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夜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窗外雨声淅沥,敲在窗玻璃上,声音细碎又绵密,
像有无数冰凉的手指在不停抓挠。屋子里,只有灵前那两支粗大白蜡烛还醒着,
烛火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风撩拨着,忽明忽暗地跳动,
把供桌上父亲那张放大的黑白遗照映得阴晴不定。
照片里父亲的面容模糊得像是蒙了层永远也擦不掉的灰尘,
嘴角那点惯常的笑意也凝滞、褪色,成了某种遥远而陌生的符号。
遗像前供着几样他生前爱吃的菜,一盘切开的苹果,一碟糕点,还有一小杯白酒,
空气里檀香燃尽的灰烬味道、若有若无的饭菜气,
以及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泥土和朽木混合的阴冷气息,
彼此纠缠,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蜜糖裹住了,
走得极慢。守灵的规矩,今晚不能睡。我枯坐在供桌旁的旧藤椅里,脊背僵硬,
眼睛干涩发胀,却不敢合上。藤椅每一次细微的吱呀声,在这死寂里都格外刺耳。
我强迫自己盯着遗像,看那被烛光舔舐的边缘,看那凝固的、不再有温度的笑容,
试图从中汲取一点……一点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勇气?是慰藉?
还是仅仅为了证明,我还在守着这份属于儿子的责任?目光疲惫地滑开,
无意识地掠过遗像旁那面老旧的圆镜。那是母亲的遗物,边缘的雕花红漆早已斑驳脱落,
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底色。镜面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的薄尘,映照出的灵堂景象模糊而扭曲,
烛光在镜中拉长成摇曳不定的鬼影。可就在那片混沌的灰黄光影里,我竟清晰地看到了父亲!
不是遗照那种隔着生死的、呆板的灰白,而是异常清晰、异常鲜活的影像。镜中的他,
穿着下葬时那身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就在模糊烛光的中心。
他的脸色甚至带着一丝活人般的红润,皱纹的走向、嘴角微微牵动的弧度,都那么熟悉,
那么真切,仿佛只是坐在对面,下一刻就能开口唤我的小名。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瞬间炸开,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血液像是瞬间冻僵在血管里。我死死盯着那镜面,呼吸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是幻觉?是烛光晃了眼?还是……我猛地闭上眼,再用力睁开。
镜面依旧蒙尘模糊,可镜中那个穿着涤卡中山装的清晰影像,依旧端坐,
甚至……甚至比刚才更清晰了几分。遗照上模糊的父亲,与镜中清晰得诡异的父亲影像,
在烛火摇曳的光晕里无声地对峙着。我喉咙发干,想喊,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能死死攥住藤椅粗糙的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冰冷的木刺扎进皮肉,
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掀翻天灵盖的惊悚。窗外雨声似乎更急了,
噼啪作响,像是催促着什么。第二夜,雨依旧未停。我刻意避开那面镜子,
目光只落在父亲遗像的轮廓上,落在摇曳的烛火上,落在供品那切开苹果的苍白果肉上。
可那面蒙尘的圆镜,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带着冰冷而执拗的吸力,
一次次把我的视线拖拽过去。每一次目光的短暂触碰,都像被冰冷的针尖扎了一下。
镜中的父亲,依旧穿着那身深蓝涤卡,坐姿端正得近乎刻板。遗照上那模糊的五官,
在镜中却清晰得纤毫毕现。那眼神,空洞,却又似乎穿透了浑浊的镜面和摇曳的光影,
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一种黏腻的、被注视的感觉,紧紧包裹住我。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就在我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只是光影的诡谲把戏时,
镜中的父亲,眼皮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垂了一下,随即又抬了起来。眨了一下眼。
清晰无误。一股寒气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连指尖都瞬间冻麻了。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我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镜中的父亲影像,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空洞的眼神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只有刚才那一下眨眼,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第三夜,空气里的潮气更重了,混杂着檀香灰烬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地底般的阴冷气息,
沉甸甸地附着在皮肤上,带着一种滑腻的寒意。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带着恐惧,
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探究,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那面镜子。镜面依旧蒙尘,
映照出的灵堂景象扭曲而昏暗。但镜中的父亲,却像一块投入浊水的纯净琉璃,
愈发清晰、真实。烛火在他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上跳跃,光影勾勒出布料的纹理,
甚至能看清领口一颗纽扣边缘细微的磨损痕迹。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逃离这诡异的注视。我蜷缩在藤椅深处,
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瞥那镜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凝固的永恒。
镜中父亲那清晰得可怕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微笑,
更像是一块被无形丝线骤然拉扯的木偶部件,生硬地抽动。
“呃……”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气音从我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我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藤椅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抽动的嘴角,
比昨夜的眨眼更甚,它撕开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将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诡异,
直接刺入我的骨髓。第四夜。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但灵堂里的空气却更加凝滞,
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湿气,仿佛渗进了墙壁、家具,也渗进了骨头缝里。
烛火似乎也厌倦了跳动,光芒显得格外黯淡、微弱,挣扎着驱不散浓稠的黑暗。
遗照上父亲的脸,在昏黄的光晕里愈发模糊不清,几乎要融化在背景的阴影中。那面镜子,
成了黑暗中唯一具有吸力的漩涡。镜中的父亲影像,在昏暗光线下,
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质感,如同一个沉在浑浊水底、却纤毫毕现的倒影。
他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颜色深得发乌。然后,我看到了。镜面,
那蒙着薄尘、原本干燥的镜面,开始凝结出细密的水珠。
一颗、两颗……水珠无声地汇聚、变大,沿着光滑冰冷的镜面,缓缓地向下蜿蜒滑落。
像泪痕。冰凉的水汽仿佛隔着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坟墓深处的湿冷。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燥冰冷,没有一滴泪。可镜面上那些蜿蜒的水痕,
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无声地流淌,在蒙尘的镜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
镜中父亲那清晰得令人窒息的面容,被这些水痕切割、模糊,
像是隔着一层泪水的幕布在凝视着我。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和绝望,透过那冰冷的水珠,
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压得我几乎窒息。供桌上那切开苹果的苍白果肉边缘,不知何时,
竟已悄然变成了黯淡的锈褐色。第五夜。烛火跳动得异常微弱,
仿佛随时会被灵堂里沉甸甸的黑暗彻底吞没。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一丝风也没有。
那面圆镜,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只沉默的、深邃的眼睛。镜中的父亲影像,
前所未有的清晰。深蓝涤卡中山装的每一道褶皱都仿佛触手可及,他脸上的每一道纹路,
甚至眼珠里极其细微的浑浊,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睛,不再空洞。
它们穿透了镜面的尘埃和水痕残留的污迹,穿透了摇曳不定的烛光,直直地看向我。
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穿越生死的注视。时间在绝对的死寂中流淌。然后,
我看到镜中父亲那清晰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接着,
他那只放在膝上的、清晰可见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食指,
慢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滞涩感,竖在了他自己的唇边。一个无声的“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