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恩情枷锁妻子跪在郭将军病榻前哭诉半生不幸。她控诉我挟恩图报,
用当年救她父亲的恩情困了她三十七年。儿子捧着和离书逼我签字:“爹,您去庙里清修吧,
祖宅留给母亲安度晚年。”我卖掉祖产那天,老管家深夜叩门。
他抖出埋藏半生的秘辛:郭将军书房里,供着我妻年少时的画像。而当年她嫁我时,
腹中已怀了郭将军的骨肉。---“和离吧,守业。”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
直直砸进我的心窝里。烛火在她脸上跳动,明明灭灭,照不出半分暖意。
“郭将军……病势沉重。”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身边没个体己人,不成。
”我喉头发哽,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三十七年了,这宅子里的每一块砖都认得她朱锦娘。
如今她说走就走?“锦娘……”我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咱都这把年纪了……”话没说完,就被儿子萧明远打断了。他站在他娘身后,
像座年轻的山。“爹,”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劝诫,“母亲心里苦了一辈子。
您就……放她自在吧。”苦?我抬眼,看着这满室富丽堂皇。红木雕花,锦缎帷幔,
哪一样不是我萧守业耗尽心血挣来?如今成了她口中的枷锁?“自在?”我几乎笑出来,
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去伺候别的男人,就是自在?”朱锦娘猛地抬头,
那双曾经水润的杏眼,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怨怼。“萧守业!”她声音尖利起来,
“你总不能用当年那点恩情,捆我一辈子吧?”又是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钝刀,
反复在我心口上磨。恩情。三十七年前,她爹朱老秀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朱家徒留四壁,
连口薄棺都买不起。是我,卖了祖传的两亩薄田,又求爷爷告奶奶借遍亲朋,凑足了银子。
老秀才的命,硬是从阎王殿拽了回来。病榻前,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
浑浊的老泪纵横。
“守业啊……我朱家……就剩锦娘了……你得……你得护着她……”那目光里的托付,
沉甸甸的,压了我半生。后来,朱家婶娘便常来走动。话里话外,都是锦娘的好。再后来,
便是提亲。锦娘嫁过来那日,红盖头下,她抿着唇,一点笑意也无。我只当她是羞涩。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辗转得知。那时,她心里装着一个人。西街郭家的独子,郭振邦。
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老秀才看不上,硬生生拆散了他们。郭振邦也是个狠的,
一跺脚投了军,从此杳无音讯。再后来,听说他成了威震一方的郭大将军。而我萧守业,
不过是她朱锦娘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一个拿钱买了她后半生的债主。“在你身上,
我耗了三十七年。”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针,“够了。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
”心口那团棉絮瞬间着了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耗尽了家财救她爹!
我起早贪黑挣下这份家业养她!到头来,全是“耗”?“好……好!”我猛地站起身,
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哐当一声巨响,“离!我成全你们这对……”“爹!”萧明远一步上前,
扶住有些摇晃的我,声音带着急切的劝阻,“您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庞,这张酷似他娘的脸。这些年,他娘那些怨怼不甘的“旧事”,
怕早已像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明远,”我艰难地喘了口气,挣开他的手,
“你……也是这么想的?觉得爹困了你娘一辈子?”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
只低声道:“母亲……不易。”好一个不易!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钝刀割肉。
朱锦娘铁了心要走,萧明远则成了她最得力的说客。争执的焦点,最终落在了这祖宅上。
一个萧瑟的黄昏,残阳如血,泼在堂屋冰冷的青砖地上。一家三口,分坐两边,
气氛僵得能拧出水来。“宅子,”朱锦娘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得留着。将军府……终非我久居之地。”我心头一刺。她连后路都盘算好了?
“娘说得是。”萧明远立刻接口,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请求,“爹,您看,
您身子还算硬朗,又有城外那几亩田的进项。不如……去城外的‘慈安寺’清修?那里清净,
适合您养性。”慈安寺?那是孤老无依之人才去的荒僻庙宇!我辛劳半生挣下的祖宅,
竟要我拱手让出,自己去住和尚庙?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我的儿子?是我萧守业唯一的血脉?
