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茅山道士中的异类,天生阴阳眼,却只与鬼交友。篝火旁,
我向村民讲述毕生奇遇:湖南桥洞下,血色长发的女鬼夜夜梳头;山西荒村里,
被活埋的婴儿哭声刺破夜空;广西荔枝坡,鬼魂修补道路困住过路车辆;石榴树上,
贪吃摔死的长舌鬼晃荡着舌头。徒弟追问最后一个故事,我指向篝火熄灭后的黑暗:“看,
他们都来送我最后一程了。”篝火舔舐着寒夜,枯枝噼啪爆响,火星子一蓬蓬腾起,
又迅速被沉甸甸的黑暗吞没。凛冽的山风呜咽着挤过石屋缝隙,吹得火苗剧烈摇曳,
明灭的光影在十几张围拢的面孔上跳动,像一群不安的魂灵。粗粝的炭火气混着劣质烟草味,
沉甸甸压在肺叶上。我裹紧了那件油渍麻花、辨不出本色的旧道袍,
寒气依旧顽固地往骨头缝里钻。中气已泄,开口时那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
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咳咳…行吧,今晚就给你们这群后生,
掰扯掰扯我毛瞎子这辈子撞见的稀罕物事。”“毛叔!讲讲呗!”守村的小伙子石头,
眼珠子亮得跟饿狼似的,往前凑了又凑,几乎要扑进火堆里。他旁边,
我那虎头虎脑的小徒弟毛豆,才七八岁的光景,也学着他师兄的样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眼巴巴望着我,小脸被火烤得红扑扑。围坐的老少爷们,连抽旱烟的“吧嗒”声都停了,
就剩山风刮过秃枝的尖啸。毛豆揪着我油腻的袍袖,
小声咕哝:“师父…讲讲鬼嘛…”这傻小子,哪知我这一身洗不掉的阴寒气息,
便是与鬼魅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烙印。我六岁那年,家神供桌上摆的几块糯米糍粑,
眼见着就少了一角,那缺口凭空出现,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咬了一口。我指着空处嚷:“爹!
糕糕飞了!”爹娘吓得面无人色,从此知道我这双眼,看得见旁人看不见的“脏东西”。
那些东西,有的模模糊糊一团影儿,有的缺胳膊少腿拖着肠子,
在墙角、梁上、甚至大白天的人堆里飘荡。后来才明白,那就是鬼魅。
直到被师父——茅山一百八十一代传人,从村里那个总冲着我傻笑的老槐树底下捡走,
带上了云雾缭绕的茅山。“鬼?”我清了清破风箱似的嗓子,
篝火映着徒弟毛豆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懵懂的眼睛,像极了当年师父看我。“娃儿,鬼啊,
大多跟活人没啥两样。你走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指不定就有几个是赶路的鬼差,
或是舍不得家的游魂。那些个青面獠牙、舌头拖地、浑身长毛的,
都是心里头憋着口天大的怨气,硬生生把自己憋‘变’了形!
”毛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身子却下意识往我这边缩了缩。“头一件,
就说说那‘桥洞竹林长毛鬼’。”我眯起眼,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跳跃的火焰和沉沉的夜色,
落回了三十多年前,湘西那湿冷得骨头缝都发霉的日子。“出山第三年,
落脚在湖南一个犄角旮旯的山村。穷,路也破。村口有座老石拱桥,桥洞子黑黢黢的,
两边疯长着密匝匝的竹子,风一过,竹叶‘沙沙’响,跟无数只手在抓挠。
”石头忍不住插嘴:“毛叔,真有长毛鬼?”“急啥?”我瞪他一眼,往火堆里扔了根细柴,
“村里人传得邪乎,说每逢月亮被云吞了的日子,桥洞底下就有女人梳头的声儿,
‘唰——唰——’一下,又一下,慢悠悠的,听得人后脊梁发毛。胆子再大的后生,
夜里也不敢从桥上过。”我顿了顿,喉头滚动,咽下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回忆。“那天,
正好是隐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揣着几张符,提着盏气死风灯,
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了桥边。灯苗子小得可怜,只能照亮脚下方寸地。刚靠近桥洞,
那‘唰——唰——’的声音就来了,又轻又慢,一下下刮在耳膜上,像指甲挠棺材板。
”篝火边的呼吸声都屏住了,连山风都像在凝神静听。“我把灯往前探了探,
光晕勉强够到桥洞深处。”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就看见一团东西,
背对着我,坐在个破石墩子上。满头的‘毛’啊,又长又密,一直铺到地上,暗红暗红的,
像干涸发黑的血!那‘唰唰’声,就是‘她’在用一把断齿的破木梳,
慢条斯理地梳着那堆‘红毛’!灯影一晃,
那‘毛’根根都像活物一样微微蠕动……”围坐的汉子们倒吸一口冷气,
有人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毛豆更是死死抓住了我的道袍下摆。“那会儿年轻,胆子也壮,
心里默念着净心神咒,就往前凑。”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想开口问个路,
那梳头的动静猛地停了!桥洞里死寂一片,连风声都停了。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寒,
像冰水一样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我捏紧了袖里的驱邪符,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呢?
