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根被砂纸打磨过的钝钉,一下下钉进我的耳膜,
也钉进心里某块陈旧的、从未愈合的伤疤。“你说说看,她是不是不可理喻?
”父亲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委屈浸泡过久的发酵感,透过电波,
几乎能闻到那股陈年积郁的酸腐,“你大爷难得来一趟!多少年没进咱家门了?人家能来,
那是看得起咱!她就非得问什么‘问问你二大爷意思’?这不明摆着不情不愿吗?
成心给我难堪!”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窗外是夏日黄昏最后的余烬,
橙红的光涂抹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刺眼又冷漠。我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一把粗糙的盐粒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
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带着窒息的闷痛。“她这人……”父亲的喘息声加重了,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积压多年的怨毒,淬了冰,淬了毒,“骨子里就是……卑鄙!无耻!
”“卑鄙无耻”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千里之遥,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指尖都在颤抖。“爸!”我的声音猛地拔高,
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你说什么呢!那是我妈!
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值得你用这么脏的词骂她?!”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证明着这条连接着两个痛苦灵魂的线路尚未彻底崩断。
长久的沉默之后,听筒里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挂断音——“咔哒”。
忙音随即响起,单调、冰冷、无情。我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窗外的落日终于沉没,城市被巨大的灰蓝色幕布笼罩,无数灯火次第亮起,
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却没有一颗能照亮此刻我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凉。
为母亲感到的不值,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的堤岸。三十多年。这个家,
这块她耗尽心血浇灌的土地,最后回馈她的,竟是丈夫口中如此刻毒的评价。她若亲耳听到,
那颗早已被生活磋磨得遍布裂痕的心,该是怎样的支离破碎?三十多年的光阴碎片,
被父亲那句恶毒的咒骂瞬间激活,呼啸着冲撞回我的脑海。那些深夜里不曾停歇的噪音,
那些油腻杯盘上刺目的光晕,那些母亲在灯下疲惫拖长的影子……一切一切,
都带着旧日厨房里洗洁精的气息和压抑的啜泣声,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1 童年梦魇记忆的闸门被冲开,童年的夜晚首先汹涌而出。那并非宁静的港湾,
而是被父亲反复搅动的浑浊池塘。他总是兴致勃勃,呼朋引伴,像一位慷慨的领主,
将我们那间不大的客厅变成喧嚣的宴饮场。门铃每一次响起,
都像开启了一场漫长的、无法逃避的折磨。男人们粗犷的笑声毫无顾忌地炸开,
穿透薄薄的门板,撞击着我和弟弟妹妹的耳膜。
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缠绕,无孔不入地钻进我们紧闭的儿童房。
劣质白酒特有的那股冲鼻的、带着发酵腐败味道的气息,混杂着菜肴的油腻,
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膨胀,令人窒息。
划拳的嘶吼声、酒瓶碰撞的脆响、筷子敲击碗碟的杂乱噪音,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洪流,
不断冲击着我们脆弱的神经。我和弟弟妹妹蜷缩在被子里,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
试图隔绝那震耳欲聋的声浪,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因恐惧和烦躁而微微发抖。
当客厅的喧嚣终于被沉重的关门声斩断,世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陷入一种诡异的、疲惫的死寂。父亲心满意足地瘫倒在沙发上,鼾声很快如雷般响起。这时,
厨房的灯才会被重新拉亮。昏黄的光晕下,母亲的身影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跋涉。
饭桌上是一片狼藉的战场。油腻的汤汁泼洒得到处都是,凝固在桌布上,形成丑陋的斑块。
啃过的鸡骨头、鱼刺、烟灰、揉成一团的纸巾,像被遗弃的垃圾堆砌在杯盘狼藉之间。
酒杯歪倒着,残留的酒液在杯底反射出冰冷的光。碗碟层层叠叠,堆得摇摇欲坠,
每一个都沾满了食物残渣和油污。母亲默默地走过去,动作迟缓而沉重,
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泥沼里。她挽起袖子,露出瘦削的小臂。水龙头被拧开,
冷水哗啦啦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她拿起一个油腻的盘子,那滑腻的触感让她动作微微一滞。
她将盘子浸入冷水里,冰冷的刺激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洗洁精被挤出,在盘子上揉开,
滑腻的泡沫沾满了她的双手。她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些顽固的油污,如同嵌在岁月缝隙里的污垢,需要她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力气去对付。
油腻的盘子在她手中滑脱,掉进冷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襟和前额的碎发。
她只是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重新捞起,继续擦洗。客厅里父亲的鼾声高高低低,
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单调的背景噪音。厨房里只有水流声、碗碟碰撞的清脆响声,
以及母亲偶尔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沉重而疲惫的叹息。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千斤重负。我和弟弟妹妹有时会偷偷溜下床,扒在门框边,
看着厨房里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机械劳作的身影。母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脸色是长时间缺乏睡眠的蜡黄,眼神空洞地望着水槽里不断堆积的泡沫和污垢,
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惯性驱使下完成这日复一日的苦役。她的背脊微微佝偻着,
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妈……”我小声地喊过她。她像是突然惊醒,猛地回头,看到是我们,
空洞的眼神里勉强挤出一丝浑浊的、带着疲惫的温和。“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她挥了挥沾满泡沫的手,示意我们回去,
“快睡去,妈一会儿就弄完了。” 那“一会儿”,往往意味着又一个漫长的午夜。然后,
争吵如同夏日的雷暴,总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骤然降临。
通常始于母亲一句小心翼翼的抱怨:“声音太大了,
孩子明天还要上学……” 或者看着那堆成山的碗碟,
忍不住低语:“下次……能不能少叫几个人?”父亲就像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响。“扫兴!