“让我住庙?”我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砂纸里磨出来,
“这祖宅……是我萧家几代人的心血!”“爹!”萧明远皱起眉,
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您怎么如此固执?母亲跟了您半生,难道不该得些补偿?
您有田产,饿不着冻不着,何必非要占着大宅子?”“补偿?”我几乎笑出声,
笑声却比哭还难听,“我救了她爹的命!我给了她三十七年的富贵安稳!这还不够?
”“够了!”朱锦娘猛地拍案而起,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萧守业!
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挟着那点恩情!我告诉你,我朱锦娘这辈子最后悔的,
就是信了我爹的话,嫁给了你!生生误了我一生!”她胸口剧烈起伏,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这宅子,是我该得的!是你欠我的!你若还念半分旧情,
就签了和离书,把这宅子留给我!否则……”“否则怎样?”我盯着她,心已冷透。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否则,咱们就衙门见!让青天大老爷评评理,
看看是谁亏欠了谁!”衙门?她竟不惜撕破脸皮,要对簿公堂?为了那个郭振邦,
她竟能绝情至此!“母亲!爹!”萧明远见势不妙,慌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刻意的安抚,
“都是一家人,何至于此!爹,您消消气,母亲也是气话。”他转向我,
脸上堆起恳切:“爹,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吧!您二老若闹上公堂,儿子的脸面往哪搁?
前程还要不要了?算儿子求您了!”他撩起袍角,竟真要跪下。前程?脸面?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孝子”神情的脸,只觉得彻骨的讽刺。他关心的,
只有他自己的官声仕途。何曾想过他爹半生心血付之东流,老来竟要流落街头?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疲惫瞬间淹没了我。争?还有什么可争?妻子离心,儿子向外。
守着这冰冷的宅子,又有何用?“罢了……”我颓然坐回椅中,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
声音轻得像叹息,“随你们吧。”朱锦娘眼中瞬间迸射出胜利的光芒,快得几乎抓不住。
萧明远则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爹!您想通了就好!”他立刻凑上前,
将早已备好的和离书铺开在我面前,笔墨也迅速递了过来,“您放心,儿子定会常去看您!
那慈安寺主持与我相熟,定会好好照应您!”我拿起笔,手抖得厉害。
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上,晕开一团肮脏的黑。看着纸上那冰冷决绝的“和离”二字,
看着下方朱锦娘早已签好的娟秀名字,看着旁边萧明远殷切的目光……笔锋落下,
萧守业三个字歪歪扭扭,如同我此刻破碎的心。2 祖宅易主“宅子……尽快处理。
”朱锦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将军那边……等不得。
”“是是是!”萧明远连声应道,转头对我笑道,“爹,这事儿子来办!
定给您寻个最好的价钱!您安心就是。”安心?我闭上眼,
只觉得这满堂的红木桌椅都像在无声地嘲笑我。祖宅出手快得惊人。不过三日,
萧明远便领着一个面生的富商来看宅子。那商人眼神精明,里里外外挑剔地打量着,
嘴里啧啧有声,压价压得极狠。萧明远在一旁赔着笑,不住地说:“李老板您再添点?
这宅子地段、用料,可都是顶好的!”我像个局外人,站在庭院角落那株老槐树下。
粗糙的树皮硌着手心,冰冷的触感勉强维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智。
看着儿子为了多得几两银子与人锱铢必较,看着朱锦娘在廊下漠然远眺,
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最终,宅子以远低于市价成交。沉甸甸的银票交到我手里时,
萧明远还笑着解释:“爹,如今市面不景气,这价……也算公道了。”公道?