毛叔!”石头急不可耐。“然后?”我哼了一声,“那东西,没回头,
可那满地的、暗红色的‘长毛’,像活过来的毒蛇,‘唰啦’一下,全竖了起来!
猛地朝我这边卷过来!又冷又滑腻,带着一股浓重的、陈年铁锈混着河底淤泥的腥气!
”火光映着众人惊恐的脸。
我仿佛又感到那冰冷滑腻、带着河水腥气的“发丝”缠绕脖颈的窒息感。
“我手里捏着的那张‘破煞’符,感觉都烫手了!千钧一发,也顾不得许多,
厉声就喊:‘冤有头债有主!贫道茅山弟子,无意冒犯!若有冤屈,何不道来?
’”篝火“噼啪”一声爆响,火星四溅。“嘿,就这一嗓子,那卷到眼前的‘红毛’,
硬生生顿住了!”我喘了口气,仿佛刚挣脱那无形的束缚,“桥洞里死一样的静。
过了好半晌,才有个声音飘过来,又细又飘渺,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带着哭腔:‘他们…割断了…我的喉咙…血…流了一地…头发…全染红了…’”我顿了顿,
让那鬼魅的余音在众人心头盘旋片刻。“原来是个遭了劫难的大户小姐,
平日里就喜欢对着镜子梳理自己那一头长发。盗贼入室,图财害命,一刀割喉,血喷出来,
把她一头青丝全染成了这骇人的暗红。尸首被草草丢进了桥洞下的河里。怨气不散,
又逢此地阴脉汇聚,竹林蔽日,硬生生把她憋成了这副‘长毛’的骇人模样。执念就是梳头,
一遍遍梳着那被血浸透的长发。”“后来咋样了?”一个老农忍不住问,烟锅子都忘了磕。
“化解呗。”我语气平淡了些,“帮她找到了沉在河泥里的尸骨,起了出来,
寻了处向阳的坡地,念了三天《度人经》,烧了不少纸钱元宝。下葬那晚,月亮难得露了脸,
清冷冷的月光照在坟头新土上。我最后看了一眼桥洞,黑黢黢的,
再没那‘唰唰’的梳头声了。” 火光跳跃,映着众人沉默而敬畏的脸。寒意似乎更重了,
仿佛那湘西桥洞里的湿冷,顺着时光的缝隙爬到了这北方的山村篝火旁。
毛豆往火堆边又挪了挪小屁股,声音带着点颤:“师父…还有别的…更吓人的吗?”“吓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吓人的不是鬼样子,是人心里的鬼。接下来这个,
叫‘半夜山中孩儿哭’。” 我裹紧道袍,目光投向跳跃火焰之外的无边黑暗,
像是要穿透那沉沉夜幕,落回黄土高原的风沙里。“出山第六年,落脚在山西地界,
一个叫樱落村的地方。名字起得挺美,可那村子穷山恶水,透着一股子死气。
村后头有片乱葬岗子,挨着条干涸的老河沟。村里人提起来都讳莫如深,只说一到后半夜,
尤其是有风的晚上,那沟里就传出来小孩哭。”“那哭声啊,” 我刻意压低了声音,
模仿着那腔调,“‘哇啊…哇啊…’不是饿了的嚎啕,也不是撒娇的抽泣,
是那种…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透着冰凉绝望的呜咽。像刚出生的小猫崽子快冻死了,
又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挤出来的最后一点声响。顺着风飘进村子,钻进人耳朵眼儿里,
能让你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围坐的汉子们脸色都变了变,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袄。
石头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村里老人说,那地方邪性得很,
早年间扔过不少生下来就‘不全活’的娃娃。” 我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冷硬,
“什么豁嘴的、六指的、生下来不哭不动的…按他们的‘规矩’,算不得人,不能入祖坟,
就用破草席一卷,趁着半夜,往那乱葬岗的河沟里一丢!”毛豆“啊”地低呼一声,
小脸煞白,往我身上缩得更紧。“我住村东头老李家,那哭声,一到后半夜,
准时准点就飘过来,跟催命符似的。” 我皱着眉,仿佛还能听到那瘆人的呜咽,
“老李头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叹着气说:‘作孽啊…几十年了,
就没消停过。请过神婆,泼过狗血,屁用没有!
