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楼雪,碎瓷心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狠狠抽打在青灰色的城墙上,呜咽作响。
朱雀大街上,本该是京城最繁华的所在,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喧嚣的死寂。
两排黑甲的御林军,面孔被冻得如同铁铸,手中长戈闪着寒光,
硬生生在人海中劈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
是一辆孤零零的、装饰着明黄帷幔的马车,那刺目的颜色,在这铅灰色的天地间,
像一道流血的伤口。我,谢昭烬,就站在这道伤口前。
身上裹着厚重的、象征“和亲”的猩红嫁衣,
金线绣出的凤凰图案在黯淡的天光下沉重地垂着翅膀,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雪和尘土的味道,直抵肺腑,冻得心尖都在发颤。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模糊了,扭曲了,汇成一片沉闷的嗡嗡声,唯独那些刻意拔高的议论,
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耳膜:“看啊,那就是谢家女!啧啧,为了荣华富贵,
连敌国的糟老头子都肯嫁!”“呸!什么自请和亲?分明是被萧大将军厌弃了,撵出去的!
听说是她自个儿不检点……”“就是!萧将军何等英雄人物,岂能容她?
能替将军府、替咱们大胤去和亲,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摆着张死人脸给谁看?
”每一句话,都像是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早已麻木的躯壳上。我微微抬起眼,
视线艰难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和飘扬的雪沫,望向那高耸的、象征着权力与威仪的城楼。
他就在那里。萧彻。我的夫君,大胤朝的柱国将军,亲手将我推入这万劫不复深渊的人。
一身玄黑甲胄,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岳,即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
那股沉凝如山、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依旧扑面而来,冻得比这腊月的风雪更甚。
他一手扶着冰冷的雉堞,一手随意垂在身侧,仿佛城楼下这场盛大而屈辱的送别,
不过是寻常军务。那张曾被我指尖无数次描摹过的俊朗侧脸,此刻线条绷紧,
薄唇抿成一道无情的直线,目光沉沉地投向远方,吝啬于给脚下的喧嚣,
给即将远行的“妻子”,哪怕一丝余光。他看不到我,或者说,他根本不愿看到。心口深处,
那被强行压制了三日的剧痛,猛地翻滚起来,比那杯茶更毒,更烈。三日前,那个雪夜,
他书房里弥漫的墨香和暖炉的炭气,都成了最讽刺的背景。“夫人,”他那时开口,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仿佛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军报。
“北狄老汗王,指名要你。”指尖捏着的暖炉“啪”地一声轻响,滚落在地毯上,
几点炭火溅出,瞬间熄灭,留下几缕绝望的青烟。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看着他,难以置信:“……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走到书案后,
背对着我。烛火在他宽阔的肩背上跳跃,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北狄陈兵二十万于雁回关外。此祸因你父兄当年在边境杀孽过重而起。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圣意已决。唯有将你献予老汗王,方能暂熄其怒,
解大胤燃眉之急。”“因我父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彻!我父兄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他们的血还没干透!你竟用他们的忠魂,来定我的罪?
!”他猛地转过身,深潭般的眼眸里终于掀起一丝压抑的波澜,但那不是怜惜,
而是被冒犯的愠怒和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寒的东西:“谢昭烬!国之存亡,岂容妇人置喙?
此乃圣命,亦是……我将军府的抉择!”他顿了顿,像是要压下什么,最终只余冷酷的决断,
“你身为谢家女,萧家妇,享尽荣华,自当担此重任。明日,休书会送到你手上。后日,
和亲队伍启程。”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有他真正在意的东西。
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瞬间将我淹没,父兄血染的旌旗,沈府满门忠烈的牌位,
还有眼前这个我曾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旋转、崩塌。
“好一个国之存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笑,那笑声却比哭更凄厉,
“好一个将军府的抉择!萧彻,你看着我!”我踉跄着上前一步,死死盯着他,“你告诉我,
是不是只有我谢昭烬的血流干了,这大胤的天,才能亮?!”他霍然转身,
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够了!谢昭烬,你太放肆了!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早已备好的青瓷茶盏,狠狠掼在我脚边!“砰——!
