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砚找了我五年,当作那个失踪白月光的替身。他在我枕边总唤别人的名字,
却会在深夜为我盖好踢落的被子。直到他牵着真品归来那日,笑着递来离婚协议:“念念,
你该让位了。”宴会上白月光亲手给我剥虾:“妹妹别介意,毕竟我才是阿砚爱过的人。
”我微笑着吞下整盘虾肉,脖颈顷刻浮起猩红斑点。当救护车呼啸而至时,
沈修砚疯了一样撕碎离婚协议。他不知道,我过敏体质是假的。
就像不知道他珍藏的那缕长发——是从我头上剪下的。午后的阳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
慷慨地泼洒在纯白的诊断报告上,每一束光线都像锋利的手术刀,切割着纸张上的铅字。
急性海鲜类蛋白过敏极高危。那几个字被光照得格外刺目,像是熔在了洁白的纸页上,
滚烫,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预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得没有丝毫人气,
固执地钻入我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力擦拭冰凉的玻璃。它无孔不入,
和窗外花园里那些虚伪的姹紫嫣红形成鲜明又荒诞的对冲。我的指尖冰凉,
无意识地捻着那份薄薄的报告单的边缘,那粗糙的纸张纹理反复摩擦着指腹,
一种令人安心的真实触感。心里却一片空茫,仿佛刚被什么庞然大物碾压过,碾得粉碎,
连痛觉都来不及泛起,只剩下一种死寂的麻木尘埃。
医生平板的叮嘱声还盘旋在耳朵里:“严格禁食海鲜及任何相关制品,
过敏原接触可能导致喉头水肿、窒息……”头顶上方悬挂的电视屏幕,
镶嵌在光滑冰冷的金属边框里,正在无声地循环播报着午间财经快讯。
画面陡然切换——是海港城最奢华的临海停机坪。镜头贪婪地追随着两个人影。
男人身形挺拔如同海岸线上屹立的黑色礁岩,墨色大衣每一寸剪裁都熨帖完美,
包裹着一种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能轻易攫取所有目光的冷峻气场。那是沈修砚。
他正微微侧身,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女人的肩头,带她避开舷梯下方刮过的凛冽海风。
女人一袭白色羊绒大衣,衬得她肤如初雪,及肩的发丝在风中轻扬,
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颈项,楚楚动人。风吹乱她的发梢,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动作熟稔轻柔地将那几缕散落的发丝拢回她的耳后。
主持人甜腻而夸张的画外音终于刺穿了这间小小的诊疗室凝滞的空气:“……据悉,
沈氏集团总裁沈修砚亲自赴M国,历时五年,
终于寻回青年时期意外失去联系的爱人林晚女士,并于今晨一同返国。
这段被商界誉为现实版‘总裁的白月光’的传奇,在中断五年后迎来完美结局……”“砰!
”一声闷响。是我手中捏着的一次性纸杯突然失力摔落在地上,
杯子里残留的几口温水泼溅出来,迅速洇湿了纯白色的医院地砖,
形成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污迹。“五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原来,不是五年杳无音讯,是五年倾力寻找。
我这个被精心挑选、打磨得神形兼备的赝品,
连存在本身都是这场宏大寻爱征程中最微不足道的注脚。那份诊断书被我攥得更紧,
坚硬的纸页边缘硌着手心,留下深刻的、微微发白的印记。诊疗室的门被推开,
护士探头进来提醒:“苏念女士?您的家属在等。” 家属?多么讽刺的称呼。我抬脚,
迈出那道门框,将诊断书折叠再折叠,塞进风衣口袋里最深的角落,那里一片冰凉,
纸张的棱角戳着皮肤,带着细微的痛意。电梯镜面映出我此刻的面孔:精心描绘过的眉眼,
唇上涂的是沈修砚曾说过“最像她”的那款豆沙色唇膏,
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经年累月、分毫不差地模仿到麻木。镜子里这个人,
美得像橱窗里精致的假人模特,却唯独没有一丝鲜活的热气。她是谁?她是叫苏念吗?
