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庄每年都要为山神献祭一位新娘。被选中的少女披红挂彩,
在村民跪拜中坐进花轿抬往深山。前几任新娘的家人总在次日收到山神赐福的珠宝。
今年轮到我时,母亲却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快逃!” 花轿抬到半路突然被扔在荒山,
抬轿人全跑了。我掀开轿帘,看见山神巨大的复眼正贴着轿窗。祂口器蠕动咀嚼着什么,
半只新娘的断手从齿缝掉落。我终于明白,那些珠宝都是新娘身上的饰品。 而山神的新娘,
从来都不是用来娶的。晨雾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陈家坳的屋顶上,像一层裹尸布。
我坐在铜镜前,镜面映出一张陌生又惨白的脸——胭脂红得刺目,像是刻意涂抹上去的血痕。
母亲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冰凉、僵硬,带着一种奇异的微颤。梳齿刮过头皮,
每一次拉扯都带着钝痛,我却不敢吭声。窗外,村巷里脚步声杂乱,
压低的说话声像老鼠在墙根下窸窣。浓烈的香烛纸钱味儿混着潮湿泥土的腥气,
从窗缝门隙里顽固地钻进来,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这味道,
每年今日都会弥漫开来,像一道无形却令人窒息的符咒,笼罩着整个陈家坳。“娘,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山神…真的会高兴吗?”母亲的手猛地一顿,
梳子停在半空。镜子里,我看见她浑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
又迅速被一片更深的死寂淹没。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越过我的头顶,
投向窗外那片被浓雾吞噬的山峦轮廓。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她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高兴的。山神…会高兴的。
”那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毫无重量,却在我心上狠狠凿了一下。
屋外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唢呐声,尖锐高亢,撕裂了压抑的寂静。
紧接着是铜锣“哐哐哐”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院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几个穿着褪色蓝布褂子的汉子涌进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麻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
他们二话不说,七手八脚地将一件沉重的、绣着褪色金线的红嫁衣套在我身上。那布料粗糙,
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冰冷地贴住皮肤。最后,
一顶同样蒙尘、边角有些破损的红盖头落下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只剩下一片模糊、令人心慌的血红。我被半扶半架地推搡出门。
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隔着薄薄的软底绣鞋,硌得脚心生疼。
空气里的香烛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混着村民身上汗液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我看到一双双沾满泥点的脚,布鞋、草鞋、甚至赤脚,
密密麻麻地跪在道路两旁。头颅深深垂下,紧贴着地面,像一片片被风吹倒的枯草。
压抑的啜泣声、模糊不清的祈祷词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汇聚成一种沉闷而绝望的潮水,
将我推搡向前。
“山神保佑…”“送新娘咯…”“五谷丰登…人畜平安…”那些呓语般的祈祷词钻进耳朵,
黏腻又冰冷。“阿萤啊…”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是村里的陈阿婆,
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盖头下我模糊的脸,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你是好福气!山神…山神喜欢活泼的!喜欢得紧啊!”她喘着粗气,
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去了…去了就好…好…好…”那重复的“好”字,
最终化为一阵诡异的、嗬嗬的干笑。她的手指像冰冷的铁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力,
将我往前狠狠一推。我踉跄着,撞进了早已等候在村口的、那顶蒙尘的旧花轿。
轿帘“哗啦”一声落下,隔绝了外面那片跪拜的身影和令人窒息的气息。轿厢里狭小、昏暗,
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灰尘、朽木、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般的腥甜。
轿子猛地离地,剧烈地摇晃起来。抬轿人的脚步沉重而急促,踩在崎岖的山路上,
发出“咚、咚、咚”的闷响,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来。
我死死抓住身下冰凉光滑的木板,指甲抠进木缝里,试图稳住身体。
外面只有单调的脚步声、轿杠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以及山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呜咽。
唢呐和铜锣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死寂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轿厢,越收越紧。越往深处走,
光线透过轿帘缝隙渗进来的越是稀少,最终只剩下一片昏蒙的灰暗。
山路似乎陡然变得更加陡峭难行,抬轿人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脚步也愈发凌乱踉跄。
我甚至能听到汗水滴落在轿杠上细微的“啪嗒”声。就在这时,一个抬轿人,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了…就快到了…”那声音里的恐惧浓得几乎滴出水来。
另一个声音立刻打断他,更加嘶哑急促:“闭嘴!快走!”突然,轿子猛地一顿,
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巨大的惯性让我一头撞在硬邦邦的轿厢壁上,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
外面爆发出几声短促、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啊——!”“来了!它来了!”“跑啊——!
”脚步声瞬间变得无比混乱,伴随着树枝被疯狂踩断、刮擦的噼啪声,由近及远,
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溃散而去。不过短短几息,刚才还粗重的喘息和杂乱的脚步,
便彻底消失在死寂的山林里。只剩下我一个。花轿歪斜地停着,
轿帘因为刚才的剧烈晃动掀开了一角。死寂。令人头皮炸裂的死寂。
浓雾不知何时彻底吞没了山林,外面一片灰蒙蒙,什么都看不清,连风声都消失了。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沉重得像是要挣脱肋骨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就在这凝固般的死寂里,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轿帘和浓雾,钻进我的耳朵。
“咔嚓…咔嚓…嘎吱…”那声音缓慢、粘滞、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韧性,
像是…像是某种巨大而坚硬的口器,在反复咀嚼着坚韧的软骨和筋肉。一股冰冷的寒意,
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是山神?祂在吃什么?前几任新娘家人的笑脸,
他们接过珠宝时那感恩戴德、如释重负的神情,在我脑中疯狂闪回。
那些所谓的“赐福”珠宝——黯淡的金镯,浑浊的玉坠…它们冰冷的光泽,
此刻像毒针一样刺着我的神经。一个冰冷、粘滑的念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猛地攫住了我:那些珠宝…那些被供奉在家中的“山神赐福”…它们原本戴在谁的手上?
挂在谁的颈间?“咔嚓…嘎吱…”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咀嚼声,还在不紧不慢地持续着,
仿佛近在咫尺。不!不是仿佛!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和腐土腥膻的恶臭,
如同有形的实体,猛地从轿帘掀开的那道缝隙里汹涌灌入!那气味浓烈得让我瞬间窒息,
胃部剧烈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极度的恐惧像冰水浇头,反而压下了呕吐的欲望。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能动!不能出声!我把自己缩成一团,
拼命向后挤,后背紧贴着冰冷的轿厢壁,恨不得能嵌进木头里。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
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发出无声的尖叫。那咀嚼声…停了。死寂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浓雾似乎更浓了,
连轿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点微光都快要被彻底吞噬。然后,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沙…沙沙…”沉重、粘腻。像是某种覆盖着湿滑鳞片或粘液的巨大躯体,
碾过铺满腐叶和潮湿苔藓的地面。那声音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
方向…正朝着这顶孤零零的花轿!来了!祂来了!我的呼吸彻底停滞,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指尖都僵硬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在死寂的轿厢里显得无比刺耳。我绝望地用手捂住嘴,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滴落在鲜红的嫁衣上,晕开深色的、绝望的水痕。那沉重的“沙沙”声在花轿旁停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山林湿土与浓烈血腥的庞大压力,沉沉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