”滚烫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有几滴灼痛了我的手背。那碎裂声,
像是我心脏彻底崩裂的回响。“喝了它。”他声音冷得掉冰渣,命令不容置疑,“安分上路。
否则,休怪本将军不顾念最后一点情分!”最后一点情分?
我低头看着地上蜿蜒的茶水和狰狞的碎片,看着倒影中自己苍白扭曲的脸。冰冷的空气里,
似乎还残留着那杯茶奇异的、微带甜腥的气息。那是鸩毒?还是某种能让人“安分”的秘药?
不重要了。我缓缓弯腰,指尖颤抖着,避开那些锋利的瓷片,从滚烫的水渍中,
拈起一片最大的、最尖锐的碎瓷。温热的液体沾湿了指尖。“情分?”我抬起头,对着他,
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萧彻,
从你递出休书、送我上这绝路的那一刻起……”我将那片碎瓷,狠狠攥进掌心!
尖锐的剧痛瞬间刺穿麻木,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晕开深色的印记。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所有被压抑的感知。
“……你我之间,便只剩血债!”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
齿缝间仿佛都渗着血:“今日之辱,他日必以百倍奉还!黄泉碧落,我谢昭烬,
等着看你萧大将军的下场!”掌心尖锐的痛楚猛地将我从那蚀骨的回忆里拽回现实,
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三年前留下的旧疤,渗出血丝,又被冻住。城楼上,
那道玄黑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尊毫无知觉的铁像。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
刺骨的冷。“吉时已到——请贵人登车!”尖利的宦官唱喏声划破沉闷的空气,
带着一种虚伪的恭敬。手臂被两个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嬷嬷一左一右架住。
她们的手像铁钳,没有丝毫温度,不容抗拒地将我推向那辆华丽的囚笼。
猩红的裙裾拖过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如同呜咽的声响。我踉跄了一下,
几乎是被半推半搡地塞进了车厢。厚重的车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外面风雪的世界,
也隔绝了那些喧嚣的、刻薄的议论。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新漆和锦缎的混合气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杯“送行茶”的甜腥气。车辕沉重地转动起来,
碾过朱雀大街的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如同碾过我的骨头。我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
缓缓抬起那只紧握的手。掌心摊开,
三年前被碎瓷割裂的旧伤早已结痂成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疤痕,
此刻又被我新掐出的血迹染红,像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那里,无声地嘶鸣着它的恨意。
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那日书房地毯上,被我悄然抠下、藏匿至今的一点深红绒屑。车外,
风雪声呼啸,伴随着车轮辘辘。车内,死寂无声。我闭上眼,任由马车载着我,
驶向那未知的、黑暗的北地深渊。指甲再次深深抠进掌心那道丑陋的疤痕里,
用更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谢昭烬,活着。活下去。记住今日的每一分冷,每一寸痛,
记住城楼上那个男人的名字。血债,必要血偿!2 金笼炼狱,北地寒锋北狄王庭,
是建立在风沙与白骨上的巨大囚笼。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
弥漫着牛羊膻腥、劣质香料和权力腐败混合的浑浊气息。老汗王格日勒图,
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干瘪老头,
用他那浑浊发黄、如同秃鹫般的眼睛,在我被推入金帐的第一刻,便黏腻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稀罕的、来自南方的战利品。“啧,胤朝的女人,果然细皮嫩肉。
”他嘶哑地笑着,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枯瘦如鹰爪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热度,
隔着猩红的嫁衣就朝我抓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侧身躲开。“啪!
”一记凶狠的鞭子,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在我的脊背上!剧痛瞬间炸开,嫁衣撕裂,
皮开肉绽的灼热感蔓延开来。动手的是老汗王身边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侍卫,眼神凶戾。
“不识抬举的胤奴!”老汗王被我的躲避激怒了,浑浊的眼里射出暴虐的光,
“进了本汗的金帐,还敢躲?给本汗扒了她的衣裳!让她知道知道规矩!
”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女狞笑着扑上来,带着羊膻味的手粗暴地撕扯着我身上沉重的嫁衣。
金线绣成的凤凰被撕裂,如同我最后的尊严被践踏在尘土里。冰冷的空气直接接触肌肤,
激起一片战栗。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不!绝不能这样!沈家的血,
不能这样被践踏!就在那些肮脏的手即将触及我贴身衣物的一刹那,
一股玉石俱焚的狠绝猛地冲上头顶!我放弃了挣扎,身体骤然放松,
甚至主动向前踉跄了一步,像是被推搡得失去了平衡,直直朝着老汗王面前的矮几撞去!
