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区的天,蓝得像一块被擦洗过无数次的玻璃,干净得让人心头发慌。空气稀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股凛冽的干草味儿,直冲肺管子。太阳悬得老高,光芒锐利,
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沉默而广袤的荒原。风倒是大,卷着砂砾,发出呜呜的低吼,
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我的破旧越野车吭哧吭哧地爬上一个土坡,
引擎盖下冒出的热气扭曲了前方的景象。就在这时,坡顶的景象让我下意识踩了刹车。
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G级,像个昂贵的金属甲虫,歪斜地瘫在路中央,
一只后轮瘪得可怜兮兮,彻底没了脾气。车旁杵着个男人,背对着我,身形挺拔,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在干燥的风里衣角微动,与周遭粗粝的土黄和灰褐格格不入。
他抬起脚,那脚上套着的显然不是为这种地方准备的意大利手工皮鞋,
鞋尖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然后——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无处发泄的怒气——狠狠踹在了那瘪掉的轮胎上。
沉闷的“砰”一声,在空旷的高原上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滑稽。我推开车门,
干燥的风裹着尘土立刻灌了进来,呛得我咳了一声。我抱着胳膊,慢悠悠踱过去,
靴子踩在碎石地上咯吱作响。“嘿!”我抬高声音,盖过风声,“需要帮忙?
”男人猛地转过身。风把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额发吹乱了几缕。他眉头紧锁,
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
迅速在我身上扫视了一圈——我身上那件沾着机油污渍的旧冲锋衣,胡乱扎着的头发,
还有脸上估计被风吹出的高原红。那审视的目光里,
毫不掩饰地混合着被打扰的烦躁和对眼前环境、乃至对我这个“闯入者”的深深不适与嫌弃。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于掌控的腔调,即使在狼狈时也努力维持着:“爆胎了。
备用胎在后备箱。”他指了指车尾,动作有些僵硬,显然对这突发状况束手无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掠过他脚边那个看起来崭新得能当镜子照的随车工具箱。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短促的、带着点高原阳光晒出来的粗粝感的嗤笑溜了出来:“律师?
”我猜的,那身行头和眼神里的精算劲儿错不了。他眉头皱得更深了,没承认也没否认,
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沙子,
下巴朝那个崭新的工具箱点了点,语气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千斤顶都不会用的废物?
工具箱是摆设?” 话音落地,像块石头砸在寂静里。高原的风呜呜地吹过,
卷起细小的沙尘,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藏在昂贵镜片后的眼睛,
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一丝被冒犯的怒意飞快地掠过,又被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了下去,
最终沉淀成一种更深、更冷的审视,牢牢地钉在我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只剩下风声单调的嘶吼。就在这片紧绷的沉默几乎要裂开时,远处,贴着地平线的地方,
传来一阵沉闷的、持续不断的轰鸣。那声音起初很低,像是大地深处压抑的喘息,
紧接着迅速膨胀,变得清晰可辨,如同无数沉重的石块在深谷中滚动、碰撞。
我和他几乎是同时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天边,原本清晰的灰褐色山脊线,
此刻被一股翻腾的、浑浊不堪的巨大洪流粗暴地抹去。
那洪流裹挟着泥土、碎石、断裂的树木,以一种摧毁一切的狂暴姿态,
沿着陡峭的山谷倾泻而下,像一条苏醒的、暴怒的土黄色巨蟒,
正朝着我们所在的这条狭窄公路吞噬而来!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连那刺目的高原阳光都被瞬间染成了绝望的昏黄。时间仿佛被那泥石流的咆哮声撕裂、拉长。
前一秒,我们还在用眼神互相发射无形的刀片,试图在对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下一秒,
死亡的阴影已如实体般沉沉压顶,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石块摩擦的刺耳噪音。“上车!
