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死生第一章:邪病我叫阿禾。十二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烧。
我娘用井水浸湿的布巾敷在我额头上,拿下来时,布巾已经干透,冒着热气。
爹从镇上请来的赤脚医生给我后背扎满了针,又撬开我的牙,
灌进去一碗碗黑不见底的药汤子。那药汤苦得能把人的舌头粘在牙床上,
可我的身子还是烫得像刚出炉的炭。几天后,我开始抽搐。手脚不听使唤地蜷缩,
又猛地绷直,像一根被反复拉扯的皮筋。我整个人在床上弹动,把床板撞得“咚咚”响。
我爹不得不把我按住,他粗糙的手掌像铁钳一样,在我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印。
我开始说胡话。“火……好多火在烧我的脚……”“水里,水里有人拉我……”娘没办法了,
她请来了寨子里的王婆。王婆是寨子里最老的人,瘦得像一截被山风吹干的树桩。
她那双眼睛总是半睁半闭,浑浊的眼球里藏着让人发怵的光。她一进屋,
一股香灰和陈腐木头的味道就钻进我鼻子里。她没看我,先绕着我的床走了三圈,
脚步又轻又慢,像猫。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符,用火柴点燃。
火苗“噗”地一下窜起,把她沟壑纵横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她把燃烧的纸符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嘴里念念有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纸灰纷纷扬扬,
落进床头的一碗清水里。她端起碗,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
另一只手把那碗灰水灌了进来。我被呛得剧烈咳嗽,咳出来的全是水。“是邪病。
”王婆对我爹娘说,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划过瓦片,“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命里有劫。
这娃儿,怕是留不住了。”我爹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墙壁一样白。我娘“哇”地一声哭出来,
瘫坐在地上。王婆的花像长了翅膀,一天之内就飞遍了十里寨。
寨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全变了。以前,田埂上遇到的婶子大娘,总爱笑着摸我的头,
夸我“阿禾这丫头,越长越水灵”。现在,她们老远看到我家的屋子,就立刻绕开走,
像是怕沾上什么晦气。我那间朝南的屋子,终日不见光。窗户被我爹用木板钉死了,
只在顶上留了一条窄窄的缝透气。我每天躺在床上,能看到的,
就是那条缝里从亮变暗、又从暗变亮的天光。只有石头不怕。他比我大三岁,
是村东头石匠家的儿子。他爹打的石头最方正,他娘做的绣活最好看。石头随他爹,力气大,
性子也直。那天下午,我正蜷在床上发抖,窗户那条窄缝里,一小块黑影探了进来。
是一颗用干净的稻草秆串着的麦芽糖,被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嘴边。糖块在昏暗的光线下,
泛着诱人的光泽。我费力地抬起头,看见石头正扒在那条窗缝上,
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全是焦急。他把脸挤得都变了形,才勉强能看到我。“阿禾,
”他压低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吃了就不苦了。”我张开嘴,刚要凑过去,
屋外传来一声怒喝。“石头!你个兔崽子不要命了!滚回来!”是石头的娘。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一把将石头从窗沿上拽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啪!”我听见石头压抑的哭声,和我娘在屋外低声的哀求,还有石头娘尖利的咒骂,
全都混在一起。我嘴里的糖还没尝到,心里已经比那黑色的药汤子苦上千百倍。
第二章:断气我的病越来越重。身上的热退了,换来的是刺骨的冷。就算盖着两床厚棉被,
我还是觉得像躺在冰窖里。牙齿不停地打颤,“咯咯”作响,连成一片。
我开始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起初,只是墙角多了一个黑影。它没有固定的形状,
像一团被打翻的墨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我盯着它看,它也一动不动。
我把眼睛闭上再睁开,它还在。后来,那团黑影慢慢有了轮廓。它拉长,变高,
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人形。再后来,我看清了。那是个老头,穿着一身烂了边的黑布衫,
脸上全是褶子,嘴巴瘪着。最吓人的是,他没有眼睛。眼眶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他只是站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天,我娘给我喂米汤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抬起发软的手,指着墙角。
“娘……那里……有个没眼睛的老头在看我……”我娘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斑驳的土墙。她的手一抖,半碗米汤都洒在了被子上。“别说胡话!
