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院情澜

晨露还凝在西府海棠的花瓣上时，沈清辞己经换好了旗袍。

月白色的杭绸料子，领口袖边滚着细窄的银线，盘扣是老玉的，触手温润。

她对着穿衣镜系最后一颗扣子，镜中人影纤长，乌发松松挽成个圆髻，鬓边垂落两缕碎发，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眼尾微微上挑，却没什么情绪，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清冷里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嫩。

“辞辞，下来吃早饭了。”

楼下传来外婆的声音，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糯。

沈清辞应了声，赤着脚踩在梨木地板上。

走廊尽头的雕花木窗敞开着，风卷着院角蔷薇的甜香飘进来，拂过她脚踝时，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座西合院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去年被她改成了民宿，取名“留春坞”，眼下正是西月，院里的花像是攒了一冬的力气，泼泼洒洒开得满院都是。

她拾级而下，红木楼梯被摩挲得发亮。

客厅里摆着张酸枝木八仙桌，外婆正坐在太师椅上剥粽子，晨光透过窗棂落在老人鬓角的银丝上，暖融融的。

“今天穿这件好看。”

外婆抬头看她，眯着眼睛笑，“你妈妈年轻时也有件差不多的，就是没你穿得有灵气。”

沈清辞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白瓷碗盛了碗赤豆粥。

她母亲在国外定居，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家里常住着的，只有她和外婆，还有两个负责打理杂事的老佣人。

开这家民宿本不是为了赚钱，沈家几代书香门第，家底厚实，不过是她觉得这院子空着可惜，又喜欢看南来北往的人在院里歇脚时的模样。

“王妈说昨天住东厢房的客人夸咱们家绣球开得比恭王府还好。”

外婆把剥好的粽子推到她面前，蜜枣馅的，黏黏的糖汁浸着粽叶香。

沈清辞用小勺舀着粥，没抬头：“昨儿让小李往北墙根又挪了两盆，那里光照足。”

她说话声音轻，尾音有点软，像浸在水里的玉珠子，明明没什么温度，却让人觉得珍贵。

正说着，院门口的铜铃叮铃铃响起来。

是住西厢房的一对老夫妻要退房，老太太手里攥着个相机，见了沈清辞就笑：“沈小姐，你这院子真是个宝地，我家老头子拍了一整本照片，回去得裱起来。”

沈清辞起身送客，旗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青石板路。

她站在垂花门底下，阳光穿过紫藤花架，在她肩头落了片斑驳的紫影。

男人忍不住举着相机又拍了一张，嘴里念叨着：“这要是搁在民国，得是画报上的人。”

送走客人，她转身去看院里的花。

墙根下的虞美人开得正盛，粉的、白的、红的，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一群踮着脚跳舞的小姑娘。

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睫毛颤了颤。

“姑娘家少蹲在地上，仔细着凉。”

外婆端着杯热茶出来，看她额角沁出的细汗，掏出手帕要给她擦。

沈清辞偏头躲开，自己用手背抹了下：“外婆，下午张教授他们要来，我让厨房炖了银耳羹。”

张教授是父亲的老友，也是留春坞的常客，总爱带着学生来这院子里写生。

外婆点点头，看着她打理花枝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你这性子，随你妈，看着软，骨子里犟。”

当年沈清辞说要把这老宅改成民宿，家里没一个人赞成，她却硬是从图纸到陈设，一点点亲力亲为，如今这满院的花，都是她一株株亲手栽的。

沈清辞没说话，把一朵开败的蔷薇掐下来。

指尖被花刺扎了下，渗出个小红点，她皱了皱眉，把手指含进嘴里。

舌尖的温热裹着那点刺痛，像颗没滋味的糖。

午后的阳光暖起来，留春坞的客人渐渐多了。

有穿汉服拍照的姑娘，举着团扇在月亮门边笑；有戴眼镜的先生坐在葡萄架下看书，茶盏里的碧螺春冒着热气。

沈清辞坐在厅里的梨花木桌旁，翻着一本线装的《花镜》，偶尔抬头看看院里的动静，眼神淡淡的，像这院子里的井水，看着浅，底下却深着呢。

傍晚时分，她去后院喂猫。

那只三花猫是去年冬天来的流浪猫，如今被养得油光水滑，见了她就蹭过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沈清辞摸着猫背，看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金红色，墙头上的凌霄花像是燃起来的小火焰。

“辞辞，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外婆拎着个竹篮进来，里面是刚从胡同口买的糖火烧，还热乎着。

沈清辞接过一个，咬了口，甜香混着芝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外婆逗猫，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像这糖火烧，慢慢嚼着，总有股子让人安心的甜。

夜色漫上来时，她提着盏竹灯去查房。

灯笼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晃，照见墙角新冒出来的青苔。

走到东厢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住客的谈话声，说这家老板娘生得跟画里似的，就是太冷了，像朵碰不得的冰花。

沈清辞脚步顿了顿，嘴角弯了下，没什么笑意，又继续往前走。

竹灯的光映在她旗袍的银线上，明明灭灭的，像落了一地的碎星星。

她知道自己性子淡，旁人说她冷也好，说她傲也罢，都无所谓。

这留春坞，这满院的花，还有外婆的笑，就够了。

至于别的，她没想过，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