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的极光在天文馆巨大的穹顶上流淌、变幻,从幽深的绿,到妖异的紫,
再到一种不真实的、近乎燃烧的赤金。星野光挤在狭窄的塑料座椅间,
后颈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排观众呼出的微热气息。这巨大的空间塞满了人,空气凝滞浑浊,
像一锅煮得过久的粥,蒸腾着无数生命体散发的微弱热量与汗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感,
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粘稠的液体。投影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
穹顶上那模拟的极光猛地一颤,随即像熔化的颜料般流淌下来,
不祥的惨绿光线瞬间淹没了整个观众席。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
孩子们短促的惊呼被大人迅速捂了回去。星野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在这片诡异的光瀑里,
他看到前排一个女孩微微侧过头,灯光描摹着她耳廓到后颈的柔和曲线,
细小的绒毛在惨绿的光晕下,竟奇异地闪烁着,如同某种未知星尘的微芒。他心头猛地一跳,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微弱的闪烁,竟比穹顶上虚假的极光更像真正的星光。
散场的通道里,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在缓慢蠕动的洪流中。肩膀被人群挤撞着,
脚步不由自主地被推向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泛起难以抑制的酸涩。
他猛地推开旁边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冲进冰冷的楼梯间。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他弯下腰,对着墙角斑驳的水泥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一阵阵灼烧般的痉挛。一只手,白皙而纤细,递过来一块折叠整齐的方格手帕,
带着淡淡的、干净的皂粉气息。他狼狈地抬起头。是她。天文馆前排那个后颈有微光的女孩。
她的眼睛很大,在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下,像沉静的深潭,映着他此刻的狼狈。“……谢谢。
”他声音嘶哑,迟疑地接过手帕,却没有用它,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光。
”她指了指穹顶方向“太假了,像一场……拙劣的安慰剂。”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叫葵。”“星野光。”他抹了下嘴角,努力站直身体。
葵的目光扫过他背包侧袋露出的半截星图手册,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真的星,
不在这里。”星野光的心,像被这句话点燃了。寻找的过程漫长而徒劳。
城市像一块巨大的、永不熄灭的霓虹灯牌,将夜空染成浑浊暧昧的橙红色。望远镜里,
除了几颗倔强到不肯隐没的亮星,只有一片模糊的光雾。
星野光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余部件都在呻吟的破旧单车,像一只固执的工蚁,
在城郊结合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逡巡。
弃的工厂、荒芜的待建工地、长满野草的铁路岔口……地图上每一个可能避开强烈光源的点,
都留下他失望的辙痕。希望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的粉笔字迹,越来越淡,
几乎要消散在油腻的空气里。直到那个黄昏。他循着地图上一条几乎被岁月抹去的虚线,
拐上一条坑洼的碎石岔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呻吟。路尽头,
一座矮山沉默地矗立在夕阳的余烬里。半山腰,掩映在疯长的野草和藤蔓之后,
露出一角锈迹斑斑的金属圆顶。那圆顶像一个沉睡巨人的头盔,
在暮色中泛着黯淡的、被遗忘的光泽。他奋力拨开几乎及腰的枯黄野草,
荆棘勾扯着他的裤脚。一扇沉重的、布满暗红锈迹的铜门挡在面前。门锁早已锈死,
但门轴似乎还留有一丝生气。他用尽全身力气,肩膀抵着冰冷的金属,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呻吟,门轴艰难地转动了。门扉洞开,
一股混合着尘埃、陈旧金属和木头腐朽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凉。
夕阳最后一线余晖斜斜地刺入,照亮了无数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就在这光柱的尽头,
在那座落满厚厚灰尘的圆顶正下方,
一个巨大、沉默的身影静静伫立——一架老式赤道仪折射望远镜。
它的镜筒指向圆顶开启的缝隙,像一个倔强的守望者,
固执地凝望着那片早已被城市灯火污染的天空。庞大的基座是沉重的铸铁,
黄铜部件上覆盖着深绿的铜锈,却依然透出一种笨拙而坚韧的威严。星野光屏住呼吸,
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镜筒,激起一片尘埃。一种近乎朝圣的悸动攫住了他。“你也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星野光猛地回头。葵站在门口,逆着最后的夕光,
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惊讶的笑意。
她手里也拿着一份发黄的旧地图。“看来,”她走进来,
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微弱的回音,“地图没有骗人。
”废弃的天文台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一个悬浮在尘世喧嚣之上的孤岛。清冷的周末清晨,
或是城市华灯初上的傍晚,他们总能在这里找到彼此。
清洗、打磨、上油……修复那台古老望远镜的过程缓慢而充满仪式感。
金属的冰冷触感、机油特有的刺鼻气味、砂纸摩擦铜锈发出的沙沙声,
构成了他们最亲密的交流。有时只是各自安静地忙碌,偶尔交换一个工具,眼神碰撞一下,
便已胜过千言万语。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堆积如山的旧物里寻宝。发脆变黄的观测记录本,
字迹被岁月晕染开;印着模糊星图的旧杂志,纸张散发着霉味;散落的玻璃钢板底片,
对着光才能勉强辨认出上面极其黯淡的星点轨迹。他们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
在昏黄的手电光下,像两个解读古老密码的考古学家,
追寻着前人在这台仪器上留下的、指向遥远星辰的坐标。“找到了!仙女座大星云!