” 我的吼声瞬间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轰鸣里,尖利得变了调,像被砂纸磨过喉咙。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炸开,
我一把抓住那个还僵在原地、似乎被眼前末日景象震慑住的男人——宋辞的手腕。
他的皮肤冰凉,骨骼硌手。拽着他冲向我的越野车时,
我甚至没去想他那身昂贵的羊绒大衣会不会被我的车门刮坏。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嫌隙。
拉开车门,几乎是把他塞进去,然后自己也狼狈地滚进驾驶座。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砰!”巨大的声响并非来自关上的车门。车顶猛地一震,像被巨人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
挡风玻璃瞬间被浑浊的泥浆糊满,视线彻底消失。无数石块、泥沙混合着断枝残叶,
噼里啪啦地砸在车身各处,沉闷又密集,如同冰雹,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我死死攥着方向盘,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甚至不敢去看副驾驶上的宋辞,
只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同样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车窗外,
那毁灭一切的浑浊洪流正咆哮着冲刷而过,将我们连同这两辆铁皮盒子一起,
困在了这高原荒野的中心。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外面那毁灭性的咆哮声终于渐渐低落下去,
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流淌的呜咽。雨点般的敲击也稀疏了。
我长长地、颤抖着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积压的恐惧都排出去,
这才松开几乎要嵌进方向盘里的手指。慢慢转过头,看向副驾驶。宋辞靠在椅背上,
昂贵的羊绒大衣肩头蹭上了不知哪里来的灰黑色泥点,显得有些狼狈。他抬手,
动作有些僵硬地摘下那副沾了些泥浆的眼镜,用衣角内侧仔细地擦拭着镜片。
阳光从被泥浆糊得斑驳的挡风玻璃透进来,光线浑浊,落在他脸上,
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嘴唇。
那是一种极力压制着惊魂未定、努力维持表面镇定的神情。他擦好眼镜重新戴上,
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一些锐利,但深处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余悸。他看向我,
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
却已找回了那份惯有的、试图掌控局面的冷静:“现在……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我推开车门,一股浓烈的土腥味混合着植物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眼前的景象,让心沉到了谷底。那条简陋的盘山公路,靠近山体的外侧,已经被完全摧毁。
泥石流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啃噬过,留下一个深不见底、边缘参差不齐的豁口。
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碎石和断木,还在缓慢地、粘稠地往下淌。我们的车,
连同他那辆抛锚的奔驰,被这狂暴的泥流硬生生推挤着,紧紧贴在了内侧陡峭的山壁上。
车轮深深陷在泥浆和滑落的碎石里,像被浇筑住了一般。“路断了。” 我的声音干涩,
带着高原空气吸走水分后的沙哑。我指了指那个巨大的豁口,
又指了指深陷泥泞、动弹不得的两辆车,“车也陷死了。”宋辞跟着下了车,
昂贵的皮鞋踩在泥泞里,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他走到豁口边缘,
小心地探头往下望了一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迅速退了回来。他环顾四周,
目光扫过荒凉的山壁、稀疏枯黄的植被和远处连绵的、光秃秃的山峦,眉头锁得死紧。
“信号呢?”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那刺眼的“无服务”三个字,
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冰冷绝望。他又不死心地举高手机,来回走动寻找,
动作带着明显的焦躁。几秒钟后,他放弃了,手指用力地按在屏幕上,指节泛白,
最终颓然垂下手臂。他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惊悸,
有对环境的强烈不适,有对困境的凝重,
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针对我这个“旅伴”的审视?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无形的压力,稀薄得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所以,
”他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在掂量,“接下来,靠等?”“靠熬。”我纠正他,
声音没什么起伏,转身走向自己的越野车后门,“指望救援队找到这塌方的鬼地方,
运气好三五天,运气差……”后面的话我没说,只是用力拉开了后备箱的门,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压缩饼干,真空包装的卤牛肉,一箱矿泉水,
甚至还有一小袋晒干的牦牛肉干。一个简易的野营炉头,一小罐燃气。一个硕大的急救包。
几件厚实的备用抓绒衣。甚至还有一把折叠工兵铲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强光手电筒。