矮几上,正摆放着用于切割烤肉的、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啊!”侍女们发出惊呼。
在身体撞上矮几的瞬间,我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目标不是那柄弯刀,
而是矮几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只盛满滚烫奶茶的、厚重敦实的铜壶!
壶身滚烫,把手却裹着厚厚的布以防烫手。“砰!”我的身体重重撞在矮几边缘,
矮几猛地一晃。“找死!”老汗王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伸手想护住自己面前的酒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混乱瞬间!我借着撞击的力道和身体的遮挡,
右手死死抓住了铜壶裹着厚布的把手!巨大的惯性和壶身滚烫的热度灼烧着手掌,
但我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借着身体向前倾倒的趋势,将那只沉重的铜壶,
狠狠朝着老汗王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砸了过去!目标精准——他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
“呃啊——!”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骤然撕裂了金帐的靡靡之音!
滚烫的奶茶混合着铜壶本身的重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老汗王的脸上!
滚烫的液体瞬间烫熟了他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
铜壶的棱角更是狠狠撞碎了他的鼻梁骨!鲜血和滚烫的奶茶混合着飞溅开来,
溅了我一身一脸,带着腥咸和奶腥的怪异气味。整个金帐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烈的变故惊呆了!老汗王捂着脸,发出野兽般的嘶嚎,
在地上疯狂翻滚。他身边的侍卫和侍女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恐万状地扑上去:“大汗!大汗!
”混乱!极致的混乱!我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
手掌被铜壶烫得钻心,脸上身上全是粘稠的血和奶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破膛而出。看着那个在血泊中翻滚哀嚎的恶魔,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
第一次压过了恐惧。杀了他!必须杀了他!否则,等他缓过来,
等待我的将是比地狱更可怕的酷刑!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恨意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
我挣扎着,目光死死锁定了矮几上那把被撞得歪斜的、锋利的弯刀!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刀柄的瞬间——“都给我住手!”一个低沉、冰冷,
如同雪原上刮过的钢刀般的声音,骤然在金帐门口响起。这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绝对的威压,瞬间冻结了帐内所有的混乱和嘶嚎。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惊恐地望向门口。
厚重的金帐帘幕被一只戴着乌金扳指的手猛地掀开。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逆着门外刺眼的天光,矗立在门口。他穿着玄黑滚金的北狄王族常服,
肩宽背阔,腰身紧束,周身散发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戾气和一种睥睨万物的绝对威势。
光线勾勒出他深刻如刀削斧凿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目光扫过之处,
如同无形的刀锋刮过,带着审视、漠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他的目光,
越过满地狼藉和哀嚎翻滚的老汗王,如同冰冷的探针,
精准地落在了瘫在地上、满身血污、手指离弯刀仅有寸许的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只有纯粹的、对猎物潜力的评估。是赫连朔。
老汗王众多儿子中最不起眼、也最凶悍嗜血的那个,常年领兵在外,
镇守北狄最苦寒、最动荡的边境,以铁血手腕和累累战功闻名,被称为“雪原苍狼”。
帐内死寂一片,只剩下老汗王痛苦的呻吟。赫连朔缓缓踱步进来,
靴子踩在沾染了血和奶茶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翻滚的老汗王身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一丝身为儿子的关切,只有冰冷的漠然和一丝……厌烦。
“父汗,”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看来您的新玩物,
性子烈得很。”老汗王捂着脸,指缝里不断渗出鲜血,发出嗬嗬的、模糊不清的咒骂,
指向我的方向,充满了怨毒。赫连朔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玩味。
“倒是有趣。”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随即对身后跟着的亲卫吩咐道,“拖下去,
找个巫医看看,别让他死了。至于这个胤女……”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眸子锁住我,
“洗干净,关进西边的石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亲卫上前,粗暴地将还在哀嚎咒骂的老汗王架了出去。
另两个士兵则像拖拽牲口一样,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向外拖去。我放弃了挣扎,
任由他们拖行。经过赫连朔身边时,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
那双眼睛死死地、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屈,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四目相对。他眼底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便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石牢阴冷潮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墙壁上挂着的刑具锈迹斑斑,
带着陈年的暗红色污渍。我被扔在冰冷的石地上,背上的鞭伤和手掌的烫伤火辣辣地疼,
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发抖。但心口处,那团被屈辱和恨意点燃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老汗王的惨嚎犹在耳边。我知道,这只是开始。赫连朔那句“有趣”和冰冷的眼神,
绝非善意。在这吃人的王庭,要么成为食物,要么,成为更凶残的猎食者。
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那道旧疤里,疼痛带来清醒。我蜷缩在角落,舔舐着唇边干涸的血迹,
那腥咸的味道刺激着神经。活下去。谢昭烬,活下去。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然后,回去!