我捏着那叠冰冷的纸,没有言语。
朱锦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将军府附近一处雅致的小院。萧明远则张罗着替我“安顿”。
他口中的“慈安寺”清幽之地,不过是在香火稀薄的后山,一间低矮、潮湿的瓦房。
墙壁斑驳,墙角甚至生着暗绿的霉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陈年的尘土与腐朽气息扑面而来。“爹,您暂且委屈几日。”萧明远掩着鼻子,
眼神飘忽,“儿子已托人寻更好的住处了。这地方……清净,您先养养神。”我环视这斗室,
一张破旧木床,一张瘸腿桌子,再无他物。窗外是荒芜的山坡和几座孤零零的坟茔。
这就是我萧守业奔波一生换来的归宿?“知道了。”我吐出三个字,
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心,已经麻木了。他如蒙大赦,
匆匆交代几句“缺什么只管找庙里小沙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车轮碾过山道碎石的声音远去,四周彻底陷入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破窗缝隙,
发出呜呜的悲鸣。日子像这山涧的水,缓慢而冰凉地流淌。
每日只有个面黄肌瘦的小沙弥送来些清汤寡水的斋饭,放下便走,不多说一个字。
我守着这方寸之地,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听着山林间不知名的鸟雀凄厉啼叫,
人迅速地枯萎下去。那叠厚厚的银票,贴身藏着,像一块烙铁,烫得心口日夜生疼。
这是卖祖宗的根换来的钱!是我半生心血最后的残渣!夜里尤其难熬。山风刮得更猛,
呜呜咽咽,如同鬼哭。破旧的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寒气无孔不入。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里,睁着眼,看着屋顶模糊的椽子黑影。朱锦娘冰冷的眼神,
萧明远虚伪的笑容,还有郭振邦那张模糊却威严的脸……在黑暗中交替浮现。
“恩情……捆我一辈子……”“爹,
您去庙里清修吧……”“将军等不得……”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嘶吼、尖叫。我头痛欲裂,
只能死死咬着牙,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这晚,风刮得格外凶,
像是要把这破屋连根拔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又急又密。我被冻得手脚冰凉,
辗转难眠,胸腔里堵着一团浊气,憋闷得快要炸开。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
一阵急促又压抑的拍门声,骤然响起!砰砰砰!砰砰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急,穿透了风雨声,直刺耳膜。我猛地坐起,心脏狂跳。这荒山野岭,
深更半夜,谁会来?“谁?”我哑声问,喉咙干得发痛。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
一个苍老、疲惫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吞没:“老爷……是我……福顺啊!”福顺?!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我混沌的脑海里!萧府的老管家!跟了我近三十年的老人!自我搬来这鬼地方,
他便没了音讯。我原以为他早已被朱锦娘打发走了,或是另谋了生路。他怎么找来的?
在这狂风暴雨的深夜?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扑到门边,
手忙脚乱地抽掉那根并不结实的门栓。吱呀——破门被狂风猛地推开,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灌入!门口,一个佝偻的黑影踉跄着扑了进来,浑身湿透,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借着桌上那盏昏黄油灯微弱的光,我终于看清了。是福顺!
但几乎认不出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被雨水泡得惨白,嘴唇冻得乌紫,
浑身都在剧烈地打着哆嗦。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油布包裹,护得严严实实,
仿佛那是他的命。“老……老爷!”他看到我,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滚烫的泪水,
混着冰冷的雨水淌下,“您……您受苦了!”他腿一软,就要跪倒。我眼疾手快,
一把将他湿透冰冷的身子扶住,触手一片刺骨的寒凉。“福顺!你这是……”我喉咙发紧,
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将他半拖半抱到那张瘸腿桌子边,让他坐下。又慌忙扯过床上那床薄被,
胡乱裹在他身上。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话都说不利索:“老……老爷……快……快关门……风……”我这才反应过来,
回身用尽全力抵住那扇被风刮得砰砰作响的破门,费了好大劲才勉强重新闩上。
狂风骤雨被暂时隔绝在外,但屋内的寒意并未减少半分。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灌进的风吹得疯狂摇曳,
在福顺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影子。他裹着薄被,依旧抖得厉害,
眼睛却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福顺,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按住他冰冷颤抖的手,心沉到了谷底。他这样子,
绝非仅仅是因为淋了雨。“老爷……”他嘴唇哆嗦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声音,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老奴……老奴对不起您啊!
这些年……这些年……老奴是猪油蒙了心!被那点银子迷了眼啊!”他猛地抬手,
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在狭小的破屋里炸开,惊得我眼皮一跳。“你做什么!