我一件件往外拿,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荒野生存者特有的、对物资的熟悉和珍视。
宋辞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当他看到我拿出那包沉甸甸的压缩饼干时,
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简易炉头和燃气罐,又掠过那把沾着旧泥点的工兵铲,
最后落在我沾着机油污渍的冲锋衣袖口上。
那眼神里的意味很清晰:他对我这种“装备齐全”的粗粝感,
显然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和轻微的、难以掩饰的嫌弃。高原的夜,来得迅猛而彻底。
太阳一坠入连绵的山脊背后,白天那点稀薄的暖意瞬间被抽干,刺骨的寒意就像无声的潮水,
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渗透每一寸衣物,钻进骨头缝里。我和宋辞,
隔着一个刻意拉开的、足够再塞下一个人的距离,各自蜷缩在我那辆越野车的后座上。
空间逼仄,腿脚都伸展不开。车窗紧闭着,但寒意依旧无孔不入。车外,是绝对的死寂,
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只有偶尔一阵风掠过山壁,
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尖啸。饥饿感像只小兽,在胃里不安分地抓挠。
我摸索着撕开一包压缩饼干,硬邦邦、干巴巴的碎屑掉在腿上。我掰下一块,塞进嘴里,
用力咀嚼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在啃木头。这东西除了能填肚子,
实在谈不上任何口感。我递了一块给旁边的阴影。黑暗中,宋辞的轮廓动了一下,
片刻的迟疑后,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接了过去。接着,便是压抑的、同样干涩的咀嚼声。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每一次略显困难的吞咽,
感受到他身体因为寒冷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着压缩饼干干燥的粉末味,
混合着车内皮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近乎凝滞的尴尬和疏离。“水。
”我摸索到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自己灌了两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
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随即是更深的寒意。我把瓶子递过去。他接过去,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吞咽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寒风在车外单调地呜咽。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和寒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犹豫,“经常这样?
”“哪样?”我明知故问,语气没什么波澜。“一个人,
在这种……”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地方。”“习惯了。
”我把最后一点饼干碎屑倒进嘴里,拍了拍手,“比跟话不投机的人困在一起强点。
”黑暗中,我仿佛能感觉到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但那片沉默的阴影里,
传递出的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抗拒。空气似乎比刚才更稀薄,也更冷了。
我们像两个被命运随手丢进同一个狭小囚笼里的陌生物种,各自守着界限,
连呼吸都带着戒备。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指尖。时间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荒原里,
失去了意义,只剩下饥饿、寒冷和无休止的等待。救援的踪影依旧渺茫。第三天下午,
阳光难得露了个脸,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我拎着那个折叠工兵铲,
走到离车不远的一块相对干燥的硬土坡上,用力把铲子插进地里,吭哧吭哧地开始挖坑。
泥土冻得半硬,每一铲下去都震得虎口发麻。我脱掉了碍事的外套,只穿着抓绒衣,
额头上还是很快沁出了一层薄汗。宋辞原本靠在他的车门边,裹紧了大衣,
看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峦发呆。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挖坑的动作上,
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困惑和一种……仿佛看到原始人行为的荒谬感。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高原的干涩和不解。“挖个坑。”我没停手,
铲起一锹土甩到旁边。“挖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疑惑更深了,
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嘲,“在这种地方?意义是?”我直起腰,
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喘了口气,看向他。阳光落在他身上,
那身价值不菲的大衣和此刻灰头土脸挖坑的我,构成一幅极其不协调的画面。
“解决生理需求。”我言简意赅,指了指那个已经有点样子的浅坑,“露天解决?风太大,
气味太‘好’,招来点什么‘客人’就不好玩了。挖个坑,用完埋掉,干净,没味道。
” 我刻意加重了“客人”两个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显然听懂了我指的是什么“客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