似乎叫林晚才对。走出医院大楼,冬季惨淡的夕阳挂在天边,
将高楼林立的影子拉扯得又细又长。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添越,毫无温度地停在不远处。
车门打开,周助理公式化的声音随即响起:“苏小姐。”我坐进去,皮质座椅冰冷坚硬,
隔绝着车外渐浓的寒意。车厢内死寂无声,只剩下轮胎压在路面细微的沙沙声,
像一种冗长而枯燥的背景音,催促着某种无可避免的走向终点。我闭上眼,
仿佛看见五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枕边男人沉入梦乡时的呓语,
一遍遍唤着另一个名字“晚晚……晚晚……”,声线沙哑缱绻,
能将坚硬的心房击穿一个小洞,流出滚烫又酸楚的液体。然而夜半翻身,
踢落被子暴露在冷空气中时,一床柔软的绒毯又会悄然覆上,带着属于他的温度,
和他指尖清冽的雪松冷香。那样的温柔,近乎残忍地将人溺毙,
却又一次次成为虚假深渊里唯一可见的微弱浮木。车驶入别墅,
庭前花园里精心培育的名贵绿植在黄昏里沉默着。周助理没有下车,
只是平静地递过一个A4大小的黄色硬质文件袋,袋口用密封条封着。“沈总吩咐,
直接交给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文件袋入手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分量。
但封口处清晰地印着几个墨黑的小字:“恒宇律师事务所”。一个无声的宣判。
我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攥着它,任由它冰冷的棱角抵着掌心,
指尖早已凉得像窗外未融的残雪,一路沉默地穿过花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
推开别墅沉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实木大门。灯火通明的客厅如同精心搭建的华丽舞台。
所有顶灯、壁灯全部被点亮,光线奢侈地倾泻下来,照亮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尘。暖意扑面,
混合着新鲜插瓶、修剪得宜的粉色雪山玫瑰的甜香,
以及……新换的、更加昂贵的香薰蜡烛点燃后散发出的清冷雪松尾调。
它们霸道地驱逐了这座房子里原本属于“苏念”的一切陈旧气息。巨大的真皮沙发上,
端坐着那个白色身影——林晚。她换了身柔软舒适的米白色家居羊绒衫,
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怀里抱着一个姜黄色的复古陶瓷咖啡杯,温暖的雾气袅袅升腾。
沈修砚就坐在她旁边,与她隔着一个礼貌又不失亲密的距离。他正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薄削的唇边噙着一丝我极其陌生的温和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任何惯常的疏离与冰霜,
柔和得如同初春解冻的湖面,碎金跃动。在他眉宇间流连的,
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珍宝落回掌心的珍重与满足。这场景太过完美,
完美得像一帧被精心调色曝光的杂志封面图,而我,
就是这张完美封面图上被PS工具强行抠图、即将被彻底删除的那个瑕疵。
连闯入都显得突兀,不合时宜。高跟鞋落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地砖上,
发出清脆得令人心惊的回响,打破了这片流淌着脉脉温情的静谧。两个人的目光同时投过来。
林晚的眼眸在明亮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通透,宛如浸在泉水里的黑水晶。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扬起一个温婉得无懈可击的笑容,
那笑容的弧度仿佛用尺子精确丈量过:“回来啦?外面冷吧?快进来暖暖。”嗓音清甜,
带着自然而然的熟稔与主人般的姿态,
仿佛这栋屋子里飘荡了五年的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浮尘,
被她一句轻巧的欢迎辞轻易拂去。沈修砚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一些,