”我抓住他枯瘦的手腕。“该打!老奴该死啊!”福顺涕泪横流,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
“老奴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那郭振邦……他不是个好东西!
那朱锦娘……她……她更不是个东西啊!”郭振邦!朱锦娘!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心头剧痛。我紧紧盯着福顺,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会彻底撕碎我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
“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福顺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解开紧紧护在怀里的油布包裹。动作因为寒冷和激动而笨拙颤抖。油布层层揭开,
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金银,不是地契。是一卷泛黄发脆的旧画轴,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
还有几封同样陈旧、纸张发黄的信札,被仔细地用细绳捆着。“老爷……”福顺双手颤抖着,
将那卷画轴递到我面前,眼神悲愤欲绝,
“您……您自己看吧……就在郭振邦的书房里……供着的!老奴……老奴当年在郭府当差时,
亲眼所见!后来……后来被赶出来,就一直……一直偷偷藏着这些东西……”郭振邦的书房?
供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我几乎是屏住呼吸,
手指僵硬地接过那卷冰冷的画轴。昏黄跳动的油灯下,我缓缓展开。
纸张发出细微的、濒临碎裂的呻吟。画上是一个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
穿着半旧的藕荷色春衫,倚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带着未经世事的娇憨与明媚。那眉眼,那唇角……纵然隔了三十七年的风霜,我也一眼认出!
是朱锦娘!是她年少时的模样!画得如此精细,如此传神!每一根发丝,每一片花瓣,
都透着作画人刻骨的痴迷!画轴右下角,一行铁画银钩的小字,力透纸背:“丙辰年桃月,
为锦妹写生。振邦。”丙辰年……那正是三十七年前!是她嫁给我之前!
我的指尖死死抠进粗糙的画纸里,几乎要将其戳破!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
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郭振邦!他书房里竟供着锦娘少女时的画像!三十七年!
整整三十七年!“还有……还有这些……”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递上那几封发黄的信札,
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您看看……您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我丢开那刺目的画,
几乎是粗暴地扯开捆信的细绳。抽出最上面一封。纸张薄脆,字迹娟秀,
却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炽热。“振邦吾爱:见字如面。一别旬月,思君如狂。
家父病势沉疴,日日催逼,命我速嫁萧氏。吾心如刀绞,宁死不甘!然父命难违,
恐累及母亲……唯盼君勿忘锦娘,他日若得腾达,救我于水火!锦娘此身虽暂属萧氏,
此心此魂,永生永世,只系君一人!……”轰隆——!窗外,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的惊雷!破屋在雷声中簌簌发抖。
我眼前猛地一黑,抓着信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如同毒蛇,
狠狠噬咬着我的眼睛!每一句“思君如狂”,每一句“宁死不甘”,
每一句“此心此魂只系君一人”,都像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脏!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恩情所迫”?什么“父命难违”?全是假的!她嫁给我,不过是权宜之计!
是等待她的“振邦吾爱”腾达归来的跳板!她这三十七年在我身边,
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郭振邦身上!她所谓的“委屈”,所谓的“浪费”,
不过是恨我挡住了她奔向心上人的路!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我死死咬住牙关,
才将那口逆血压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来老奴不小心撞破……撞破她和郭振邦在……在书房……”福顺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
他喘着粗气,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混合着雨水留下的污迹。
奴一笔银子……让老奴……永远闭上嘴……滚得远远的……老奴……老奴当时猪油蒙了心啊!
她如珠如宝……看着她……她如今竟如此绝情……老奴……老奴这心里……日日如同油煎啊!
”他猛地又抬手,狠狠抽打自己枯瘦的脸颊,啪啪作响。“老奴不是人!是畜生!
对不起老爷您的恩德!
日听说她竟逼得您卖了祖宅……住进这……这鬼地方……老奴……老奴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
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这些腌臜事……告诉老爷您!”他泣不成声,
整个人蜷缩在薄被里,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只剩下悔恨的呜咽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
我僵立在原地。手中的信纸早已被我攥得稀烂,那少女娟秀的字迹扭曲变形,
如同她早已腐烂的心肠。画轴上少女明媚的笑脸,此刻看来是如此刺眼,如此讽刺!
