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像一层黏腻的油膜，严严实实裹住了李家村。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
只有聒噪的蝉鸣声，单调地锯着人的神经。李子拖着脚步，
小小的身子几乎被肩头那个破旧的布书包淹没，一步步挪向那个被村人唤作“围里”的地方。
脚下滚烫的尘土扑起来，粘在汗湿的小腿上，痒痒的。围里，
是一大片挤挤挨挨、盘根错节的百年老屋群落。
高大的青砖墙早已被岁月和风雨蚀刻得斑驳不堪，深深浅浅的裂纹如同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
瓦片是沉甸甸的黑灰色，檐角倔强地刺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这片地方，
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那是陈年木料朽烂的微酸、香火纸灰的呛人余烬，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渗入砖缝石隙的、属于泥土深处和长久沉寂的味道。围里真正的中心，
是那个巨大而幽深的大厅。李子每次路过它敞开的、黑洞洞的大门，
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心也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了一下。厅堂高阔，
光线艰难地透过高高的天窗投下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巨大的梁柱黝黑发亮，
上面似乎凝结着几代人呼出的气息和凝视的目光。这里，是围里祭祀祖先和停放亡者的地方。
神龛上层层叠叠的牌位沉默地矗立着，模糊的字迹记录着早已消逝的名字和岁月。空气里，
总是浮动着一股冰冷的、混合了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终结的气息。
李子家那间低矮的屋子，就紧挨着这个大厅的侧墙。一墙之隔。奶奶常说，夜里翻个身，
墙那边说不定就躺着一位刚“搬”进去的邻居。李子睡在里屋的小床上，常常在夜深人静时，
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墙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空洞的声响，像是叹息，
又像是尘埃落定的簌簌声。她不敢深想，只是把薄薄的被子拉过头顶，蜷成一团。围里的人，
像枝头日渐稀疏的叶子。除了奶奶，只剩下德顺伯、三婆婆和住在最角落的哑巴叔公。
都是些和李子家老屋一样上了年纪、步履蹒跚的身影。日子缓慢得像凝滞的糖浆，日复一日，
唯有大厅里偶尔燃起的香烛和响起的哀乐，才会给这潭死水投下一块石头，
荡开一圈短暂而令人心悸的涟漪。这个夏天，黏稠得让人窒息。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像一条阴冷的毒蛇，
从德顺伯家那扇终日紧闭的、蒙着厚厚油垢的木门缝隙里钻出来，
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围里狭窄的巷道里。那气味苦得发涩，带着一种绝望的、腐朽的甜腥，
霸道地盖过了尘土和饭菜的味道。李子每次上学、放学，经过那扇门，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小跑着冲过去。那气味让她莫名地心慌，仿佛门后面藏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秘密，
正在无声地溃烂。德顺伯病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一种“熬日子”的病。
他的孩子们像被惊飞的鸟雀，从各自谋生的遥远城市匆匆飞了回来。可那扇紧闭的门里，
除了弥漫出来的药味越来越浓、越来越令人作呕，并未传出多少属于亲情的暖意。
更多是压抑的争执，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割肉，听得人心头发紧。无非是钱，
是“谁留下照顾”，是“拖得太久”。终于，在一个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午后，
那扇门被彻底打开了。德顺伯没能熬过这个酷暑。消息像长了脚的风，
瞬间吹遍了围里每一个角落。三婆婆倚在自家门框上，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
哑巴叔公站在巷口，望着德顺伯家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李子被奶奶紧紧攥着手，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着。
奶奶的手心很凉，微微颤抖着。
德顺伯的孩子们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焦躁。
死亡本身带来的悲伤似乎很淡，那浓烈的药味和盛夏尸体迅速腐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压倒了所有情绪。一个尖锐的、属于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推拒：“都这样了……谁去给爹换衣裳？我可下不去手！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兄弟和妯娌们，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或低头，
或望向别处，脸上写满了难堪和退缩。空气凝固了。只有苍蝇在门口嗡嗡地盘旋，
执着地寻找着气味的源头。最终，是德顺伯的大儿子，那个在城里做点小生意的男人，
烦躁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镇上棺材铺老张头的电话。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没什么起伏：“老张，过来一趟吧……我爹走了，劳烦你……给拾掇拾掇，
寿衣什么的都带了。”挂掉电话，他对着门里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不洁的东西。
当棺材铺的老张头和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徒弟，戴着厚厚的口罩，提着装殓的工具箱，
面无表情地走进那扇散发着浓烈异味的门时，李子看到奶奶猛地别过了脸，
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奶奶紧紧抓着李子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了她的皮肉里，
声音低得像耳语，
一种刻骨的悲凉：“作孽啊……亲生的骨肉……比不上一个外人来收殓……” 那声音很轻，
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李子五岁的心底，留下一个细小却永久的孔洞。葬礼草草进行。
没有请道公做像样的法事。德顺伯的棺木停在那巨大阴冷的大厅中央，显得格外孤寂。
厅里点着几支白蜡烛，火苗在凝滞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在黝黑的梁柱和墙壁上投下幢幢鬼影。本该跪满孝子贤孙的地方，稀稀拉拉地跪着几个人，
大多心不在焉。德顺伯的孙子孙女们，穿着簇新却不太合身的孝服，
显然还不理解死亡的沉重含义，在肃穆的大厅角落里追逐打闹，发出咯咯的笑声，
被大人呵斥几句，便吐吐舌头安静片刻，很快又故态复萌。大人们则显得异常忙碌，
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压低声音接电话、打电话的声音嗡嗡地响着，
谈论着生意、车票、工作安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堪的敷衍和急于摆脱的匆忙。
村里几位白发苍苍、辈分极高的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为首的老族长拄着拐杖，
颤巍巍地走到德顺伯的大儿子面前，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拐杖用力地顿着青石板地面，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空洞的大厅里异常刺耳。“根生！
