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图海报》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在暮色里蔫蔫地垂着头的时候,我踏进了家门。
长途汽车的颠簸和呛人的烟尘气在骨子里还没散去,
堂屋橘色的灯光便兜头盖脸地泼了我一身暖意。我妈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木桌旁,
手里针线穿梭着,眼神却凝在一点上,像蒙了层灰。空气里炖着猪骨汤的浓香,
可那股热气扑在她脸上,也遮不住那股子沉沉的疲惫。“薇薇,回来啦?”她嗓子有点哑,
眼皮抬了抬,“吃了吗?锅里给你留着饭。”“妈,早吃过了。”我放下包,挨着她坐下。
灯光下,她才五十出头的脸,那几条皱纹像是被谁刻刀用力凿出来的,深深嵌进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爸呢?”“还能咋睡?”她手里的针狠狠戳进布底,
“你爸睡得死沉,鼾声能把屋顶掀了。我……我一夜没合眼。”这不对劲。我爸觉浅,
有点动静就醒。我妈,更是从年轻起就吃得香睡得香,没啥事能让她糟心成这样。
“到底出啥事了?”我的心揪了起来。她手里的针线终于停下了,抬起头,
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搅着怒,掺着怨,还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
“咱家门前那块地方,”她声音不大,却像寒冬里的冰棱子,扎得人生疼,
“给那些该挨千刀的泥头车撞得稀烂!”隔天一早,天刚透出点灰白,
我就踩着露水径直去了村委会。那个小小的监控室里,冷气开得跟冰窖似的。
王叔揉着红通彤的眼睛坐我对面,指尖在鼠标上噼里啪啦地按着。
屏幕上灰白的水泥路画面一格格倒退,快得让人眼晕。墙上的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
磨得人耳朵根发腻。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小锯子在心上细细地拉,
又像是悬着只破桶上下左右地晃荡,一股无名躁意快要从喉咙口顶出来。“……就这天!
”王叔猛地喊了一嗓子,嗓门大得在狭窄的房间里嗡嗡作响,把我吓了一跳。鼠标重重一点。
画面卡在了前两天的清早。九点刚过,阳光白晃晃地铺在新房的灰色水泥坪子上,
像撒了一把碎银子。一辆裹满厚厚干泥巴的黄色泥头车,笨重地闯进了画面。它往前拱了拱,
庞大的车身明显一歪,左前方的挡板“哐当”一声,
结结实实地闷撞在了我家新崭崭的门墩拐角上。那一下狠的,
声音似乎隔着屏幕都撞进了我心里。几块簇新的灰白水泥块,当场就碎了一地。车停了。
驾驶室门“吱呀”开了条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几乎粘在了屏幕上。
王叔也是,身体微微前倾,那姿势像要钻进去看个究竟。那人探出半个身子,
脑袋飞快地左右转动——监控角度刁钻得很,只能看到一个匆忙又模糊的侧脸,
后脑勺的头发都支棱着。他似乎犹豫了那么一两秒钟,极短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一个停顿。
然后,就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咬脚跟一般,他猛地缩回了头,“砰”地甩上了车门。
引擎一声暴躁的嘶吼,那沾满黄泥的庞然大物,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
屁股后头吐出一溜浓浓的黑烟,仓惶地倒出去,再一扭身,发了疯似的从画面里冲了出去。
动作快得像一道肮脏的黄色闪电,眨眼间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水泥地坪,
和地上那摊碍眼的碎裂水泥块。“操!”我喉头滚动了一下,骂出了声。“看到了吗?车牌!
”王叔的声音也紧绷着。“看到了!”我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指关节咯咯作响。
那串沾染着点点泥斑的蓝底白字,铁钉一样狠狠钉进了我眼里,
也钉进了心里:“粤B·xxxx”。我掏出手机,咔嚓一下,
精准地把那罪证凝固在冰冷的屏幕上——沾泥的车牌,碎裂的门角。
阳光穿过派出所磨砂玻璃窗,在地面投下一道狭窄而刺眼的白亮光带,
细小的尘埃在里面狂乱地飞舞。我摊开手机,把那张截图推到对面年轻民警的眼皮底下。
“同志,就是这个牌。”我指着屏幕上那沾满泥点的蓝白色字符,“粤B·xxxx。
泥头车,前天早上九点多。”民警侧过头,眯缝着眼凑近屏幕,指尖在上头戳了戳,
点着那辆糊满黄泥的车辆轮廓。“确认是这车撞的?”“对!”我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
“监控清清楚楚,撞完就跑!”民警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那张略显稚气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动作很干练。他低头在一张登记表上飞快地划拉着,
另一只手已经抄起了桌上的黑色座机话筒。那塑料话筒在他手里显得沉甸甸的。
我紧紧握着拳,指甲陷入掌心,喉咙干得像几天没喝过水,耳朵却竖得笔直,
生怕漏掉一丝从听筒里溢出的声音。时间一点点爬过去。民警的目光落在登记簿上,
对着上面的信息反复询问确认着电话那头的反馈,眉头微微蹙起。“……薄良?