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仅存的理智。三十七年!整整三十七年!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活在他们精心编织的骗局里!用尽家财救她爹,
以为得了美眷;耗尽心血养家,以为儿孙绕膝!原来全是笑话!全是虚妄!
那口强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噗——”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
星星点点洒在桌上那卷刺目的画轴上,也溅湿了福顺惊恐抬起的脸。“老爷!老爷!
”福顺失声惊叫,挣扎着从椅子上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我眼前天旋地转,
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搅碎、撕烂!喉咙里全是铁锈的甜腥味。
我撑着瘸腿的桌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有倒下。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
瞬间焚毁了我所有的悲凉和麻木!烧得我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朱锦娘!郭振邦!
还有……萧明远!这个名字像一道更猛烈的闪电劈进脑海!我猛地抓住福顺湿冷的胳膊,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明远……”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轮摩擦,
“明远……他……他是不是……”后面的话,我竟没有勇气问出口。
那是比剜心更痛百倍的猜想!福顺看着我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
身体剧烈地一颤。他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最终,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一下点头,像一把万钧重锤,
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老爷……”福顺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悯,
有了……有了首尾……后来她嫁您……不过七个月……就……就生下了大少爷……”七个月!
轰——!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三十七年的弦,彻底崩断了!
—昏暗的油灯、福顺涕泪横流的脸、桌上染血的画卷和信纸——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淹没!
耳边只剩下血液疯狂冲刷太阳穴的轰鸣,还有心脏被无数利齿啃噬撕咬的剧痛!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明远自幼便与她格外亲厚!难怪他看我的眼神,
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难怪在祖宅的去留上,
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母亲”那边!他不是我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他是郭振邦的种!
是朱锦娘和她的“振邦吾爱”苟合的孽种!而我萧守业!不仅养了仇人的女人三十七年!
更用半生心血、卖祖宗基业换来的银子,养大了仇人的儿子!还眼巴巴地指望他养老送终!
“哈……哈哈……哈哈哈!”我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同夜枭,
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屋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疯狂!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涌上喉头,
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胸前冰冷的衣襟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老爷!
老爷您别这样!您别吓老奴啊!”福顺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着我的胳膊,
试图让我停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好……好得很!”我终于止住了笑,
声音却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毁灭的气息,“好一个朱锦娘!
好一个郭振邦!好一个……萧明远!”我猛地甩开福顺的手,踉跄着站直身体。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破灭的废墟中,带着滔天的怨毒,
疯狂滋长!胸腔里燃烧的已不是怒火,而是焚尽一切的炼狱之火!“走!
”我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门外那片狂风暴雨的黑暗,“福顺!跟我走!
”“老爷?您……您要去哪?”福顺惊疑不定,脸上还挂着泪痕。“去哪?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狰狞至极的笑,牙齿上还沾着血迹,“自然是去……将军府!
看看那位情深义重的郭大将军!看看他养病养得如何了!
再问问我的‘好夫人’……还有我那‘好儿子’!”“这……这使不得啊老爷!
”福顺吓得面无人色,扑过来想拦住我,“郭府门高院深,亲兵如狼似虎!
您这样去……是送死啊!”“送死?”我低头,看着自己枯瘦、布满青筋的手。这双手,
曾经握过锄头,拨过算盘,为那个“家”挣下过万贯家财。如今,它只想扼住仇人的咽喉!
“我萧守业,早就该死了!在三十七年前,踏进朱家大门那一刻,就该死了!
”我猛地推开他,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要么跟我走!
要么,就留在这里,给我收尸!”冰冷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砸下,打在身上刺骨的疼。
狂风呼啸着灌入,几乎要将人掀翻。福顺看着我眼中那焚尽一切、再无生念的疯狂光芒,
浑身剧烈地一颤。绝望和悲愤最终压倒了恐惧。他狠狠一咬牙,胡乱抹了把脸,
猛地冲到我身边,用他那单薄湿透的身体,试图替我遮挡一点风雨。“老奴……老奴跟您去!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嘶哑却坚定,“这条老命……早该还给老爷了!”两道身影,一老一残,
如同扑向烈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门外那片狂暴肆虐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全身,却浇不灭心中那焚天的烈焰!3 血债血偿通往将军府的路,
在瓢泼大雨中泥泞不堪,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道。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能短暂地照亮前方高门大户那狰狞的轮廓。
深更半夜,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口两尊石狮子在电光下显得格外凶恶。
檐下高悬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忽明忽灭,更添几分阴森。“开门!