回到那个抛弃你的地方,让那些把你推进地狱的人,也尝尝地狱的滋味!
时间在石牢的黑暗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伤口开始溃烂发烫,意识也有些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暗牢里时,牢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体面、面容刻板的老内侍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清水和粗糙布巾的侍女。
“奉摄政王命,”老内侍的声音平淡无波,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件物品,“给你清洗包扎。
收拾干净些。”他特意加重了“收拾干净”四个字。摄政王?赫连朔?我心中警铃大作。
他想要做什么?清洗伤口的过程痛得钻心,但我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侍女的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至少处理了伤口,敷上了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草药。
她们还带来了一套干净但粗糙的北狄侍女服饰,强迫我换上。我被带离了石牢,
却没有获得自由。而是被带到了王庭深处,一处偏僻、守卫森严的院落。
这里没有金帐的奢靡,只有石头垒砌的冰冷建筑,更像一个兵营。“以后,你就住这里。
”老内侍指着最角落一个狭小、冰冷的石屋,“每日负责清扫庭院,擦拭兵器。”他顿了顿,
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安分些。王爷留你性命,已是天大的恩赐。再敢生事,下场你清楚。
”我被丢进了这个新的囚笼。每日天不亮就被叫起,用冰冷的水清洗巨大的庭院地面,
擦拭那些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兵器。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北地深秋的寒风如同刀子,
割裂着我手上新生的嫩肉和背上的伤口。那些看守的士兵和偶尔路过的北狄贵族,
投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好奇和毫不掩饰的恶意。赫连朔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将我遗忘在了这个角落。但我能感觉到,暗处总有冰冷的视线在注视着我,
评估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沉默地忍受着。每一次弯腰擦拭冰冷的兵器,
每一次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每一次被那些鄙夷的目光刺痛,
都像在掌心那道旧疤上又刻下一刀。恨意在沉默中发酵,变得更加冰冷、更加坚韧。
我开始观察。观察这座院落的位置,观察守卫换岗的规律,观察那些士兵的交谈,
捕捉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强迫自己学习生硬的北狄语,从最简单的词汇开始。
我留意赫连朔的行踪——他偶尔会出现在这个院落旁边的议事厅,
身边总是跟着几个气息彪悍的将领,神情冷峻,步履匆匆。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像一头在雪原上蛰伏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那个一击必杀的时机。深冬,
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王庭。老汗王的伤势反复,据说一只眼睛彻底瞎了,
脾气变得更加暴虐无常,动辄打杀侍从。王庭内暗流汹涌,关于汗位继承的争斗浮上水面。
几个年长的王子动作频频,拉拢部落首领,相互倾轧。我所在的偏僻院落,
似乎也笼罩在一种无形的紧张之中。守卫增加了,赫连朔出现在议事厅的频率也更高了,
每次离开时,眉宇间都凝着化不开的寒霜。翌日傍晚,风雪极大。我抱着沉重的兵器架,
艰难地在庭院里挪动,准备收进库房。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背上的旧伤在寒冷的刺激下隐隐作痛。突然,议事厅的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用的是北狄语,语速极快,充满了火药味。“……大王子那边已经联络了三个大部族!
再不动手,等他联合了左贤王,我们就彻底被动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焦急。
“父汗虽然眼盲,但还没死!他手里还有王庭近卫军!”另一个声音反驳。“近卫军?