只是那眼神里的嫌弃和不适,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某种秩序的亵渎。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
却泄露了他对这片荒野法则的彻底抗拒和格格不入。阳光依旧,但我们之间的空气,
却像是瞬间又降了几度。日子在饥饿、寒冷和沉默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救援的希望如同天边的流云,看得见,却怎么也抓不住。第五天,
连最后半包压缩饼干也彻底消失了。胃袋空空如也,每一次蠕动都带来尖锐的灼痛。
寒冷无孔不入,即使裹紧了所有的衣服,蜷缩在车座上,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寂静不再是背景,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实体,压在心口,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回声。宋辞靠在另一侧车门上,头微微歪着,似乎睡着了。
但他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眼睫出卖了他。他的嘴唇干裂起皮,
脸色在昏暗中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那身昂贵的羊绒大衣也失去了光泽,蒙着一层灰土,
皱巴巴地裹着他。他曾经那种掌控一切的精英气质,被饥饿和寒冷消磨得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种脆弱的疲惫。我的视线越过他,投向车窗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荒野。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就在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思绪飘向最坏的结果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他那辆深陷泥泞的奔驰车底盘。一个念头,
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热的希望,猛地跳进我的脑海。我几乎是扑过去的,
动作因为虚弱和激动而显得有些踉跄。顾不上冰冷的泥泞,我直接趴了下去,
脸几乎贴到地面,就着微弱的天光,朝那奔驰车底盘深处望去。在那里!
紧贴着底盘钢板的一个凹槽里,塞着一个扁平的、银色锡纸包装的长方体!是应急口粮!
那种专门设计给车辆应急、能长期保存的高热量压缩食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我伸出手,不顾底盘边缘的油污和冰冷,费力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终于把那包沉甸甸的锡纸包掏了出来!锡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却充满希望的光。
“宋辞!”我撑着车身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举着那包珍贵的食物,“看!吃的!”宋辞猛地睁开眼,起初眼神还有些涣散和迷茫,
但当他的目光聚焦在我手中那银色的锡纸包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弹坐起来,
身体因为动作过猛而晃了一下,但他完全顾不上,眼睛死死盯住那包食物,
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喘息着。那眼神里,瞬间爆发的、纯粹的求生渴望,
像一簇火焰,瞬间烧尽了所有矜持、疏离和嫌弃。他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带上了急切。
我小心地撕开锡纸包装,一股混合着油脂和压缩谷物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
里面是几块深褐色、像砖头一样硬实的高能量压缩块。我掰下一大块,递给他。他接过去,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顾不上仔细看,就用力咬了下去。
坚硬的压缩块在他齿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用力地咀嚼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迫切。几缕碎屑沾在他干裂的嘴角,他也浑然不觉。
我也掰下一块塞进嘴里,那东西硬得硌牙,味道寡淡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油腻感,但在这一刻,
它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美味。热量伴随着食物的吞咽,一点点在冰冷的身体里扩散开,
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的阴霾。我们谁也没说话,
只有黑暗中两人急促的咀嚼和吞咽声,以及车窗外永不停歇的呜咽风声。那包应急口粮,
像一道微弱却坚实的光,刺破了这荒野囚笼里最深沉的绝望。沉默依旧,但空气里弥漫的,
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劫后余生般、带着食物气息的、奇异的共渡感。第七天的下午,
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山脊上,将荒原染成一片黯淡的金红。
就在希望如同这夕阳般即将沉没之时,遥远的天际,终于传来了引擎的轰鸣!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泥石流的死亡咆哮,
而是带着金属质感的、属于人类的、充满生机的轰鸣!我和宋辞几乎是同时从车里弹了出来,
动作快得不像饿了七天的人。两辆沾满泥浆的越野车,如同神兵天降,卷着烟尘冲上了土坡。
车身上印着醒目的救援队标志。车门打开,
跳下来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皮肤黝黑粗糙的汉子。“喂!还有人吗?活着吱个声!