阿禾,别说胡话!”她脸色惨白,声音发着颤。我爹从屋外冲了进来,他听见了我的话。
他先是看了一眼墙角,然后狠狠地瞪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打得我耳朵“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叫你别说胡话!”我爹咆哮着,他的恐惧变成了愤怒,“家里就是被你这些胡话给招惹的!
”我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我再去看墙角,那个没眼睛的老头不见了。可我知道,
他没走。他只是藏起来了。从那天起,我不再说话了。我爹娘以为我是被打怕了。
他们不知道,我是真的没有力气了。我能感觉到,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流走。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像是要飘起来。我娘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声音却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我爹蹲在门口抽烟,烟锅头一明一暗,
最后也模糊了。窗缝里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沉,
沉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娘的哭声,是我听见的最后的声音。很远,很远。然后,
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死了。第三章:青姑我们十里寨的规矩,人死了,停灵三天,就要下葬。
我的“尸体”被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是我娘早就备好的。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掉眼泪,
滚烫的泪珠子落在我冰冷的脸上。爹请人打了一口薄皮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
寨子里没有人来吊唁,连平日里和我家关系最好的几户人家,也只是托人送了点东西,
人没露面。他们怕我这个死于“邪病”的人。第三天,天刚蒙蒙亮,
几个胆大的族中叔伯就要抬棺出门。我爹双眼通红,跟在后面,准备去挖好的坟坑。
我娘已经哭得站不稳,被两个邻家妇人架着。就在棺材盖要合上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等等。”那声音不响,却很清亮,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死水潭。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朝门口看去。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
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着,身上干干净净,和我们寨子里所有为农活操劳的女人都不同。
她看着很年轻,但眼神却像寨子后山那口老井,深不见底。没人认识她。“你是谁?
”我大伯公走上前,皱着眉问。青衣女人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我”。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我的手腕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躲我都来不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竟然敢碰我。片刻后,
她抬起头,语气平淡地说:“人没死透,魂还在。”一句话,让整个堂屋炸开了锅。
“胡说八道!”王婆不知从哪里挤了出来,指着青衣女人尖叫,“人都凉透了,气也断了,
我亲眼看过的!你是哪里来的妖人,敢在此地惑众!”青衣女人看都没看王婆一眼,
她对我爹说:“想让她活,就把棺材盖打开。不想,现在就钉死,入土为安。”我爹愣住了,
像傻了一样看着她,又看看棺材里的我。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她爹!
”我娘猛地推开扶着她的人,扑到棺材边,哭喊道,“让她试试!让她试试啊!”最后,
是我爹点了点头。青衣女人让我爹娘和所有人都退到屋外。她从随身的布包里,
拿出三样东西:三枚黑漆漆的铜钱,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
她把三枚铜钱在我身上摆成一个三角形,一枚在眉心,两枚在肩膀。然后,她拧开瓷瓶,
用手指蘸了一点里面暗红色的膏体,抹在银针的针尖上。她捏着针,
对准我眉心那枚铜钱的方孔,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一阵剧痛从眉心传来,
像是一道闪电劈进了我混沌的脑子里。“咳……咳咳!”我猛地弓起身子,张开嘴,
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又冷又腥的东西从我喉咙里涌出,喷在棺材板上。那不是血,
是黑色的,稠得像墨汁,还夹杂着一股腐烂的臭味。我咳完,浑身一软,又躺了回去。
但我能呼吸了。我睁开眼,看见了青衣女人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她拔出银针,用布擦干净,
收了起来。她对我守在门口,已经完全吓傻了的爹娘说:“活了。但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好自为之。”说完,她没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走出了院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
寨子里的人,再也没见过她。第四章:阴阳眼我活了。死而复生的事,
让整个十里寨都沸腾了。但他们看我的眼神,比我“死”前还要怕。他们不觉得我是活了,
他们觉得我是“诈尸”,是那个青衣妖人使了什么邪法,让我变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爹娘把我从棺材里抱回床上,两个人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庆幸,但更多的是恐惧。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下床,能走路,能吃饭。只是吃得很少,而且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醒来后,这个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第一次,是我娘端着一碗粥走进屋。我看见她身后,