那老东西现在只信那个给他喂药的胤人巫医!谁知道那药里掺了什么?
格日勒图活不了多久了!赫连,你到底在犹豫什么?等那老东西咽了气,
遗诏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难道你要看着那个只会谄媚的窝囊废坐上去?”争吵声越来越高。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拉开!赫连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后的几个将领也面色难看,争吵戛然而止。赫连朔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庭院。风雪中,
抱着沉重兵器架、几乎被风雪淹没的我,似乎正好落入了他的视线。他眉头紧锁,
眼神锐利如刀,似乎在审视我是否听到了什么。那目光带着沉重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
我立刻低下头,装作不堪重负,脚下一滑,
整个人连同沉重的兵器架一起摔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兵器散落一地,发出哐啷啷的响声。
“废物!”一个将领不耐烦地呵斥道。我挣扎着,笨拙地、艰难地在雪地里爬行,
试图去捡拾那些散落的兵器,动作狼狈不堪,
活脱脱一个被苦役折磨得失去所有棱角的奴隶模样。赫连朔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息。
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散去,但似乎因为我这过于“真实”的狼狈和愚蠢,
而打消了一些疑虑。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再看我,转身对身后的人低喝:“都闭嘴!进来!
”说完,大步走回议事厅,重重关上了门。风雪更大了。我趴在冰冷的雪地里,
散落的兵器硌着身体,刺骨的寒意渗透骨髓。但我心中,那点微弱的火焰却在疯狂跳动。
老汗王快不行了!王位之争已到白热化!赫连朔的处境并不轻松,他需要一把出其不意的刀!
而我,这把被所有人轻视、遗忘在角落里的“胤奴”,或许就是他需要的、最致命的那把刀!
我缓缓攥紧了埋在雪中的手,掌心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冰雪的刺激下,
传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像是一道无声的誓言。机会,终于要来了。
3 弑血登高,权柄初握王庭的空气,在老汗王格日勒图日渐衰微的气息中,
变得粘稠而紧绷。每一次从金帐方向传来的凄厉咒骂或痛苦呻吟,都像投入油锅的水滴,
激起暗处更汹涌的波澜。大王子阿古拉联合了三个实力雄厚的大部族,声势日隆,
频繁出入金帐,俨然已是半个主人。支持赫连朔的将领们忧心忡忡,
私下里的密谈越来越频繁,气氛凝重如铅。我依旧沉默地清扫着那个偏僻院落的积雪,
擦拭着冰冷的兵器。动作越发笨拙、驯顺,像一个被彻底磨平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奴隶。
但每一次路过议事厅紧闭的门扉,每一次感受到暗处那冰冷的审视目光,
我的神经都绷紧到极致。机会,稍纵即逝。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狂风裹挟着雪片,
疯狂地拍打着石屋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嘶鸣。背上的旧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难以入眠。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来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片刻,门栓被从外面用一种极巧妙的手法拨开了。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黑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闪了进来,
动作迅捷如狸猫。是赫连朔身边那个面容冷硬、气息如同岩石般的亲卫统领,巴图。
他没有点灯,黑暗中,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夜枭,精准地锁定了我。“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我走。”没有多余的废话。我顺从地起身,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巴图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或许只是对工具的认可,转身便走。我紧跟其后,
赤脚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寒气刺骨,却让头脑异常清醒。我们像两道幽灵,
在狂风怒号的掩护下,避开了几处巡逻的卫兵,
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金帐后方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
恰好形成一个视线死角。巴图停下脚步,递给我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小巧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骨管,一端密封,另一端有一个细小的孔洞。
入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滑腻感。“知道怎么用吗?”巴图的声音如同耳语,
冰冷的目光审视着我。我点点头。这是北狄萨满用来吹射毒针或迷药的器具,隐蔽而致命。
我曾在一个被处死的奴隶身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巴图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继续低语,
语速极快:“里面是‘醉梦散’,沾血即溶,半盏茶内毙命,无解。老东西每晚丑时三刻,
会喝一碗那个胤人巫医送来的‘安神汤’。汤由他心腹侍女阿如娜亲手喂。你的任务,
把药吹进汤碗。阿如娜会在喂汤前,故意打翻烛台制造混乱,只有一瞬机会。明白?