妇人之见!”他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跳动,声音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我辛苦一天,
回来放松一下怎么了?朋友来家里热闹热闹,那是给我面子!你这副哭丧脸给谁看?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找不痛快是不是?”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母亲脸上。
母亲起初会争辩几句,声音因委屈和愤怒而发抖:“我找不痛快?
你看看这堆……” 但她的反驳,在父亲连珠炮似的斥责和翻起的旧账面前,
总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父亲的逻辑自成一套牢不可破的体系,核心只有一条:他养家糊口,
他劳苦功高,他享有绝对的特权,而母亲的一切付出和感受,
都是不识大体、不懂感恩的矫情。渐渐地,母亲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往往变成母亲无声的哽咽和父亲气咻咻的、胜利者的沉默。
她的争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圈像样的涟漪都无法激起,
就被那深不见底的、名为“习惯”和“理所应当”的潭水吞没。她学会了沉默。
那沉默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更深的绝望,一种被彻底剥夺了话语权后的窒息。
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像《知否》里那位大娘子——直来直去,学不会温柔小意,
更不懂什么以柔克刚的手腕,只剩下被生活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尖锐又笨拙的硬刺。
在父亲眼里,那个曾经“温柔”的新婚妻子,早已面目全非,
只剩下日益增长的“不可理喻”和“面目可憎”。弟弟妹妹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吵闹和压抑中,
学会了沉默和回避。他们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本能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用表面的顺从和沉默来换取片刻的安宁。他们害怕冲突,
害怕打破那层薄如蝉翼的“和睦”假象。他们甚至开始附和父亲,在母亲偶尔忍不住抱怨时,
小声嘟囔:“妈,少说两句吧,爸也不容易……” 或者“都过去了,老提它干嘛?
” 仿佛只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那些深夜的噪音、刺鼻的烟酒味、母亲在灯下洗刷的佝偻背影,就真的不存在了。只有我,
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观察者,清晰地看到了那“和睦”表象下,
母亲日复一日独自吞咽的委屈和不断加深的裂痕。那些父亲和弟妹口中“已经过去”的事,
在母亲心里从未真正翻篇。它们如同深深扎进皮肉的木刺,表面或许结了痂,
内里却在持续溃烂、发炎,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当母亲偶尔试图挑出那根刺,诉说当年的委屈,得到的回应,
永远是父亲恼羞成怒的咆哮——“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翻旧账!
”以及弟妹们不以为然、甚至略带责备的眼神。父亲今天的电话,那句淬毒的“卑鄙无耻”,
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陈腐脓血的薄膜。
积压了三十年的苦楚、隐忍、不被看见的付出、被肆意践踏的尊严……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暴烈的出口。我仿佛能听到千里之外,
母亲那颗心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脆响。
那个深夜在厨房里默默洗刷、在争吵后无声落泪的女人,她不该被如此对待。
她像一只被关在无形牢笼里的困兽,
那牢笼由父亲的专横、子女的漠然、社会的规训和她自身的惯性共同打造。
我不能再袖手旁观。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尝试着,去撬动那牢笼最脆弱的一角。
不是为了替她决定什么,只是想让她知道,她还有选择的权利,她的人生,
不该被一句“卑鄙无耻”钉死在原地。2 沉默的爆发三天后,
我回到了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家。推开门,一种粘稠的寂静扑面而来,
沉重得几乎让人迈不动步。客厅里,父亲正对着电视,屏幕上光影闪动,声音却调得极低。
他坐在沙发里,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钉在原地的木桩。听到门响,
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目光固执地锁定在闪烁的屏幕上,
仿佛那无声的画面蕴含着宇宙的全部真理。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水声。我放下包,走了进去。
母亲背对着我,站在水槽前。她佝偻着背,正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搓洗着几片新鲜的菜叶。
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迟滞的疲惫。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蒙尘的玻璃窗,落在她的背影上,
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勾勒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尘埃里。“妈。”我轻轻唤了一声。
她的背影猛地一僵。过了几秒,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就在那一瞬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仅仅几天不见,
母亲仿佛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她的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报纸,
毫无光泽。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最刺痛我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在深夜劳作时还偶尔流露出不甘和愤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荒漠。
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种彻底燃尽后的灰烬,一种被连根拔起后对命运彻底臣服的麻木。她看着我,
眼神没有聚焦,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点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缕摇曳。“妈……”我的声音哽住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为无力的酸楚。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菜叶。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客厅里猛地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紧接着是父亲压抑着不耐的、刻意拔高的抱怨:“倒了八辈子霉了!水都喝不上!” 显然,
他面前的茶杯空了。母亲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剧烈地一颤。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深刻的痛楚和屈辱。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转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她拉开碗柜,
拿出父亲常用的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她的手抖得厉害,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几乎握不住那粗糙的杯柄。她拧开热水瓶的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