跟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脚女人。那女人的头发往下滴着水,水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瞬间就消失了。她跟在我娘身后,亦步亦趋,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我认得她,
她是前年掉进河里淹死的刘家婶子。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后来,我看见的越来越多。
我看见田埂上,那些鼓着肚皮的青蛙,不时在“呱呱”叫。它们是盘腿坐在荷叶上,
像庙里的和尚一样,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在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田里有蛙僧。
我看见夜里家家户户点的煤油灯,那跳动的灯花里,会突然蹦出一个扎着小辫儿的老婆婆,
她坐在灯芯上,慢悠悠地梳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屋里有灯花婆婆。
我看见邻居家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住着一个吊死鬼。他每天都在重复上吊的动作,
把舌头伸得老长,可风一吹,他又飘回了树枝上,准备下一次。这些东西,
它们好像也知道我能看见它们。蛙僧会朝我合十行礼,灯花婆婆会朝我眨眨眼,那个吊死鬼,
甚至会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谁也不敢说。我怕我一开口,
我爹会再给我一巴掌,我娘会立刻晕过去,王婆会带着全寨子的人来烧死我。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个哑巴。寨子里的人彻底把我当成了怪物。
孩子们唱着编排我的歌谣,大人们则在我家门口洒石灰、挂桃木剑。
我爹娘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他们的背,一天比一天驼得更厉害。只有石头还敢来找我。
那天,他趁着他爹娘下地,偷偷溜到我家后窗。他学着鸟叫,叫了三声。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暗号。我走到窗边,隔着那条窄缝看他。他好像又长高了,皮肤晒得更黑,
眼睛也更亮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塞了进来。“阿禾,”他看着我,
小声问,“他们都说……都说你……”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最后,他鼓起勇气,
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阿禾,
你到底……看见啥了?”热乎乎的红薯就放在我手边,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我看着石头那张写满担忧和关切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我该怎么说?
说我看见了念经的青蛙,还是梳头的灯花?说我看见了淹死的刘家婶子,
还是上吊的歪脖子鬼?我怕我一开口,这世上最后一个敢靠近我的人,也会像见了鬼一样,
转身逃走。我最终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第一卷 完第二卷:山鬼第五章:山庙寨子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爹娘的叹气声,
像屋檐上滴不完的雨水。寨里人投来的目光,像一根根扎在我背上的刺。
我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那个吊死鬼开始对我招手,刘家婶子湿淋淋地站在我家水缸边,
试图捞起一瓢水。我开始往山里跑。山是十里寨的根,也是十里寨的禁地。老人们说,
山里有“东西”,不能乱闯。可那些“东西”,我已经天天在见了。对我来说,
山里比寨子里干净。山路崎岖,藤蔓缠绕。我爬到半山腰,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庙很小,只有一间屋子,屋顶的瓦片掉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房梁。神像的脸也模糊了,
上面布满了蛛网。这里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这里成了我的避难所。那天,
我正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突然,
林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越来越近。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头半人高的野猪就从树丛里冲了出来。它眼睛血红,
嘴边的獠牙像两把弯刀,闪着白光。它发现了我,低吼一声,四蹄刨地,直直地朝我撞来。
那股风腥臭,又滚烫。我吓得忘了动,也忘了跑,只能闭上眼。
没有等到獠牙刺穿皮肉的疼痛。耳边只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短促而有力,
像撕开了一块布。紧接着,是野猪倒地的沉重闷响,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我慢慢睁开眼。
一根通体乌黑的箭矢,从野猪的后颈贯入,只留下一截灰色的尾羽在微微颤动。血,
正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很快就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染红了枯黄的腐叶。
我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男人从对面那棵百年的老樟树后走了出来。他很高,
比寨子里最高的男人还要高出一个头。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做的坎肩,
露出古铜色的、结实的臂膀,肌肉的线条流畅得像山里的溪流。
他手里拿着一张黑漆漆的大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野猪跟前,
用穿着兽皮靴子的脚踢了踢它的脑袋,确认它已经死透。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不像寨子里任何一个人。没有石头的好奇,没有我爹的恐惧,
也没有王婆的厌恶。他的眼神像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像林子里最深的那一潭水,平静,
幽深,不起一丝波澜。他就是山神。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这样告诉我。那些蛙僧,
那些灯花婆婆,都怕他。他没说话,弯下腰,像拎起一只兔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