”信息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脑海。目标:老汗王。工具:毒针。时机:混乱瞬间。
执行者: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涌。这不是演习,这是真正的弑君!成功了,
或许能换取一线生机;失败了,万劫不复,甚至可能牵连族人如果他们还在乎的话。
“为什么是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巴图的眼神更加冰冷,如同在看一个问出愚蠢问题的工具:“因为你是胤人,
一个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消失的奴隶。你动手,最不会引人怀疑。事成之后,胤朝那边,
王爷自有安排。”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冰冷的诱惑和赤裸裸的威胁,
“这也是你唯一的活路。要么做,要么……现在就死。”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
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我死死攥紧了那根冰冷的骨管,掌心那道旧疤被硌得生疼。这疼痛,
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我做。”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巴图不再多言,只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
我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借着风雪的狂啸和阴影的掩护,
悄无声息地靠近金帐后方一个专供下人进出的、低矮狭窄的角门。巴图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他侧耳倾听片刻,用一截细铁丝极快地拨开了门栓。
一股混杂着浓重药味、血腥气和某种腐朽甜香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角门内是一条狭窄、昏暗的甬道,通向金帐的后厨区域。巴图示意我噤声,
带着我熟稔地在堆满杂物、弥漫着油烟气息的通道里穿行。
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老汗王模糊的咒骂和侍女压抑的啜泣。最终,
我们停在了一处厚重的羊毛毡帘外。帘子后面,隐隐透出光亮和细微的说话声,
正是金帐的寝宫范围。巴图指了指帘子缝隙,示意我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背上的伤口似乎也感知到了紧张,一跳一跳地疼。我紧紧攥着骨管,指尖冰凉,
掌心却全是冷汗。终于,丑时三刻到了。毡帘内,
传来一个女子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用的是北狄语:“大汗,该喝安神汤了。
”是老汗王心腹侍女阿如娜!紧接着,是老汗王含混不清、充满烦躁的嘟囔声。机会!
就在阿如娜话音刚落,似乎正端起碗的瞬间————————“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猛地从寝宫深处传来!伴随着阿如娜短促的惊呼:“啊!烛台!快来人!
烛台倒了!”混乱!骤然降临!就是现在!在巴图如刀般锐利的眼神示意下,
我猛地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精准,将骨管那细小的孔洞对准毡帘的缝隙,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一吹!一道微不可察的、几乎无声的细小气流,
裹挟着骨管内的致命粉末,如同毒蛇的信子,
射入了那一片因“烛台倾倒”而瞬间暗下来的混乱区域!吹完的瞬间,我立刻收回手,
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阴影里,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毡帘内,短暂的混乱后,
是几声侍女的惊呼和扑打声,似乎是在扑灭烛火引燃的毡毯。接着,
是阿如娜强自镇定的声音:“大汗恕罪!奴婢该死!汤……汤没洒吧?快,快扶大汗躺好,
奴婢重新点灯……”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老汗王含混地骂了几句,
似乎被重新扶着躺下。阿如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汗,汤……汤温着,
奴婢伺候您用……”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里面最细微的动静。
短暂的安静后,是吞咽的声音。很轻微,但在死寂的等待中,却如同惊雷。
然后是老汗王似乎被呛到的、不满的嘟囔。再然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突然!
“嗬……嗬嗬……”一种极其怪异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气的声音猛地响起!
带着一种濒死的、无法言喻的痛苦!紧接着,是身体重重砸在柔软床榻上的闷响!
然后是阿如娜陡然拔高、充满了真正惊骇的尖叫:“大汗!大汗您怎么了?!快来人啊!
大汗不好了——!!!”凄厉的尖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金帐!
“快传巫医!”“护驾!护驾!”“封锁金帐!任何人不得进出!
”混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整个王庭的核心,瞬间炸开了锅!巴图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无声的催促和警告。我们如同两道融入阴影的鬼魅,
在混乱彻底爆发、守卫疯狂涌向寝宫方向的瞬间,沿着原路,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金帐区域,
消失在茫茫风雪和黑暗的庭院深处。回到那间冰冷的石屋,关上门,
背靠着粗糙的石墙滑坐在地。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手中那根夺命的骨管早已被汗水浸透,冰冷滑腻。成功了?