那点稀薄的暖意迅速沉入深潭,重新凝成惯有的冷硬冰面。他的视线略过林晚,落在我脸上,
眼神冷静得像在处理一份枯燥乏味的季度财务报告,没有波澜,只有公事公办的审视,
然后精准无误地落在我手中那个刺眼的黄色文件袋上。“协议在袋子里。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低沉磁性,此刻却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卷过的寒风,冰冷,干脆,
直接撕裂了眼前虚伪的温存画面,也彻底碾碎了我心底最后那一点早已稀薄不堪的奢望。
“念念,”他停顿了一瞬,语气平稳得近乎残忍,“签了字。晚晚回来了,你该让位了。
”“让位”。两个字,简单直白,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贯穿了耳膜,
留下滋啦作响的灼痛感,一路烫进大脑皮层深处。口袋里的诊断报告,那坚硬冰冷的棱角,
此刻仿佛忽然变得滚烫,紧贴着我的大腿。
我甚至能感觉到上面极高危那几个字灼烧皮肤的触感。像无声的嘲弄。喉咙很紧,
像是被粗糙的绳索狠狠勒过。我看见林晚放下咖啡杯的动作轻盈优雅,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悲悯,好像在看一个落魄的失败者。
我也看见沈修砚的目光越过我头顶,投向玄关处摆放着的巨大水晶花瓶,
里面那簇昂贵的蝴蝶兰开得正盛——那是为欢迎新主人而准备的。五年的点点滴滴,
那些深夜盖被的瞬间温存,
那些他曾因我一次小感冒就深夜驱车冒雨寻药的时刻……无数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炸开,
尖锐的棱角刮擦着每一根神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秒,
僵硬的手指似乎终于挣脱了无形的锁链。我抬起头,目光扫过林晚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掠过沈修砚无动于衷的冰冷轮廓,然后,唇角努力牵起一个弧度。
我不知道这个笑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扭曲?凄惨?还是充满了令人心惊的平静?
我只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像被冻住的石膏。
我听见自己清晰的声音在过分安静而广阔的客厅里响起,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好。
”这声回应之后,似乎连空气都凝结了几秒。林晚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意外,
大概没想到这场精心预演的“交接”会如此……没有波澜。而沈修砚,
那冰冷眼底亦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像是深潭表面的碎冰被风吹过,
但很快又复归沉寂。我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捏着那份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文件袋,
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踩着自己发出的、空洞的足音,
一级一级踏上通往主卧的旋转楼梯。铺陈地毯的台阶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如同踩在消音的棉絮里。身后那份令人窒息的温情,
那投射在我背上的两道目光——一道冰冷审视,一道隐晦打量,都渐渐远去,却又无处不在。
巨大的主卧曾是我和沈修砚的领地,此刻却像一个被彻底清空、等待新主人入驻的样板间。
物、首饰、包袋——那些沈修砚按照林晚的风格喜好而采购堆砌的行头——已然消失了大半,
被迅速清走,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像被遗弃的残骸,孤零零挂在巨大的衣架上,
空得令人心慌。只有床边那张厚重的紫檀木梳妆台上,我的护肤和化妆用具还零星地散落着,
如同战争后遗留在焦土上的弹壳,昭示着曾经的驻守。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