”老族长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你们这是送老父上路吗？
一点人声哭声都没有，一点念想都不留！让他老人家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走？
黄泉路上黑啊！没个哭声引路，你让他怎么找得到去阎王殿的道？！下葬的时候，
怎么也得哭几声！这是规矩！是为人子女的本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亵渎的力量。德顺伯的大儿子，根生，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闻言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把手机揣进裤兜，敷衍地挥了挥手：“晓得了晓得了，族长公，
您老放心，等下葬的时候，该哭我们会哭的。” 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
旁边的弟媳甚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人都没了，哭给谁看？
烦不烦……”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飘进了周围几个老人的耳中，他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走开了。下葬的时间选在傍晚，暑气稍退，
但空气依然闷热得如同蒸笼。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抬棺的人走得飞快，
仿佛肩上抬的不是至亲的棺木，而是一个急于甩脱的沉重包袱。
唢呐手有气无力地吹着单调的调子，不成曲调。快到村口坟山时，
老族长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德顺伯的几个子女，带着最后的警告。根生似乎才猛然想起承诺，
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突兀地干嚎了一声：“爹啊——您老慢走啊——” 声音干涩，
毫无悲意，倒像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他的妻子和弟妹们受到提醒，
也赶紧跟着发出几声高低不一、同样干巴巴的嚎哭，如同拙劣的合唱。然而，嚎了没几声，
根生的手机又响了。他几乎是立刻收住了那虚假的哭声，掏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接听起来，
语气瞬间变得正常而急切：“喂？王老板？那批货到了？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赶回去处理！
您放心！” 哭声彻底中断了。其他几个子女见状，也都松了口气似的停下了干嚎，
队伍里只剩下单调的唢呐和杂乱的脚步声。老族长落在队伍后面，
望着前面那几个不肖子孙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消散在燥热的晚风里。坟土很快掩埋了新棺，仪式潦草结束，众人作鸟兽散，
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负担。那晚的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沉甸甸地压在围里每一片瓦棱上。白天的酷热并未完全消散，
反而在黑暗中酝酿成一种闷塞的、令人烦躁的郁热。李子睡得很不安稳，
身下的竹席被汗水浸得滑腻。梦里光怪陆离，
充斥着浓烈的药味、刺耳的干嚎和棺材沉入土坑的闷响。
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让她猛地惊醒。黑暗中，
奶奶在她旁边的小床上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李子觉得口渴得厉害，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她摸索着爬下吱呀作响的木床，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
屋外，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极其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老屋狰狞的轮廓，
四周一片死寂，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就在她懵懵懂懂地站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时，
一阵压抑的、如同蜂群低鸣的骚动声隐隐传来。声音的方向，是德顺伯家那边。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
几乎要撞碎她单薄的胸膛。德顺伯家那栋两层老屋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不是实体的东西，而是一个由惨淡微光勾勒出的、半透明的虚影。光线极其微弱，
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到的景象，却又诡异地清晰可辨：一个瘦削的老人身影，
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正是德顺伯生前躺卧的样子！最让李子魂飞魄散的是，
那虚影的脸部，一双空洞的眼睛，正大大地睁着，死死地“望”着下方！那眼神里没有悲喜，
只有一种凝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怒意和怨毒！在德顺伯家门前狭窄的空地上，
影影绰绰地挤着好些人。是德顺伯的子女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全都仰着头，
死死地盯着屋顶那个恐怖的虚影，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映照出他们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惨白如纸，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那是一种集体陷入巨大惊骇后的失语状态。
“爹……爹啊……” 根生的老婆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鸣，
打破了死寂。这声哀鸣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惧。“啊——！”“有鬼啊！
爹回来了！”尖叫声和哭喊声猛地炸开，撕破了围里死寂的夜。人群像受惊的羊群，
有人想往后躲，却被后面的人挡住，推搡踩踏，乱成一团。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就在这时，
站在人群最前面、离自家大门最近的根生，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他猛地扭头，
目光死死盯住紧挨着德顺伯家前院的那栋矮一些的房子。那家的二楼平台上，
这段时间正晒着稻谷，几件农具随意地倚在栏杆边——其中一把木柄的铁齿钉耙，
在微弱的夜色中闪着冰冷的寒光。根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几步就窜上了那家连接平台的简易木梯。在下面人群惊恐的注视下，
他一把抓起那把沉重的钉耙！木柄粗糙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力量。
他双手紧握钉耙长柄，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
朝着屋顶上那个静静躺卧、怒目而视的虚影，狠狠地抡了过去！
口里发出绝望的嘶喊：“滚开！滚开啊！”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钉耙带着呼呼的风声，
锋利的铁齿凶狠地戳向那团虚影。然而，
就在铁齿即将触碰到那朦胧光影的边缘时——钉耙的动作，戛然而止！没有碰撞声，
没有光影的破碎。那把沉重的钉耙，就那么突兀地、违背所有常理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稳稳地托住！钉耙的木柄还在微微震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