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拆迁挖地基那天,我从工人手里接过一个沾满黄泥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五岁时在老槐树下拍的全家福。照片被我擦拭干净后,照片里五岁的我,
却突然抬头,咧嘴冲我笑了起来......1推土机的铁爪狠狠啃向我家老屋的墙皮,
轰隆声像一群暴躁的野兽在咆哮。灰尘的雪崩呛得人肺管子疼。我捂着脸,
眯眼盯着这栋装满我前半辈子鸡毛蒜皮的破房子一点点变成碎砖烂瓦。砰!一声闷响,
不像是砸到石头。前面一个戴黄头盔的工人猫腰下去,从掀开的泥堆里刨出个硬疙瘩,
抖了抖土。“嘿!硬得很,像个匣子!”他粗声喊着,举起来朝这边晃了晃。
灰不溜秋的玩意儿,四四方方,边角包着铜皮,大半被泥巴糊住,铜皮早就锈得斑驳,
像是从地下几十年的睡梦中被生生吵醒。老工头随口一句:“八成是这家埋的什么老物件吧。
瞅着是照片框。”心口莫名其妙地紧了一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过去:“给我吧,
也许是我家的东西。”工人无所谓地往我手里一塞,
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穿过手套撞在心上。泥腥土涩的气味直冲鼻子。
老屋的影子在那模糊不清的玻璃后面扭曲着,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掉牙的槐树。
2手指隔着工地的线手套,徒劳地蹭着黏在玻璃上的半湿黄泥,越蹭越花。
工地上的人声鼎沸、机械轰鸣,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推远了,推到很远的地方,
耳鼓里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咚咚,咚咚,擂鼓一样。
那层顽固的泥垢终于被我刮开了一小块透亮的地方。玻璃下的世界露了出来。灰蒙蒙的背景,
老槐树的树干虬结斑驳。树下挤着熟悉又陌生的几张脸:年轻得发亮的父母,
还没掉牙的奶奶笑得慈祥,还有……一个穿着褪色海魂衫的小男孩,站在正中央。
小胳膊小腿,顶着一头柔软的绒毛般的头发,脸蛋圆乎乎的。那是五岁的我。
时间瞬间像倒流的瀑布冲得我头晕目眩,脚下的瓦砾废墟都摇晃起来。
阳光毒辣辣地照在脸上,后背却阴森森地爬上了一层冷汗。五岁的我,被永远封存在这里?
就在这栋要化为灰烬的老屋下埋着,像个不合时宜的祭品。
工头粗哑的吼叫刺破了我周围的凝滞:“柱子!别杵着了!这边水泥灰还等不等着卸了?!
”声音像盆冷水浇醒了我。我猛地攥紧相框冰凉的铜边,坚硬冰冷的棱角硌进手心,很痛,
但很真实。五岁的我,在浑浊的玻璃后,用那双过于清晰的大眼睛,
安静地、永恒地望着这个把他遗忘在尘土废墟中的未来。3自来水冲到冰冷相框上那一刻,
激起一层寒气。老屋的最后一面墙在远处彻底瘫倒,腾起更大更灰的烟幕,
我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寂静的空间。相框上陈年的泥垢在流水中软化成污浊的泥浆,
无声滑落,流进搪瓷盆的漩涡中心。最后一块污斑被水流冲走,玻璃终于彻底透明。
照片的色彩不再是尘封的枯黄,骤然鲜明得刺目,仿佛从未被时间染指。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得能滴出水来,树干上粗糙的纹路清晰得不像照片。
一家人的表情,轻松安逸,定格在一九八八年的那个阳光午后。
父母年轻的脸上只有温柔的光,奶奶的笑纹里盛满那个年代特有的安详。
目光钉子一样钉回正中央那个小小的身体上。五岁的我,穿着那件胸前有颗小星星的海魂衫,
咧着嘴笑。那双眼睛尤其黑、尤其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不对。
一股寒意猛地从我脊椎骨最底下窜上来,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激起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那双眼睛……那双黑得不透光的眼睛,原本是和照片其他人一样,
朝着前方看的。现在,它们却无比精准地穿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和冰冷的相框玻璃,
牢牢地捕捉到了我。照片里的孩子,他……在看我!4我的血瞬间冻住了,僵成冰碴子,
四肢成了生锈的机器零件,硬邦邦地钉在洗脸盆前头,只有心脏疯了一样撞着胸骨,
咚咚咚的声音在死寂的厕所里擂鼓一般响。水流还在哗哗冲刷着盆底的黄泥,
浑浊的水绕着我的视线打转。搪瓷盆底冰凉的气息贴着膝盖爬上来。照片里的五岁小男孩,
顶着一头柔软的绒毛,那双原本应该懵懂天真的眼睛,此刻定定地锁在我脸上。
那根本不是孩子该有的眼神!又沉又静,甚至有点……漠然?他好像透过一层隔世的玻璃,
冷静地打量着我这个惊慌失措的大人。然后,就在我脑子被冻得生疼的时候,
照片里那张小小的嘴巴,一点点地、缓缓地咧开了,露出一个僵硬无比的弧度。
粉红的牙床上缺了两个门牙的位置黑洞洞的。他在冲我笑。不是阳光下那种无拘无束的笑,
而是扯动嘴角的,一种被无形的线提起来的、挂在脸上的弧度。我眼前阵阵发黑,
喉咙里一股酸水猛地顶了上来。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身侧、属于五岁孩子的右手——照片上清晰可见几个肉乎乎的小窝窝——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小小的手板,带着一种怪异的、刻意的庄重感,朝着我这个方向,
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招了招手。清晰的动作,无声的召唤。穿越发黄发脆的相纸,
来自五岁那个过去的我的召唤。搪瓷盆里水流打着旋涡,声音陡然变大,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浑浊的水下要钻出来。5咣当!搪瓷盆被我一胳膊肘直接掀翻在地。
