬼魅一样在你耳边回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那汉子浑浊眼睛里燃起的希望之火,此刻在你心里投下的,
却是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冰冷的阴影。那火焰,会不会最终烧毁他仅存的一切?
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你猛地捂住嘴,弯下腰,干呕起来。
刚刚咽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搅,带来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冷汗再次浸透了你单薄的破衣。
你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那棵粗糙的老柳树干上。树干粗糙的树皮硌得你生疼。
你顺着树干滑坐下去,蜷缩在那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身体因为刚刚获得的食物而微微发热,
但骨头缝里,却透出一股无法驱散的寒意。你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那枚偷来的铜钱安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旁边是啃剩下的、沾着泥土和口水的馍馍残渣。
你用另一只同样肮脏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偷来的铜钱。铜钱冰凉。你的手指,
却比它更冷。你把它和汉子给的那枚铜钱放在一起。一枚冰冷,
一枚尚带着那汉子卑微的体温。它们都是“开元通宝”,但此刻在你眼中,
却像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无法调和的世界。你盯着这两枚并排躺着的铜钱,
看了很久很久。树影在你脚边无声地移动,官道上的尘土落了又起。饥饿暂时退却了,
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却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裹紧了你的心脏,
勒得你几乎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你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将剩下的那点馍馍残渣,全部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吞咽。然后,你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那两枚铜钱。一枚冰冷,一枚微温。你将它们叠在一起,
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你掌心的肉里,带来一种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疼痛。
你扶着粗糙的树干,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胃里有了东西,
终究是有了点力气。你最后看了一眼官道东北方那一片茫然的田野尽头,那里空荡荡的,
只有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你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棵老柳树,也没有再看脚下的尘土。
你攥紧手心那两枚硌人的铜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树荫,沿着官道的边缘,
朝着与长安城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单薄,
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踉跄,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长安西市,喧嚣如沸。
你盘腿坐在一张半旧的草席上,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得发黑的高墙,
面前铺着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粗布,布上歪歪扭扭写着“神目”两个墨字。
这两个字你练了很久,下笔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
试图模仿庙里见过的那些庄严匾额的气韵。布上除了字,只有三枚磨得油亮的铜钱,
排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阳光斜射下来,铜钱反射着光,在你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你微微眯着眼,目光却像无形的钩子,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细细筛选。
那些穿着绫罗、步履从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或傲慢的面孔,才是你的“水”。
至于那些衣衫褴褛、行色匆匆的,不过是“火”,是烧不旺的柴禾。
一个穿着上好杭绸直裰、腰悬玉佩、手指上戴着硕大翠玉扳指的中年胖子,
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踱了过来。他脸色红润,但眉心却有一道浅浅的竖纹,
眼神扫过街边摊贩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挑剔,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翠玉扳指——标准的“水火相激”之相!这种人,面上风光,
内里必有焦灼难安之事,且所求极大。你的心跳快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
甚至故意垂下了眼帘,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的铜钱,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撞击声。“这位先生,
”你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恰好能让那胖子听见,
“您印堂隐有紫气浮动,此乃贵人临门之兆。然则……”你故意顿住,微微蹙眉,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谐之象。胖子的脚步果然顿住了,他侧过头,
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审视看向你。他身边的随从立刻上前一步,似乎要呵斥。胖子却抬了抬手,
止住了随从,目光在你那张年轻却刻意显出几分沧桑的脸上停留片刻,
又扫过那“神目”二字,嘴角勾起一丝玩味:“哦?小先生,然则如何?”成了!
鱼儿嗅到了饵。你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凝重,手指在铜钱上轻轻一划:“然则紫气边缘,
缠绕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痕。青主木,木克土,先生家中主母,可是姓中带‘木’?
或是……宅院东南方,有高大乔木?此木克土,土为财库根基,恐有根基不稳之虞啊。
” 你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目光紧紧锁住胖子的脸。
胖子脸上的玩味瞬间凝固了。他眼皮猛地一跳,摩挲玉扳指的手指骤然停住,指节微微发白。
他身后的随从也露出了惊疑的神色。这细微的反应尽收你眼底——赌对了!