万千灯火璀璨流动,勾勒出这“金丝笼”冰冷华丽的轮廓。
我终于松开被捏得发皱、边缘染上一点汗湿的文件袋。密封条被撕开发出清晰的“刺啦”声,
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里面只有两份协议。纸张很硬挺,
散发出新印刷品的油墨味道。离婚协议书。翻开的第一页,条款冰冷清晰。
沈修砚给了我一笔足以令人心动的巨额财产——两套市中心顶级地段的大平层,
一处可以安静疗伤的海岛度假别墅,还有足以令普通人几辈子衣食无忧的八位数补偿金。
条款列得细致缜密,考虑到了可能的资产转移和税务问题,
保证这笔钱会干净利落地流进我的账户。足够慷慨,也足够羞辱。它像一个天价的标签,
精准地贴在我五年替身生涯的额头上。协议最后,龙飞凤舞签着“沈修砚”三个字,
墨迹深浓,力透纸背。另一份,同样冰冷。是作为“特殊身份”签署的附加保密协议,
要求我对此段关系严格保密,不得在任何场合以任何形式谈论、影射。
违约金……高到足以将我手中刚刚获得的一切化为乌有,甚至将我碾入深渊。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落,放射状的光芒在纯白的纸张上跳跃,
刺得我眼睛生疼。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文字,落到最后的签名处。那巨大的空白签名栏,
像一个冰冷的墓穴,等着我主动爬进去,亲手埋葬名为“沈修砚妻子”的这个身份,
盖上名为“苏念”的墓碑。目光空洞地掠过镜中那个精致又麻木的脸。
这张脸五年里被反复雕琢、修正、模仿,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模样。突然,
视线胶着在抽屉夹层里露出的一角。是一个极小的、方形天鹅绒盒子。打开,
里面没有璀璨的钻石,只有一缕被剪下的长发。青黑柔韧,
被一根细细的深红色丝带小心翼翼地扎着。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是在某次沈修砚醉酒后,痴迷地摩挲我的长发,说发质不对,硬要修剪长度时,
被我偷偷藏下的……那时他眼神迷离,透着近乎暴烈的偏执,
仿佛在努力拼凑一块他永远无法复原的拼图碎片。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
在我握协议的手背上流转,幻化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我慢慢抬起眼,
望向梳妆台镜子里映出的那个女人。灯光下,她唇边那丝维持了五年的温柔假笑,
一点点剥落,如同年代久远的油漆碎片,无声无息地坠落到看不见的尘埃里。
空气中只剩下我缓慢而深沉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古老而沉闷的擂鼓。
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此刻更像是一幅巨大、冰冷、正在缓缓闭合的幕布。
“盛世”宴会厅的穹顶,由无数细密的水晶棱锥体拼接而成,
璀璨的水晶吊灯如同悬在空中的发光星河,将整片空间泼洒上一种近乎虚幻的金色流光。
巨大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弦乐队现场演奏的华丽爵士乐,
低音贝斯深沉的拨弦如同滚过心底的重锤。上流社会的衣香鬓影在这里汇聚、流转。
男人身着的深色高定西装剪裁服帖如第二层皮肤,
每一处褶皱都诉说着身份与地位;女人们的华服裙裾摇曳生姿,
精心搭配的各色宝石在灯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芒。他们端着剔透的水晶香槟杯,低笑着,
耳语着,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体,每一句交谈都礼貌温润,
却是在这片虚假繁荣中最难以察觉的暗流。眼神交汇的瞬间,那些克制的探寻与衡量,
便无声地流淌出来,不动声色地织就着一张无形的网。
我端着仅倒了小半杯白葡萄酒的细脚高杯,独自靠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阴影里。
身上这条丝绒质地的雾霾蓝吊带长裙,是管家陈姨特意捧过来的最新款高定,标签还没拆。
她的语调有着不易察觉的怜悯:“苏小姐,今晚……还是穿着得体些好。”得体,
大概就是继续扮演好一个安分识趣、即将退场的替身,