老汗王……死了?金帐方向传来的混乱和越来越响亮的哭嚎声,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虚脱感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
还有一种冰冷的、劫后余生的茫然。我杀人了。亲手终结了一条生命,即使那是一个恶魔。
但此刻,心中涌起的,并非愧疚,而是一种扭曲的、带着强烈报复快意的冰冷。萧彻,
你把我送进地狱,可曾想过,地狱也会把我淬炼成魔?不知过了多久,
门外传来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整个院落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开门!
”是巴图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门被推开。巴图站在门口,
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脸,看不出悲喜。他身后,是两队杀气腾腾、甲胄森严的北狄精锐士兵。
“带走!”巴图一挥手。士兵上前,动作依旧粗暴,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纯粹恶意,
更像是在执行一项任务。我被带出了石屋,没有押向阴暗的地牢,而是被带到了王庭中央,
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金帐前。金帐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权力更迭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所有王庭贵族、部落首领、将领,都聚集在帐外巨大的空地上,人人面色凝重,噤若寒蝉。
金帐的帘幕高高卷起。里面,老汗王格日勒图僵硬的尸体被白布覆盖,
只露出一只枯槁的、泛着青黑色的手。而原本属于老汗王的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赫连朔。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滚金的王族常服,但此刻,那衣服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他背脊挺直如标枪,面容冷峻如冰雕,鹰隼般的眼眸扫视着帐外黑压压的人群,
带着一种刚刚浴血而出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手中,
随意地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巨大蓝宝石的黄金匕首——那是老汗王从不离身的权柄象征。
巴图押着我,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一直走到金帐门口,离那王座仅有十步之遥。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疑、审视、鄙夷,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赫连朔的目光也落了下来,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
在我身上缓缓刮过。我挺直了背脊,尽管衣衫单薄,满身风霜,
尽管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尽管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我强迫自己抬起头,
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掌心那道旧疤,传来尖锐的刺痛,
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一个刚刚完成致命任务的工具,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弃子。
“跪下!”巴图在我身后低喝一声,膝盖窝被重重一踢。我踉跄一步,却倔强地没有跪倒,
只是身体晃了晃,依旧站着。这个举动,让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赫连朔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黄金匕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下:“胤女谢昭烬。
”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不再是“胤奴”。“你,很好。”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但“很好”两个字,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本王的父汗,
”他目光扫过那覆盖着白布的尸体,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不幸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幸得长生天庇佑,遗诏已明,由本王承继汗位,摄政监国。”他宣布得轻描淡写,
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帐外一片死寂,无人敢有异议。大王子阿古拉及其党羽,
早已不见踪影,结局不言而喻。赫连朔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决定。
“胤女谢昭烬,深明大义,于本王父汗病重期间,侍奉汤药,颇尽心力。”他顿了顿,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念其有功,本王特旨:擢升为太妃,赐居‘栖梧殿’,
享王庭供奉,位同诸王母妃。”太妃?!如同平地惊雷!整个金帐内外瞬间一片哗然!
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嫉妒、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烧穿!
一个胤朝的弃妇,一个卑贱的奴隶,竟然一夜之间,成为了北狄王庭的太妃?!位同王母?!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冲击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几乎站立不稳。太妃?
那个被我亲手毒杀的老恶魔的……名义上的妻子?赫连朔却不再看我,他挥了挥手,
仿佛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巴图,带太妃下去安置。好生伺候。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另外,传本王旨意:父汗新丧,国事维艰。各部首领,
即日起各归本部,无诏不得擅离。王庭内外,由本王亲军接管。擅议国事、扰乱人心者,
杀无赦!”冰冷的杀意伴随着他最后的命令弥漫开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惊疑和不满。
人群如同潮水般跪下,高呼:“谨遵摄政王令!”我被巴图带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核心区域。
身后,是金帐内摇曳的灯火和赫连朔那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身影。栖梧殿?太妃?