’ 我问他:‘就没想过…去把那娃娃的骨头找出来,好好埋了?
’ 老李头浑浊的眼珠子瞪着我,像看疯子:‘道长,那地方谁敢去?怨气冲天,
去了就回不来!’”“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哼了一声,
一股年轻时的倔劲儿仿佛又回来了,“挑了个下弦月、风刮得鬼哭狼嚎的晚上,
揣着罗盘和一叠‘安土地’符,深一脚浅一脚摸进了乱葬岗。那地方,白天看着都荒凉,
晚上更是邪门。枯树杈子像鬼爪子,风一吹,呜呜地响。罗盘针到了沟边就跟抽风似的乱转,
根本定不住方位。那孩子的哭声就在耳边,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像有无数个孩子在四面八方哭,又像只有一个紧贴着你后颈在吹气!
”篝火的光映着众人紧张的脸,连噼啪的柴火爆裂声都显得格外惊心。“我定了定神,
咬破中指,挤出点滚烫的阳血抹在罗盘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中指,“嘿,
那乱转的指针猛地一顿,死死指向河沟上游一个长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土坡!哭声,
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清晰得让人头皮发炸!”“我摸过去,借着惨淡的月光,
看见坡底有个被雨水冲塌的小土坑。哭声就是从坑里传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
仿佛又闻到那股混合着土腥和淡淡腐味的诡异气息,“我趴到坑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手里捏着符,往下一看…坑底只有一小堆被野狗扒拉得七零八落的细碎骨头,白森森的。
骨头中间,戳着半截朽烂的桃木橛子!那哭声,似乎就是贴着那木橛子发出来的!
”“桃木橛子?” 石头不解。“桃木辟邪,也镇魂!” 我声音发沉,
“打这桃木橛子的人,心思歹毒!这是怕那婴孩的魂儿散了怨气,
特意用这玩意儿钉住他的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也永世不得安宁!
所以这哭声才几十年不散,越来越凄厉!”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火苗不安地跳动。
众人脸上都浮起惊怒之色。“我跳下坑,忍着那刺骨的阴寒和直往脑子里钻的悲泣声,
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细小的骨头一块块捡起来,用随身带的黄布包好。最后,
双手握住那根冰凉刺骨的桃木橛子,运足了气,猛地一拔!” 我做了个用力的姿势,
“‘噗嗤’一声,橛子离土,那纠缠了几十年的凄厉哭声,像被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沟里瞬间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后来呢?”毛豆小声问,带着哭腔。
“后来?”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我在向阳的山坡上挖了个小小的坑,
把那些骨头埋了,堆了个小小的坟头。没碑,就插了根新折的柳枝。
念了一夜的《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天亮下山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坟包上,
好像…坐着一个模糊的光屁股娃娃的影子,对着初升的太阳,咧开没牙的嘴,
笑了那么一下…就散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和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冲淡了篝火也驱不散的阴寒。众人沉默着,脸上有释然,也有沉重。
我往火堆里添了几根粗柴,火焰“腾”地一下窜高了些,驱开些许寒意,
映得众人脸上光影摇曳。“这第三个,叫‘果林半坡鬼打墙’,没啥吓人的模样,就是憋屈,
能把活人急死!” 我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那是出山第十个年头,在广西地界。
我搭了个运荔枝的货车,想赶夜路去前头的县城。开车的师傅姓黄,是个老把式,话不多。
”“车开到半夜,爬一道挺长的缓坡。路两边全是黑压压的荔枝林,树冠挨着树冠,
把月光挡得严严实实。正是荔枝开花的时节,那香气浓得化不开,甜腻腻的,
闻久了有点闷头。” 我抽了抽鼻子,仿佛还能嗅到那股浓烈的甜香,
“坡下、林间的空地上,隔三差五就码着成排的蜂箱。老黄说,都是赶花期的蜂农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