”星野光兴奋地举起一张布满虫蛀小孔的手绘星图,指向上面一个模糊的标记,“M31!
就在飞马座四边形旁边!”葵凑过来,发丝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暖意。
她仔细辨认着星图上潦草的笔记:“‘状如纺锤,微光弥漫’……真美啊。”她抬起头,
眼中闪烁着憧憬,“真想亲眼看看,它真正的样子。”“一定可以的!
”星野光的声音充满笃定,他拍了拍身边已经焕发新生的望远镜,“等我们把驱动系统弄好,
等春天来了,空气最透亮的时候……”他看着葵映着图纸微光的侧脸,心头一热,
话语脱口而出,“我们一起去看!看真正的银河!”葵的目光从星图上移开,转向他,
笑容在昏暗中如花绽放,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折的欢喜:“好啊,说定了!”然而,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去够高处一个旧木箱时,
一阵压抑的、撕扯般的咳嗽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她猛地弯下腰,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手紧紧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咳嗽声在空旷的穹顶下回响,
显得格外突兀和令人心惊。星野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他慌忙放下图纸,想去扶她:“葵?
你怎么了?”咳嗽渐渐平息,葵深吸了几口气,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她避开星野光担忧的目光,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
熟练地倒出一粒药片,直接干咽了下去。“没事,”她摇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毛病了,有点着凉。这地方灰尘太大了。”“真的?
”星野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头疑云密布。“真的。”葵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明亮,
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快看,我找到什么了!
”她变戏法似的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滑落出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玻璃钢板底片。对着手电光,
底片上清晰地呈现出环状的结构,周围还有几颗小亮点环绕。“是土星!还有它的卫星!
”星野光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疑虑。两人凑在微弱的光源下,
研究着那张古老的影像,对遥远星环的想象暂时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一丝不安。
只是葵悄悄将那个白色小药瓶塞回口袋的动作,被星野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
那冰冷的塑料瓶身,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无声的涟漪。冬天像一个不速之客,
裹挟着凛冽的北风,骤然降临。城市被一层灰蒙蒙的寒气笼罩,
天空低沉得仿佛随时要压下来。废弃天文台里的空气也变得像凝固的冰,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葵的咳嗽并未随着天气转冷而好转,
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越来越紧。她依然会来,裹着厚厚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依旧明亮的眼睛。但她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曾经轻快的脚步变得有些虚浮。
每一次咳嗽发作,时间都更长,声音也更嘶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白色的小药瓶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服药时也越发沉默。
星野光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每一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咳声,
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他不敢深问,只能笨拙地在她咳嗽时递上热水,
在她疲惫时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工具。“天气太糟了,”葵咳了一阵,平息后,
望着圆顶缝隙外铅灰色的、了无生气的天空,眼神有些空茫,“连猎户座的腰带都看不见了。
”“快了,”星野光埋头在望远镜的驱动装置上,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但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精密的齿轮和导线,“等这场雪过去,空气会特别干净。
我改进了自动跟踪系统,到时候,土星环……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得斩钉截铁,
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必须抓住这个承诺,
这个关于春天、关于银河、关于土星环的承诺,仿佛它是维系着某种脆弱平衡的唯一绳索。
葵没有回应,只是望着他冻得发红的、专注摆弄仪器的手,眼神温柔而复杂。
天气预报里那个“今冬初雪”的符号,在电视屏幕上跳动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
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开始试探性地飘落。星野光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血液在冰冷的四肢里奔涌。时机到了!空气会前所未有的清澈!
他几乎能想象出望远镜里土星那清晰、壮丽的环带!他抓起电话,
指尖因为兴奋和寒冷微微颤抖:“葵!下雪了!是初雪!空气肯定干净极了!快!
