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光熙

周三，又是主题班会日。

班主任老张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平，像一把沾了太多粉笔灰的旧刷子，慢悠悠地刷过闷热的空气。

窗外，初夏的蝉鸣不知疲倦地织成一张巨大的、黏糊糊的网，兜头罩下来，压得人昏昏欲睡。

李熙漫坐在自己狭小的位置上，努力遏制着想要转动笔头的冲动。

就在上一周，她刚因为转笔被通报批评了三天，无论是谁路过楼梯口的公示栏，都能赫然看到一行——“高二1班，李熙漫，5月28日下午第三堂自习课转笔，予以通报批评。”

按道理应该有点羞愧的，可李熙漫己经麻了，随便吧，她想，不过是让更多人知道她美丽的名字。

她换了个姿势，下巴懒洋洋地搁在叠起的手臂上，班会课，尤其是冗长的经验分享环节，简首是青春的慢性毒药。

今天上台分享感想的人是乌怀，副班长、学霸，总之，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喂！

李熙漫！”

本在发呆的李熙漫吓了一激灵，带着被打断放空的怨气扭头瞪向旁边的罪魁祸首——同桌兼闺蜜，苏小小。

她此刻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闪闪发光的黑葡萄，里面跳跃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发现新大陆的光芒，手指戳向讲台方向。

“你看，乌怀今天的T恤衫，是不是还挺好看。”

李熙漫无语，她还以为苏小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乌怀，那个永远穿着熨帖得一尘不染、扣子一丝不苟系到最顶端Polo衫的乌怀？

那个永远占据年级红榜首位、走路自带生人勿近屏障的乌怀？

他有什么好看的？

无非是又顶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去分享他那套让人耳朵起茧子的“高效学习法”罢了。

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李熙漫慢吞吞地抬起眼皮，视线懒洋洋地扫向讲台。

然后，李熙漫的目光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

讲台中央站着的，确实是乌怀。

但那个人，好像又非常陌生。

那件衣服——那是什么颜色？

是一种……一种极其柔软、甚至带着点梦幻感的粉。

不是艳俗的桃粉，也不是怯懦的浅粉，它更像初春时节，第一朵樱花在晨光里舒展开花瓣时透出的那种色泽，干净、轻盈，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

阳光从旁边高窗斜斜地打进来，落在他身上，衬得他原本就偏冷的肤色，此刻竟奇异地透出一种温润的玉质感。

乌怀站在那里，背脊挺首如松。

李熙漫终于转动她的脑袋，对苏小小的观点表示认可，“他……原来穿粉色的？

还……挺好看？”

“什么嘛，我说的是衣服好看，你怎么还看人呢？”

苏小小打趣道。

班主任老张还在絮絮叨叨地做背景介绍：“……乌怀同学这次全市联考总分蝉联榜首，数学更是拿到了满分！

下面，就请他分享一下他的学习经验和……呃，未来的目标？

对，目标！”

乌怀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老张的话。

他抬起眼睛，眼神中竟然有一丝...凌厉？

教室里变得安静，刚才还存在的细微交头接耳、翻书页、挪凳子的声音，此刻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讲台上那个气场微变的乌怀震慑到。

空气凝固，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

他沉默了几秒，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识趣地噤了声。

终于，他抬起头。

视线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同学身上，而是穿透了教室的后墙，投向某个虚无的、沉重的远方。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然后，清晰无比、字字如冰锥坠地的声音，砸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的目标？”

他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只有一个。”

他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那抹樱花粉随之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轮廓。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般，一字一顿地宣告：“我必须超越你。”

短暂的停顿，空气被无形的力量压缩到极致。

“父亲。”

最后两个字落下，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钧。

轰——超越……父亲？

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正确、永远像精密仪器一样运转的乌怀？

那个但凡考试就能轻松拿第一、将“优秀”刻进骨子里的乌怀？

提起目标，竟然不是清华北大？

而是...父亲？

李熙漫想想自己的父亲，那张微胖、永远带着笑意的脸，表示对台上的乌怀万分不解。

他为什么要用如此冰冷、甚至带着恨意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父亲？

巨大的反差感让李熙漫有点摸不着头脑，前一秒还觉得那樱花粉衬得他好看得不真实的视觉印象，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沉重硝烟味的宣言彻底覆盖。

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蛮横地劈开了李熙漫对他所有固化的印象，留下一个全新的、带着危险温度的烙印。

然而，这令人窒息的、带着硝烟味的爆发，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分钟。

就像按下了某个无形的重置键，乌怀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迅速褪去，如同潮水退却，露出冰冷坚硬的礁石。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性，仿佛刚才那个掷地有声、充满个人情感的宣言从未发生。

“关于本次全市联考，”他开口，“我认为关键在于知识体系的系统化梳理和错题的精准定位。

数学满分的基础在于对每一个公式推导过程的深度理解，而非单纯记忆结果……”他开始条分缕析地分析，讲到英语作文时，他提出了一个“三段式结构+万能高级句型库”的方法，并列举了几个替换常用词的“加分词汇”，表情很酷，语句很刻板，李熙漫的感受则是——很无聊。

刚才那个穿着粉色T恤、带着沉重愤怒、仿佛要将世界都踩在脚下的乌怀，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李熙漫和全班同学都无比熟悉的、精密运转的“人形学习机器”——高效、冷静、一丝不苟，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烟火气。

他讲完了，礼貌性地朝班主任老张和台下微微颔首，然后迈着和平时一样精确、不疾不徐的步伐走下讲台，回到了他位于教室中后排靠窗的位置。

坐下，翻开书，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风暴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

班会课在一种微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震惊氛围中继续。

李熙漫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那抹樱花粉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干净，与他此刻恢复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质形成了奇异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