”我冲到紧闭的大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挥拳砸向那冰冷的、钉着巨大铜钉的门板!砰!砰!
砰!沉闷的巨响在雨夜里格外突兀,瞬间被风雨声吞没大半。“开门!朱锦娘!郭振邦!
萧明远!给我滚出来!”我嘶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困兽最后的悲鸣。
砸了十几下,手掌骨节处传来钻心的疼痛,皮肤早已破开,混着雨水和血水。
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座沉默的冰山。“老爷!这样不行的!”福顺死死拽着我的胳膊,
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充满焦急和恐惧,“惊动了护院……就糟了!”“糟?
”我猛地回头,脸上雨水血水纵横,眼神却亮得骇人,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话音刚落,大门右侧的一道不起眼的小角门,
“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披着蓑衣、睡眼惺忪的门房探出头来,满脸的不耐烦和戾气。
“谁啊?大半夜的!找死啊?知不知道这是……”他的呵斥戛然而止。
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和划过天际的闪电,他看清了我此刻的形容——浑身湿透,
头发散乱,脸上血迹斑斑,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他。门房吓得一个激灵,
睡意全无,下意识就要关门。“等等!”福顺抢上一步,用身体抵住那即将合拢的门缝,
急声道,“这位小哥!麻烦通禀一声!是……是府上贵客朱夫人的……故人!姓萧!
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夫人!”“姓萧?朱夫人?”门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们,
尤其是我那狼狈可怖的样子,满脸写着不信和戒备,“夫人早歇下了!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攀扯?滚滚滚!再聒噪,叫护院打断你们的狗腿!”说着就要用力关门。
“等等!”福顺死死顶着门,
从湿透的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那可能是他最后的积蓄了——塞进门房手里,
脸上堆起哀求,“小哥!行行好!真是天大的急事!您就帮忙通传一声,
告诉夫人……就说萧守业来了!她……她一定会见的!”门房掂量了一下手里微凉的碎银,
又瞥了一眼我鬼魅般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或许是银子起了作用,
或许是福顺那句“她一定会见”让他觉得有些蹊跷。“……等着!
”他最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过银子揣进怀里,砰地关上了小门。
冰冷的雨水无休无止地冲刷着身体,寒气早已侵入骨髓。我挺直脊背站在雨中,
如同风雨中一杆锈蚀却不肯倒下的标枪。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福顺在我身边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就在我几乎要再次砸门时,角门再次开了。
这次开得大了些,透出里面廊下更明亮的光线。门房探出身,脸色古怪,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夫人说了……让你去西偏院的花厅候着。”他侧开身,
让出通道,语气冷淡,“动作麻利点!别惊扰了将军养病!”西偏院?花厅?
连正门都不配走,连正厅都不配进!好!好得很!朱锦娘,你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了!
我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抬脚迈过那道低矮的门槛。福顺紧随其后。将军府内,回廊曲折,
庭院深深。即使在暴雨夜,也能感受到那份泼天的富贵与威严。雕梁画栋,假山流水,
无不彰显着主人煊赫的身份。这一切,原本该是我萧家的!是我用卖祖宅的钱养活的!
门房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晃动。雨水沿着廊檐哗哗流下,
形成一道道水帘。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雨声和我们踩在积水上的脚步声。终于,
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花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在这凄冷的雨夜里,
像一团诱人堕落的鬼火。“进去吧。”门房丢下一句,打着灯笼匆匆走了,
仿佛我们是沾了瘟疫的秽物。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冰水寒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温暖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熏香的甜腻味道,瞬间包裹住我湿透冰冷的身体,
却激不起一丝暖意。花厅布置得颇为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古玩。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女人。朱锦娘。
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银灰色家常缎袄,头发松松挽着,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
脸上薄施脂粉,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冷漠。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那份高高在上的疏离。
看到我浑身湿透、形容狼狈、脸上还带着血污的样子走进来,
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厌恶地蹙起,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冰雕般的平静。
“守业,”她放下茶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
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疯?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她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的福顺,
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了然。“发疯?”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破烂的衣角滴落,
在光洁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滩水渍。我看着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无比陌生的脸,
胸腔里的恨意如同岩浆翻涌。“是啊,我是疯了!”我向前一步,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被你们这对狗男女!还有那个野种!活活逼疯的!”“你!