”民警抬起头,目光探询地扫向我,像是在确认一个名字的准确性。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像是猛地冻住了,又猛地沸腾起来,一股子腥气直冲顶门心。薄良?
!我三叔的儿子?那个走路都带着股痞气、油嘴滑舌的堂哥?胸口一股浊气堵着,闷得生疼。
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那空气扎得肺管子都难受。民警后面半句话都变得模糊不清,
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但我清楚听到了最后“家属关系”那几个字。“薄良?
是那个薄良?”我不敢置信,声音都有点劈岔。民警把话筒稍微拿开了一点,朝我点点头,
神色有些无奈:“车主本人。电话里确认是他本人开的车,
也承认是前天早上……”他没再说下去,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荒谬!可笑!兜了一大圈,
撞了我家新门墩、撂下烂摊子就跑的“无赖”,竟然是自己家的骨肉!
心口那团气窝得更实了,夹杂着难堪、暴躁和一种被至亲背后捅刀的凉。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朝那个民警摆了摆手,动作快得像要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
“算了,警官……”我吐出这句话,喉咙干涩得发紧,“不报了。我们自己解决。
”民警看了我一眼,似乎早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
他对着话筒简短交代了几句“家属自行协商解决”,便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眼睁睁看着他把那张刚写了几行字的登记表抽出来,
随意地夹进了旁边一摞厚厚的旧纸页里。那个薄薇的名字和那串“粤B·xxxx”的车牌,
就这么埋没在了纸张的海洋里,没半点痕迹留进冰冷的数据库。走出派出所大门,
一股裹挟着热浪的风卷着路边尘土扑面而来,吹在脸上燥得难受。我摸出手机,
指尖在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上悬停了足足十几秒,才重重按下了拨号键。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小薇?”薄良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试探,像做了坏事被当场揪住尾巴的猫。
“……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尽量把胸口那股翻腾的恶心气压下去,
“监控查到了,你车撞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的手机屏幕,
上面凝固着那张带车牌的截图,格外刺眼。电话那头死寂了那么一瞬,
只能听到一点极细微的电流杂音。“啊……哈哈,”薄良干笑了两声,像是被呛了一口,
掩饰不住的慌乱,“是那天有点急事,走得快,没留神看……撞坏了?要紧不?
”“就是门口水泥撞裂了一块。”我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跟警察说了,
资料我让撤回来了。” 我刻意把“撤回来”这三个字咬得重些。“哦哦哦!谢谢妹子!
谢谢!”他的声调立刻扬高了八度,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夸张热络,“小事小事!多大个事!
放心放心,我明天,明天一大早!保准找人给你修得漂漂亮亮的,跟新的一样!
”这连声的保证,在寂静的村道上空显得格外聒噪。“哥,”我打断他过于亢奋的表态,
加重了语气,“下回开车留点神。”“一定一定!妹子放心!这回绝对是个意外!意外!
”他忙不迭地应着,那语气,热切得几乎要溢出听筒。挂了电话,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天是真热,背后那点刚才在派出所里沾上的凉气早被晒干了,只剩下一身闷汗。
村道边土坡上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疯癫,晃得人眼晕。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
随着这通电话好像松动了一些。终究是一个祖宗底下的人,血浓于水。他赖我,怨我,
甚至恨过我,可我还能怎么办?难道真让他去蹲几天?我妈心肠软,肯定背地里又要掉眼泪。
算了。我对自己说。就当是我妈替我三叔三婶还债。人倒霉的时候,放屁都砸脚后跟,
这话半点不假。那点我以为会“算了”的平静,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捱过去。第二天中午,
村里的微信群就像被猛地丢进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滋滋”地腾起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整个炸开了锅。我正在外头办事,手机跟得了疟疾似的在裤兜里发疯般震动。
点开那刷屏的鲜红“99+”提示,无数条消息带着夸张的感叹号和问号,
像没头苍蝇一样撞进我眼底。“哎呀!薄薇这姑娘心怎么这么狠?”“@薄薇,
一家人至于报警吗?还拍照片!”“撞坏点地方修修不就行了?良子好歹是你哥!
警察都找上门了!脸往哪搁?”我脑袋“嗡”地一声,空白一片,
像被人从脑后狠狠闷了一棍子。血液直往头顶冲,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
划开那些聒噪的议论往下扒拉,终于,一张刺眼无比的图片跳了出来。
正是昨天我唯一发过的截图——那个沾满泥点的蓝白车牌“粤B·xxxx”,
在微信图片压缩后更显粗糙扭曲。薄良的车牌!
配着他那几张截图下面跟着的转发文字:“啧啧啧!大家看看!昨天撞了自家亲戚一点水泥,
我也承认了答应修了!今天一早,人家直接报警!警察电话都打我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