不要给这场主角归来的盛宴添一丝麻烦或尴尬。目光如同漂浮在陌生海洋上的浮标,
穿过重重身影,捕捉到舞池中央那一对。沈修砚一身墨蓝色丝绒礼服,
领口的戗驳领衬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显得越发锋利。他一手揽着林晚纤细的腰肢,
另一只手稳稳托着她的手。林晚穿着象牙白色的单肩鱼尾长礼服,
裙摆镶嵌着细密的珍珠与碎钻,行动间如月光洒落湖面,熠熠生辉。她的舞步纯熟而轻盈,
微微侧头看向沈修砚时,眼神里流淌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眷恋与崇拜。
沈修砚则垂眸看着她,素来深寒的眼底此刻蕴着清浅温柔的笑意,薄唇偶尔翕动,
大概是在低语些什么甜蜜的话语。他们的每一步旋转、每一次贴近,
都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地演绎着一个“破镜重圆、情深似海”的完美传奇。
场中大部分欣赏的目光,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聚焦在他们身上。而更多的目光,
那些游移的、隐晦的、带着揣测和一丝不易察觉戏谑的视线,
则悄悄地、粘腻地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它们在无声地探究、评估:这个女人,
这个占位五年的影子,此刻脸上该是怎样一种狼狈的、破碎的表情?我握着杯脚的手指,
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杯中液体因这细微的颤抖泛起极小的涟漪。一曲终了,
舒缓的间奏流淌出来。沈修砚体贴地引着林晚离开舞池中心,向贵宾休息区的方向走去。
几乎是在他们脚步停下的瞬间,一张张带着得体笑容的脸便迅速围拢上去。
恭贺声、赞美声如同精心配乐的背景音,和谐地将他们簇拥在中心。
隔着一段不太远却足够疏离的距离,林晚似乎也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目光穿透人群,
带着一点模糊的笑意,既非挑衅,也非怜悯,更像是……一种近乎掌控的悠然。不多时,
一名戴着白手套、神情恭谨的高挑侍者端着托盘径直向我走来,
脚步轻盈得像猫一样没有声息。盘中放置的并非酒水,而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骨碟,
上面盛着一小堆刚刚蒸熟、剥好的龙虾肉。虾肉粉白诱人,
剔透的虾肉肌理被灯光照得更加晶莹,淋着少许薄薄的琥珀色酱汁,
热气混合着清甜独特的海洋蛋白气息袅袅升起。他将骨碟轻轻放在我身旁的小圆几上,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我听清,带着训练有素的平稳:“苏小姐,林小姐特为您点的。
她刚才见您一直站着,吩咐后厨现做,特意叮嘱要剥净。请慢用。”托盘被端走。
那碟粉嫩的虾肉静静躺在深色的圆几台面上,像一个被精心包装过、带着倒钩的礼物。
周遭那些本来若有若无飘来的视线,瞬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变得更加密集、灼热,
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牢牢锁定在我和那一碟虾上。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仿佛能隔着空气,
接收到休息区那边遥遥投来的目光——带着某种安静的、不容推拒的“好意”,
无声地编织成网,笼罩在我四周。短暂的停顿后,我嘴角忽然轻轻向上弯起,
弧度自然得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眼底漾开真诚的波澜。
放下手中那大半杯几乎未动的白葡萄酒,酒杯与桌面接触发出极细微的轻响。
然后在那些骤然变得更加明亮锐利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张放着“好意”的小圆几。
伸出手指,拈起那雕琢着简约云纹的白瓷骨碟的边缘。碟壁尚余温热,触感细腻,
而那海洋的腥甜气息也更加清晰浓烈地钻入鼻尖。下一秒,在所有人目光的汇聚点,我抬臂。
手腕轻盈翻转,如同表演一个熟练又优雅的花式动作。“哗啦——”一整碟粉嫩诱人的虾肉,
连带着薄薄的琥珀酱汁,被她精准无比地泼在了林晚那条价值不菲的象牙白礼服前襟上!