他家主母多半姓“林”、“李”、“杨”之类,或者东南方真有大树。就算错了,
也只需一句“此乃隐象”便能搪塞,但此刻,
胖子眼中那掩饰不住的震惊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恼怒,已然将他的底牌暴露无遗。
“你……”胖子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神色,但语气里的急切已遮掩不住,
“小先生……眼力倒是……不错。接着说!”“此乃天机示警,非寻常家宅小厄。
” 你语气更加低沉,带着悲悯,“先生近月是否得了一注大财?然此财路,
是否与南方火运相关?火生土,本是吉兆,奈何那东南方青木克土,如大堤蚁穴,根基不稳,
恐有财来财去,镜花水月之忧啊!” 你紧紧扣住“财”字,手指在铜钱上方虚画着,
仿佛在勾勒无形的卦象。胖子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南方火运?
他上个月刚从江南贩运丝绸回来,狠狠赚了一笔!东南角那棵老槐树……他猛地想起,
前几日管家似乎提过,那树根拱坏了院墙一角!这……这神目小子,竟一语道破!
他心中那点疑虑彻底被击碎,只剩下对“根基不稳”、“财来财去”的巨大恐慌。“先生!
先生救我!”胖子声音都变了调,再顾不得什么身份体面,急切地凑近一步,
几乎要抓住你的衣袖,“可有解法?破财免灾,在所不惜!
”你看着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恐惧和对金钱的贪婪交织,心中一片冰冷,
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解法……倒是有,只是……需以金气镇之,方能稳固土基,
化克为生。” 你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他手指上那枚水头极足的翠玉扳指,
“此金气,非寻常金银,需得是……深藏地脉、蕴含生发之机的古玉,
置于宅院坤位西南方……方能见效。” 你故意将“古玉”二字咬得极重,
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那枚翠玉扳指上。胖子脸色变幻,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扳指,
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不舍,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这扳指是他心爱之物,
价值不菲……但比起家财根基……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颤抖着,
将那枚温润的翠玉扳指从手指上褪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塞到你手中:“先生!此乃家传古玉!
请先生务必施法!保我根基稳固!” 他生怕你反悔似的,
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哗啦一声全数倒在你的粗布上,
白花花的银锭和碎银在阳光下刺得人眼花,“这些,权作先生施法的香火!不够我再去取!
”那翠玉入手温润细腻,带着胖子的体温,沉甸甸的。银锭冰冷的棱角硌着你的腿。
的喧嚣——小贩的吆喝、车马的辚辚、人群的嘈杂——仿佛瞬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你眼前只有胖子那张因为恐惧和急切而扭曲的脸,
鼻尖似乎萦绕着钱袋里散出的、银钱特有的、冰冷的金属气味。你稳稳地接住那枚扳指,
指尖感受着玉石圆润光滑的弧线,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瞬间压过了心底深处那一丝微弱、几乎被遗忘的刺痛。你微微颔首,
脸上流露出一种悲悯而庄重的神情,仿佛承接了万钧重担:“先生心诚,天必佑之。
此玉需以秘法供奉三日,三日之后,请先生派人来取,并依我所指方位安置,根基自固。
” 你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不不容置疑的权威!胖子如蒙大赦,连连作揖,
千恩万谢地带着随从匆匆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你缓缓低下头,
看着粗布上那堆散乱的银锭和碎银,它们反射着午后炽热的阳光,亮得刺眼。
那枚翠玉扳指静静躺在银锭中间,温润的光华内敛而深沉。你伸出手,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银锭边缘,又落到那温润的玉石上。冰冷的银,温热的玉,
截然不同的触感,
却都传递着同一种令人迷醉的力量——那是足以填满一切空虚、驱散一切恐惧的力量。
你慢慢收紧手指,将那枚扳指紧紧攥在手心,玉石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的纹路,
带来一种踏实的、近乎疼痛的掌控感。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水面的涟漪,
无声地漾开。周围喧嚣的市声,那些为生计奔波的、真实的悲喜,此刻听在耳中,
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遥远得不值一提。………洛阳,牡丹花会。上阳宫外,
人潮如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甜香,那是千百朵魏紫姚黄竞相绽放的气息,
甜得发腻,几乎令人窒息。锦绣罗绮,环佩叮当,
高冠博带的王孙公子、云鬓花颜的贵女仕妇,在如云的牡丹丛中穿梭流连,笑语喧阗。
阳光穿过繁密的花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也照亮了那些精心修饰的容颜上掩饰不住的骄矜与无聊。你一身半旧的青布道袍,
坐在一株开得最盛的“青龙卧墨池”旁。深紫近黑的花瓣重重叠叠,
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花心一点金黄,宛如沉睡的龙目。你面前没有席子,
只有一块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石板上铺着一张素白的宣纸,
上面用浓墨写着两行狂草:**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没有铜钱,
没有罗盘,只有一支半秃的狼毫笔,一方缺角的端砚,墨是新研的,带着松烟的清气。
你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仿佛周遭的富贵风流、脂粉香气都与你无关,
心神只沉浸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境里。这份刻意的孤高与周遭的浮华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像喧嚣尘世中一块突兀的礁石。
一个身着宝蓝织金锦袍、腰系玉带、头戴镂空金冠的年轻公子,
在几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同伴簇拥下,摇着洒金折扇,施施然踱到你附近。他面如冠玉,
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疏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目光扫过你面前的狂草和对联,
又落在你那张年轻却显得过分沉静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有意思,
”蓝袍公子用折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你耳中,“这花会之上,
尽是阿谀奉承之语,倒难得见到一个装聋作哑、故弄玄虚的。
”他的同伴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你依旧闭着眼,仿佛入定。
直到那蓝袍公子走到你青石板前三步之遥,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无澜,
越过眼前盛放的牡丹,落在远处宫墙的飞檐之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喧哗:“风过牡丹苑,香凝玉带间。公子心中,可是悬着一幅画?