脏水像一片肮脏的小瀑布泼溅出来,瞬间淹过我的脚面,刺骨的冰凉,但我没感觉到湿,
只觉得一股寒气“腾”地从脚底板炸开,顺着脊椎猛窜上头顶,头皮瞬间麻痹。相框没掉。
它像长在了我两只手里,冻僵的手指关节死死扣着冰凉的铜边,指甲掐得生疼,
但那锐痛抵不过心口炸开的恐惧。照片里那张咧开没牙的笑脸、那只招魂般摆动的小手,
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地晃动。我猛地转身,把那相框狠狠往灶台上一掼!“砰”一声闷响,
空着的锅碗瓢盆在橱柜里震颤着叮当作响。眼睛发酸,大概是刚才那盆脏水泼进眼睛了,
要不就是一股无名的怒火和恐惧烧的。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白充血,
死死瞪着灶台上那个泛着微弱冷光的东西。邪门!绝对是邪门透顶!照片里的东西,
怎么可能自己动?怎么可能还对着我笑?招手?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痒痒的,
一直滑到下巴颏,我抬手一抹,手背湿漉漉一片。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脑袋里像有一万只蜜蜂嗡嗡乱叫。不行,脑子乱成一锅粥,得找个地方把这玩意儿藏起来,
看不见它。我像个被鬼追的倒霉蛋,一把抄起相框,跌跌撞撞冲出这冰冷的小厕所。
相框贴在我胳膊上,冷得像刚从冬天的河里捞出来的石头。
6客厅靠墙的老衣柜顶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上面堆满了旧报纸和舍不得扔的破烂纸壳。
我踮着脚尖,像在干一件见不得光的勾当,把那冰冷邪门的相框塞到顶里面。塞进去时,
手忍不住哆嗦,相框边上铜包的尖角重重刮过手指侧边,猛地一痛,拉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血珠迅速渗出来。火烧火燎的痛,反倒让我乱哄哄的脑子清醒了零点一秒。“眼不见为净。
”我咬着后槽牙低声咕哝,声音干哑得厉害,更像在说服自己。指尖疼得钻心,
我下意识塞进嘴里吮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用力甩上老衣柜沉重的门板,
一声闷响。外面传来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吱呀一声门开了。老婆提着装满菜的塑料袋进来,
在玄关低头换鞋。她没抬头,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抱怨和点疲惫:“催魂似的,
刚去买了点肉回来。你那老屋今天拆得怎么样?”我心脏还像揣了只野兔子一样狂跳不止,
生怕她发现任何异常。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发紧,
声音有点走调:“啊……都……都拆完了。”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转身迎过去,
伸手接她手里的塑料袋,手指还在微不可察地抖着。“……挖出点旧东西,没什么用的。
”老婆“哦”了一声,终于抬头看向我。她眼神顿了一下,
目光落在我刚包扎似的含在嘴里的手指上,眉头皱了起来,那点习惯性的抱怨烟消云散,
换上一点点真实的不安:“你手怎么了?”7客厅白炽灯管的光惨白惨白的,
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老婆去厨房收拾那块肉了。我瘫在沙发里,
刚才那点被刮破手指带来的微弱清醒劲儿散了,
铺天盖地的恐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一起漫上来,压得我骨头缝里都发沉。眼皮也沉,
像坠了铅块。我强撑着站起来,腿脚有点发软,想去厨房烧壶热水,
也许滚烫的水蒸气能驱散一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墙,
不知怎么又晃回了客厅中央。抬头的那一瞬,眼光鬼使神差地,
往上扫了一下——扫向那个堆满破纸壳的老衣柜顶。心脏猛地一紧,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衣柜顶上堆着的旧报纸纸壳中间,有东西在发光。
幽绿幽绿的一点微光,极其黯淡,却又刺眼得像黑夜里的鬼火。
那光线……好像是从我胡乱塞相框的那个缝隙里渗出来的!腿肚子瞬间抽筋似的发硬,
迈不动步。血往头上冲,耳朵里嗡嗡作响,震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空气好像凝固了,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喉咙被死死扼住。那点绿光幽幽地,停在那里,
像一只从深渊里爬出来的眼睛,无声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我。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老婆还在洗肉。8我像被那抹幽绿的光钉在了原地,动不了,喊不出。
身体僵硬得如同石膏像,只有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冲撞的声音震得耳膜生疼。突然,
厨房的移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条缝。老婆探出半个身子,
手里还拎着那块洗得发红的猪肉,水滴沿着案板边沿往下淌。她眼神有些担忧,
看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瞄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衣柜顶:“喂!你杵那儿发什么愣呢?