”领头的一个汉子,嗓门洪亮,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粗犷和直爽。“活着!都活着!
”我用力挥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喉咙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救援队员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检查我们的状况,动作麻利又带着关切。
有人递来温热的葡萄糖水。我和宋辞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
暖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混乱中,我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外的宋辞。他正仰头喝水,
喉结滚动,侧脸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些疲惫的柔和。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也侧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理由。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或许是这七天七夜在生死边缘反复拉锯的极致体验,
或许是那包应急口粮建立起的脆弱纽带,又或许,仅仅是此刻夕阳太暖,
暖得足以融化所有冰封的隔阂……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电流,
毫无征兆地窜过心脏,让它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他的眼神里,也掠过一丝同样的怔忡。
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有审视,不再有疏离,甚至没有了惯常的冷静算计,
只剩下一种同样被这巨大情绪冲击后的、微微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
救援队员拍着我们的肩膀,大声说着安慰和安排撤离的话。
嘈杂的人声和引擎声重新充斥了耳膜。但那短暂的一瞥,那无声的、奇异的电流,
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不散。获救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在最近的县城休整了两天,补充了食物和体力,处理了那辆几乎报废的奔驰车。
宋辞似乎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新的车被送来。“接下来去哪?”他坐在新车的驾驶座,
侧头问我。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那场劫难留下的疲惫还未完全褪去,
但眼神清亮了许多。“继续走。”我看着窗外掠过的、逐渐变得青翠的山峦,“原计划,
墨脱。”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发动了车子。引擎平顺地低吼,
车子驶离了那个困住我们七天七夜的荒野县城,朝着更深的藏东南驶去。路途依旧漫长,
风景在车窗外流转。雅鲁藏布江奔腾咆哮,南迦巴瓦峰在云雾中偶露峥嵘。
我们的话依旧不多,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那些尖锐的棱角仿佛被高原的风和那七天的生死与共磨平了不少。偶尔,
我会指着窗外掠过的一片奇异云彩或是一群低头吃草的牦牛,随口说一句:“看那边。
”他会顺着方向看一眼,然后轻轻地“嗯”一声,不再是敷衍,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回应。
有时,车子经过陡峭的盘山路,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车速,
握紧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专注地扫过后视镜。我靠在副驾驶上,
看着窗外险峻的风景,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种久违的安稳。这种无声的关照,
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分量。我们会在路旁的小茶馆歇脚,喝一碗滚烫的酥油茶。
咸腥的奶味混合着粗粝的砖茶气息,第一次喝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但后来也慢慢能喝下大半碗。他会沉默地付账,动作自然。也会在风景绝佳处停下车。
我拿着相机四处拍,镜头扫过他时,他或倚着车门看着远方,
或在低头看手机信号终于有了,察觉到镜头,他会抬起头,没有刻意摆姿势,
只是淡淡地看一眼镜头,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冰冷疏离,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一次在然乌湖畔,湖水倒映着雪山,美得不真实。我架好三脚架,想拍张合影。他走过来,
站在我身边。相机倒计时闪烁。我下意识地朝他那边微微靠拢了一些。
就在快门即将按下的瞬间,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犹豫,轻轻地、试探性地,
握住了我放在身侧的手。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指尖传来的温度和触感异常清晰。
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我没动,也没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
镜头定格下那一刻:雪山,湖泊,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还有那只悄然相握的手。
背景纯净得如同幻境。车子继续前行,驶向墨脱的方向。车厢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手依旧被他握着,掌心相贴的地方,温度在悄然传递。车窗外,
是连绵不绝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绿色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一种全新的、带着暖意和莫名期待的空气,在沉默的车厢里缓缓流动。墨脱的雨,淅淅沥沥,
带着亚热带特有的温润潮气,落在客栈木质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蒸腾出的清新气息,还有远处雅鲁藏布江隐约的水声。
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慢了下来。宋辞坐在窗边一张略显陈旧的原木小桌旁,
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他似乎在处理工作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