”蓝袍公子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敲打掌心的折扇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那条镶嵌着美玉的腰带。
他确实在为一幅画烦心——那是他重金购得的吴道子真迹《八十七神仙卷》摹本,
一直想请当世丹青大家题跋增辉,却苦于无人引荐,更怕所托非人玷污了神品。
这“画”字从你口中吐出,如石投静水,瞬间击中了他隐秘的心事。“哦?
”蓝袍公子收起折扇,眼神锐利了几分,语气却依旧带着几分矜持的试探,“画?什么画?
小道士,莫非你能掐会算,知我心中所想?”“非掐非算,乃是感应。”你淡淡道,
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落在他脸上,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其灵魂深处的焦虑,
“画中仙气氤氲,笔走龙蛇,奈何……缺了点睛一笔。此笔关乎气运,非等闲墨客可落。
公子所求,非题跋,乃是……一道‘引’。”“引?!”蓝袍公子失声,
脸上的矜持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愕。他身旁的同伴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错。
引线穿针,渡海之舟。”你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青石板上轻轻一划,
“公子欲觅引线之人,当在……水木清华之地,三月初三,得遇贵人。
此贵人……当与‘鹤’有缘。” 你抛出了第一个“扣”,
精准地锁住了他“求引荐”的核心诉求,并将虚无缥缈的希望,
暗示翰林院或清贵文士聚居地和“三月初三”一个不远不近、充满玄学意味的日子,
最后以“鹤”字点睛鹤象征清高长寿,暗指翰林院中地位尊崇的老学士。
蓝袍公子呼吸都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彩!他身边一个同伴忍不住插嘴:“鹤?
什么鹤?神神叨叨的……”“住口!”蓝袍公子猛地低喝,制止了同伴,他紧紧盯着你,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先生……先生真乃神人!还请……还请明示!
这‘引’……究竟如何得之?需要……需要何物为凭?”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已从居高临下的审视,变成了急切地求教。
那枚挂在腰间的羊脂白玉佩,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你看着他眼中那被彻底点燃的渴望和焦虑,如同看着一只主动飞入精巧罗网的雀鸟。
你沉默了片刻,目光在他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重新投向虚空,仿佛在捕捉那无形的天机。良久,才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飘渺:“贵人引路,需有信物。此物……需得是公子心头所爱,日夜不离其身,
沾染公子精诚之气,方能打动那与鹤有缘之人。” 你顿了顿,
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腰间,“玉者,温润守中,君子之德,或可……为凭。”“玉?!
”蓝袍公子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你的暗示,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块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
这玉佩是他祖父所赐,
幅能让他声名鹊起、在文坛扬眉吐气的《八十七神仙卷》题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最终,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压倒了所有犹豫。他一把扯下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
动作快得几乎有些粗暴,毫不犹豫地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你面前的青石板上!“先生!
此乃家传玉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请先生务必以此为凭,为我引荐贵人!
”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放下玉佩犹嫌不足,
他又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盖着官印的交子纸币,看面额皆是“壹贯”,
足有数十张之多,哗啦一声全部压在那枚温润的白玉佩上,“这些,权作先生奔走打点之资!
事成之后,另有重谢!”那叠交子沉甸甸地压在玉佩上,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