还不来帮把手?”她语气带着点责备。那幽绿的鬼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突然被剪断,我差点当场腿一软跪下去。
心脏狂跳的余波在胸腔里空落落地回荡。“没……没事!”我猛地吸了口气,
那口气梗在喉咙里,声音尖得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的腿,走向厨房,
脚步还有点虚飘。“就是……有点累。”我含糊地说。从老婆身边挤进厨房的窄门,
那股熟悉的油烟和生肉的气味扑面而来。
冰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砧板上刀的脆响,
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像一层浮木一样,托住了我不断下坠的恐慌。我接过老婆递过来的菜刀,
刀柄冰凉。但当我抬眼,厨房门开阖间闪过的缝隙里,那个黑暗的衣柜顶角落,
仿佛依然蛰伏着一双无形的眼睛,在安静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9老式挂钟的钟摆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里响得惊心。窗外偶尔有车辆驶过的闷响,
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布。我和老婆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都试图装睡。
我眼睛闭得死紧,耳朵却竖得直直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放过。
脑海里反复闪过的就是衣柜顶上,那幽绿一闪的光。照片?不,那鬼东西还在那儿吗?
后半夜的空气格外黏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怪味在房里飘散开来了。那味道很怪,
像是蒸熟的米饭在闷热的夏夜忘了吃,放了几天发馊的味道,
又混合着旧仓库里积年的灰尘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沉沉地压在喉咙口。
我实在忍不住,像僵尸一样,动作僵硬地一点点翻过身,动作慢得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怪物。
眼睛适应了房间里微弱的光线后,目光不受控制地,
一点点向上移——移向那个漆黑的衣柜顶。黑暗中,那个塞着照片的角落所在的方向,
模模糊糊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浮动。青灰色,雾蒙蒙的一小团。那熟悉的馊败的味道,
就是从那上面隐隐约约地飘下来的,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房间。照片里的米饭,
在黑暗中悄然腐烂发霉了?隔着相框玻璃,霉菌的气息弥漫了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喉咙里堵得厉害,好像塞满了那令人作呕的霉烂气味。
黑暗里,那片微弱诡异的光晕,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恐惧。后半夜我压根没睡沉,
意识在惊恐的半梦半醒间沉浮。好不容易窗外天色显出那种压抑的灰白,
能看清家具的轮廓了,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快得自己都吓一跳。
老婆在我身旁动了动,含含糊糊地问:“几点了……这么早起来干嘛……”“吵到你了?
睡你的。”我的声音绷得像根快要断掉的弦,干巴巴的。我不敢看她,
视线死死锁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像在寻找某种渺茫的依靠。
等她翻个身呼吸再次变得匀长平缓,我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一丝寒气顺脚底板直冲脑门。走到客厅中央,我再次仰头。心悬在嗓子眼,
目光急切地搜寻那个堆满旧物的角落。灰白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
吝啬地照亮那片区域的一小部分——足够看清了。一团暗淡的、近乎发黑的青灰色霉斑,
像一块丑陋的苔藓,斑驳地覆盖在旧报纸和破纸壳的边缘上。霉斑的中心,
就在我塞进相框的那条缝隙附近,颜色格外深重。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并没有散尽,
只是被窗外的晨风冲淡了些许,依旧如同冰冷的蛇,若有若无地缠绕着这间屋子。
一股无名的邪火腾地窜了上来,比凌晨时分的恐惧更凶狠,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冲动。
操他妈的!不管里面是什么鬼画皮,都得给我滚出来!我猛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
不再犹豫,踮着脚冲向堆在角落的折叠梯。10那架破梯子不知道多久没用过,
一动就吱呀乱响,像是随时要散架。那响声在死寂的清晨里炸开,刺耳得吓人。
床上老婆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呓语。我僵在梯子上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梯子声停了,她的低语也消停了。我才屏住气,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越靠近衣柜顶,
那股混杂着灰尘和食物腐烂的馊味就越重,直往鼻孔里钻,胃里一阵翻腾。终于攀到顶,
顾不得满手灰尘,直接拨开挡路的旧报纸和硬纸板。杂物下面,
那个漆黑的四方相框轮廓露了出来。它被我昨天慌乱地推进去时斜卡住了,
玻璃面正朝着我这边。我的视线直接撞了进去,撞进那张全家福。照片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