我们去天文台!土星!我保证这次绝对清晰!”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然后,葵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
甚至有些飘忽:“……好…等我。”星野光骑着他那辆破旧单车,顶着越来越密集的雪粒,
奋力冲向天文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燃烧着一团火。
他提前到了,用最快的速度启动了他亲手改造的、接上了便携电源的驱动装置。
望远镜在低沉的嗡鸣声中缓缓转动,精准地指向土星此刻在天空中的位置。
他反复调试着目镜,心跳快得几乎要撞出胸膛。成了!视野里,虽然还有些大气扰动,
但那熟悉的、带着光环的淡黄色圆盘已经清晰可见!
他甚至能分辨出环与环之间那道著名的卡西尼缝!圆顶下厚重的门被推开时,
他正沉浸在成功的狂喜中。葵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围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口鼻,
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而深。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单薄,
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雪花。“快!快来看!”星野光激动地朝她招手,
声音因兴奋而拔高“我调好了!绝对清晰!土星环!卡西尼缝都看见了!”葵慢慢地走过来,
脚步有些虚浮。她走到望远镜前,微微踮起脚,将眼睛凑近冰冷的目镜。星野光站在一旁,
像个等待老师批改满分试卷的孩子,兴奋地搓着手,语速飞快地描述着:“对吧?
是不是很震撼?比天文馆的假货强一万倍!等春天……”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最后完全停住。葵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只有圆顶缝隙里飘进来的细小雪花,无声地、持续地落在她白色的羽绒服肩头,
积了薄薄一层。她看得太久,久到星野光开始感到不安,久到他以为她在望远镜前睡着了。
“葵?”他试探着,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离开了目镜。她的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像纸,
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微微颤动。她没有看他,
目光依旧失焦地望着圆顶外那片混沌的、落雪的天空。然后,一个极轻、极飘渺的声音,
如同叹息般溢出她的唇瓣:“真美啊……”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汇,
又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情绪攫住“……就像……梦里的光。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落雪的声音盖过,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星野光的心脏。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下山的路被一层薄雪覆盖,
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白。山路本就崎岖,此刻更加湿滑难行。
星野光紧紧搀扶着葵的手臂,她的身体轻得可怕,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星野光的心悬在嗓子眼,几乎不敢呼吸,
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这脆弱得像冰晶一样的人身上。
“慢点……小心脚下……”他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葵没有说话,
只是顺从地倚靠着他,将几乎全部的重量都交托给他。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
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嘶声。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最陡峭的一段山路,
前方已经能看到通往公路的平缓坡道时,葵的身体猛地一僵。
星野光立刻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陡然下沉。“葵!”他惊呼,下意识地用力想撑住她。
已经晚了。葵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星野光被她下坠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葵蜷缩着,
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的可怕声音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紧紧捂着嘴,
指缝间却无法抑制地涌出刺目的、温热的鲜红。那红色在纯白的雪地上迅速洇开,
如同一朵朵在寒夜里骤然盛开的、绝望的红梅。触目惊心。“葵!葵!
”星野光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而破碎。他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她,
想擦去她嘴角和手上的血迹,可那温热的红色却像有自己的生命般,不断涌出,
染红了他的手指,也染红了冰冷的雪地。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嘶喊。他发疯似的在口袋里摸索,
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被雪水和血水弄得模糊一片。他胡乱地按着,
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嘶吼:“救命!救救她!天文台……山下……雪地……血!好多血!
求你们快来!”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紧紧抱着葵冰冷的身体,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落在她沾血的睫毛上,落在她散开的、漆黑的发间。
她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身体偶尔无法控制的、轻微的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撕裂寂静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雪夜的死寂。
旋转的红蓝光柱穿透纷飞的雪花,如同两道冰冷而绝望的闪电,
投射在雪地上那摊刺目的红梅和相拥的两人身上。救护车的后门猛地打开,
穿着反光背心的急救人员冲了下来。星野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葵冰凉的手,
任凭医护人员如何试图分开,他的手指如同焊死了一般。“家属!松手!我们要急救!
”急促的喊声在耳边响起。星野光置若罔闻。
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掌心那只冰冷、柔软、毫无生气的手上。
救护车顶灯旋转的、刺目的红蓝光芒,一下下扫过他的脸,扫过葵毫无血色的面容,
也扫过地上那摊迅速被新雪覆盖的暗红。那光芒冰冷、急促、毫无温度,
像极了天文馆穹顶上那些虚假的、不断变幻的彩色投影。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眩晕感攫住了他。
的救护灯光……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没有出口的噩梦。
两年后。又是冬天。距离那场初雪,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季节。废弃的天文台更显破败,
圆顶的缝隙更大了,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卷起地上的浮尘和枯叶。空气冷冽刺骨,
带着山野特有的荒芜气息。星野光独自一人站在圆顶下。巨大的望远镜沉默地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