冰冷的尊号如同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知道,这不是恩赐。这是一场交易,一个标记。
赫连朔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掌控王庭、安抚或者说震慑胤朝的理由,而我,
这个“深明大义”、“侍奉有功”的胤朝太妃,就是最好的棋子。
我成了他权力棋盘上一枚显眼而特殊的棋子,
一个活着的、用以粉饰太平和彰显“恩德”的图腾。栖梧殿确实比石屋华丽了千百倍。
锦缎铺地,暖炉生香,侍女成群。但这里的空气,比石牢更令人窒息。
每一个侍女低垂的眉眼背后,都藏着探究、恐惧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们恭敬地称我为“太妃娘娘”,但那恭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隔阂。我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被安置在这华美的囚笼里。每日有专门的礼仪嬷嬷教导我北狄宫廷的繁复礼仪,
学习拗口的北狄宫廷用语,熟悉王庭错综复杂的关系。赫连朔再未踏入栖梧殿一步,
仿佛那日的擢升只是一道冰冷的旨意。但我并未沉沦。成为太妃,意味着有了更高的位置,
更广阔的视野,也意味着更致命的危险。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信息。
从侍女的窃窃私语,从礼仪嬷嬷不经意的提点,
从偶尔前来“请安”实则打探虚实的贵族女眷的言辞闪烁中,拼凑着王庭的权力版图,
了解着赫连朔的铁血手腕,也默默学习着如何在暗流汹涌中生存。
我开始刻意模仿赫连朔身边那个最得力的女官——诺敏的举止。
诺敏是已故老汗王正妃的心腹,如今被赫连朔留用,负责打理内廷。她举止沉稳,眼神锐利,
言语不多却字字精准,对王庭事务了如指掌。我观察她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
处理事务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果断。
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骤然富贵而惶恐不安、努力模仿北狄贵妇的胤朝女子,
笨拙地学习着诺敏的仪态,甚至刻意在几次“偶遇”赫连朔处理公务时,
流露出那种带着敬畏和一丝笨拙模仿的注视。我的“笨拙”和“努力”,似乎取悦了某些人,
也麻痹了某些人。王庭对我的关注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敌意,
转变为一种带着些许优越感的漠视。一个被推上高位、徒有其表的胤朝花瓶而已,
翻不起大浪。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模仿诺敏的沉稳,
每一次在赫连朔面前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敬畏”,都像在打磨一把无形的匕首。
掌心那道旧疤,在每一次行礼、每一次触碰冰冷的金银器皿时,都传来清晰的刺痛,
提醒着我来自何方,背负着什么。时间在北狄苦寒的风雪中缓缓流逝。三年。
我从一个满身血污、濒临崩溃的囚徒,
变成了北狄王庭深处那位深居简出、仪态端方、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太妃娘娘”。
鸦青色的宫装取代了猩红的嫁衣,繁复的北狄图腾绣在昂贵的衣料上,
赤金点翠的步摇在鬓边轻晃,折射着冰冷的光。脂粉掩盖了风霜,
眼神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昔日笨拙模仿的痕迹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沉静的威仪。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在权力倾轧中淬炼出的保护色。赫连朔的铁腕统治日益稳固。他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掌控着整个北狄的运转,对外征战,对内镇压,将权力牢牢攥在掌心。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需要我这个“太妃”的身份来稳定局面,
尤其是在与大胤即将重启的谈判中,我这个胤朝出身的“太妃”,
将成为一枚极具分量的筹码。而我,则在他提供的有限空间里,默默积蓄着力量,观察着,
学习着,等待着那个指向南方的归途。偶尔,在议政殿的偏厅,隔着珠帘,
我能看到他处理如山公务的身影。他依旧锐利如刀锋,
周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生人勿近的冷冽。只是,当他独自一人,
面对沙盘上大胤的疆域图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
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刻骨的仇恨,有冰冷的算计,
还有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压抑的疲惫。三年间,
并非没有试探和危机。
大王子阿古拉的残余势力曾试图利用我这个“胤朝太妃”的身份做文章,散布谣言,
甚至买通侍女在我饮食中下毒。每一次,都被我以看似巧合的方式化解。
的侍女“意外”打翻了汤碗;散布谣言的贵族“恰巧”被赫连朔的亲卫撞见其私通胤朝商贩。
我的反击无声无息,借力打力,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幸运”和赫连朔的威势之后。
赫连朔从未就这些事询问过我,但他看我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不同。
那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工具的目光,
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如同对待一件称手武器般的“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