”朱锦娘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刚才那点虚假的平静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破伪装的惊怒和难堪,“萧守业!你胡言乱语什么!休要在此撒泼!
来人……”“来人?叫啊!”我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把郭振邦也叫出来!把萧明远也叫出来!让他们都听听!听听你这三十七年,
是怎么一边花着我萧守业卖祖产的钱,一边在心里咒我早死!
好去跟你的‘振邦吾爱’双宿双飞的!”“住口!”朱锦娘气得浑身发抖,
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你……你这个疯子!忘恩负义的东西!
当年若不是我爹……”“别提你爹!”我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你爹?
他拿了我萧家救命钱的时候,可曾想过他女儿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可曾想过他女儿早已珠胎暗结?他把你卖给我,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掩盖你这不知廉耻的丑事!”“你……你血口喷人!”朱锦娘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
撞在身后的紫檀木椅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显然没想到我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血口喷人?”我冷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卷被血水浸染得边缘发黑的旧画轴,
还有那几封同样被雨水和血水泡得发软、字迹模糊的信札,狠狠摔在她面前光洁的地砖上!
啪嗒!画轴滚开,少女明媚的笑靥在烛光下刺眼地展开。信札散落一地,
那些曾经滚烫的、诉说着对另一个男人刻骨相思的字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暴露在空气中。
“看看!好好看看!”我指着地上的东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你心心念念的‘振邦吾爱’,把这画像供在书房三十七年!视若珍宝!你呢?
你写给他的这些恶心东西!字字句句都在说嫁给我萧守业是‘心如刀绞,宁死不甘’!
是‘此身虽暂属萧氏’!朱锦娘!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忘恩负义?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朱锦娘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画轴上,
落在那散开的、她亲手写下的信笺上……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曾让我迷醉的杏眼里,
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恐、羞愤,以及一丝被彻底撕碎伪装的绝望!她嘴唇哆嗦着,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精心维持了三十七年的面具,在这一刻,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还有萧明远!”我步步紧逼,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声音如同丧钟,“那个野种!
根本不是我萧守业的骨血!是郭振邦的孽种!对不对?!
”“不……不是……”朱锦娘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虚弱得如同蚊蚋,眼神慌乱地躲闪。
“不是?”我发出一声凄厉的狂笑,“七个月!他出生在你嫁给我仅仅七个月之后!朱锦娘!
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你当我萧守业,是能容忍替别人养野种的大善人吗?!
”就在这时——“住口!萧守业!”一声怒喝如同惊雷,
陡然从花厅侧面通往内室的屏风后炸响!屏风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正是萧明远!他显然已在屏风后听了许久,此刻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
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被揭穿身世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愤!
他穿着簇新的锦袍,腰间玉带,在这温暖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光鲜亮丽,
与我此刻的狼狈污浊形成刺目的对比。“爹!”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扭曲,
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强硬,“你休要在此污蔑母亲!更不要污蔑我的出身!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跑到这里来撒野!”“爹?”我看着他,
看着他这张酷似朱锦娘、却找不到半分我萧守业影子的脸,心头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你也配叫我爹?萧明远?不……或许我该叫你——郭明远!”“你!
”萧明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明远!
”朱锦娘失声叫道,带着惊恐。“怎么?被我说中了?”我无视他的暴怒,目光如刀,
扫过这对“母子”,“一个,处心积虑,用我萧家的钱养着旧情人的孽种!一个,吃着我的,
喝着我的,用着我卖祖宅的钱穿着绫罗绸缎,却帮着亲爹来夺我最后栖身之所的野种!
你们母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人!”“够了!”萧明远彻底被激怒,双目赤红,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狗,猛地朝我扑过来!“老匹夫!我撕烂你的嘴!”“少爷不可!
”一直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的福顺,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猛地冲上前,张开双臂,
用他那枯瘦佝偻的身躯挡在了我面前!“滚开!老狗!”萧明远怒极,想也不想,
狠狠一脚踹在福顺的胸口!“呃啊——!”福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瘦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软软地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
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福顺!”我目眦欲裂!冲过去想扶起他。“别管那老狗!
”萧明远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是狰狞的戾气,“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
敢在这里撒野?真当我郭……当我萧明远是泥捏的?给我跪下!向我母亲磕头认错!
否则……”“否则怎样?”我被他揪着衣领,身体前倾,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熏香的昂贵气味。
但我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焚尽一切的冰冷。
我死死盯着他那双酷似郭振邦的、此刻充满暴虐的眼睛,一字一句,
如同诅咒:“否则……你就杀了我?萧明远,不,郭明远!你和你那对不知廉耻的爹娘一样!
都是吸人骨血的豺狼!是忘恩负义的畜生!这将军府的一砖一瓦,都沾着我萧家祖宅的血!
你们住在这里,就不怕冤魂索命吗?!”“你找死!”萧明远被我彻底激怒,理智全失,
狂吼一声,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狠狠朝我的面门砸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住手!
”一个低沉、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陡然从内室方向传来!
这声音如同一道冰水,瞬间浇熄了萧明远狂暴的怒火。他挥到半空的拳头硬生生僵住,
脸上的狰狞凝固,转而化为一丝慌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源。
内室的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撩开。一个身影被两个健壮的仆从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是郭振邦。他穿着一身深色的锦缎寝衣,外面松松披着一件厚实的貂裘。
脸色是一种久病之人的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白。但那双眼睛,
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扫过一片狼藉的花厅。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蜷缩在墙角、生死不知的福顺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随即掠过地上散落的画轴和信笺,眼神骤然一沉,如同寒潭结冰。最后,
他的视线定格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蝼蚁般的漠然。“爹!
”萧明远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松开我,快步走到郭振邦身边,
脸上带着委屈和急于辩解的急切,“您怎么起来了?这老匹夫他……”郭振邦抬起一只手,
止住了他的话头。那只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
他的目光平静地移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朱锦娘。“锦娘,”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声,“怎么回事?”朱锦娘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嘴唇哆嗦着,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蔑我……污蔑明远……还拿了……拿了那些陈年旧物来……”郭振邦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
那眼神如同冰冷的铁砧。“萧守业,”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深夜擅闯将军府,辱我内眷,污我子嗣。你可知……这是死罪?”“死罪?”我挺直脊背,
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毫无惧色,反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郭大将军,好大的威风!用着我卖祖宅的银子养病,住着我妻儿暖好的屋子,
倒问起我的罪来了?”我抬起手,直直指向他,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郭振邦!你告诉我!你书房里供着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我!萧明远!他到底姓萧!还是姓郭?!你敢当着这天地鬼神的面!
对着你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说一句真话吗?!”“放肆!”郭振邦眼中寒光暴涨,
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猛地咳嗽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身体摇摇欲坠,被旁边的仆从死死扶住。“爹!”萧明远惊叫,连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
“振邦!”朱锦娘也扑了过去,泪如雨下。郭振邦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平复,呼吸粗重。
他推开搀扶的人,重新站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身上,里面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真话?”他喘息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其冷酷、极其残忍的弧度,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萧守业,你既然非要刨根问底,自取其辱……好!本将军今日就告诉你!”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地上朱锦娘少女时的画像,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嘲讽,
直直刺向我:“当年,若非你爹趁朱家遭难,拿出那点臭钱要挟,
逼锦娘嫁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轻蔑和怨毒:“她朱锦娘,
早就是我郭振邦明媒正娶的夫人!何至于……屈就于你这种蝼蚁三十七年?受尽委屈?!
”轰——!他的话,如同九天之上的审判之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最后一点微末的尊严,彻底砸得粉碎!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爹的救命之恩……是“趁人之危”的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