滚烫的、浸透了酱汁的虾肉颗颗坠落,砸在她高耸的前胸,
留下一片混乱不堪、色泽浓烈突兀的油渍印记!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如同瞬间冻结的巨大冰块。优美的乐声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所有交谈声、碰杯声、低笑声,全部消失了。时间停滞了无数倍。
一张张表情瞬间僵硬、惊愕、难以置信的面孔,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默剧画面。
仿佛能听到无数双昂贵高跟鞋鞋跟定在地上、无数杯酒液在杯中震颤的微小颤音。
林晚脸上的血色如同被强力吸尘器骤然吸走,只剩下惨白一片,连嘴唇都失尽了颜色。
她惊愕至极地僵在原地,如同被冻住的维纳斯雕像,唯一在动的,是那双瞪得极大的眼睛,
里面满满塞着的,
看到某种全然无法理解、彻底超出她认知范围的、来自深渊底层的骇人怪物般的恐惧和震惊。
在她旁边,沈修砚那张轮廓深刻的英俊面孔,从短暂的空白迅速化为震惊,
随即是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盛怒!黑沉的眼中如同骤然凝起狂暴冰风暴,
紧抿的唇线锐利得像是刚刚出鞘的军刀刃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以一种保护姿态挡在了林晚身前,宽阔的肩背如同一道坚固的壁垒。
“你……”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懵了,嘴唇哆嗦着,一个音节都吐不完整。
沈修砚的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烧向她身后的我。
他能清晰感觉到背后林晚身体的微微颤栗。他没有回头看她,
但声音像是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冰粒,低沉、压抑,带着危险的震响:“苏念!你在发什么疯?
!”我没有看他。目光只是穿过他紧绷的身体轮廓,直直落在林晚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脸上刚才那点纯然天真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唇角却浮起一丝新的、异常柔软的弧度,
如同刀刃上淬着的一层薄霜。开口了,声音很轻,轻飘飘地在死寂的厅堂中扩散,
像一片羽毛,又像无形的冰针。“林小姐,”我的语调像是在真心实意地道歉,
却让人从骨髓里渗出不寒而栗的感觉,“对不住,一时没拿稳。
”沈修砚眼中的暴戾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没拿稳?!
”怒火的低吼在厅堂中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砚……”林晚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
她死死拽住沈修砚的手臂,指甲用力得几乎要掐进昂贵的丝绒外套布料里,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另一只手慌乱地试图去拂开胸前那些顽固的油污和酱色的虾肉,
却使得那片狼藉更加不堪入目。泪光迅速在她长长的睫毛下聚集,
在奢华水晶灯的光芒里闪烁,像跌落人间的星星碎屑。“只是……”她咬着下唇,
抬起那双被水洗过、更加晶莹剔透的眼睛望向沈修砚,也望向在场的所有目光焦点,
是这件礼服……是特意为今晚定制的……有些可惜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
裹着破碎的音调,激起周围更多无声的同情浪潮。无数道饱含着怜悯和不认同的目光,
如同沉重的铅块,纷纷投向场中那个“失手”的女人。被隔绝在愤怒壁垒之外的我,
静静看着林晚表演这出“委屈求全”的独角戏。她胸口那片惨不忍睹的污渍,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修砚,晚晚!”一个保养得宜、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拨开人群,
快步走了上来,脸上带着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扫过林晚狼藉的胸口,眉头蹙得死紧。
是沈修砚的母亲,许夫人。她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管家陈姨和两名端着托盘的服务生。
许夫人看也没看林晚身后的我,直接沉声吩咐:“陈姐,快带晚晚去顶层套房清洗换衣服!
别着了凉!”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似乎承受不住这巨大“委屈”的林晚,
连声安慰:“快跟我走,好孩子,别怕别怕……”语气满是心疼与怜惜。
林晚借势软软地靠在许夫人身上,眼角犹带晶莹湿意,微微点了点头,
像一朵被无情风雨摧残的小白花。陈姨和服务生立刻簇拥着她,如同一道保护性的人墙,
将她从这片混乱的中心地带、从无数窥探的视线中小心翼翼地挪移开,
迅速向通往楼上的VIP通道走去。那片狼藉的象牙白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无数目光重新汇聚回来,带着更重的审视和无声的讨伐,
焦点集中在沈修砚和他身后那个“惹祸”的女人身上。
沈修砚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冻裂空气。他猛地转身,目光如最锋利的冰锥,直刺过来,
胸膛因为强压的怒火而微微起伏。“苏念,”声音压得极低,
但每个字都带着令人牙酸的冷意,“道歉。立刻。”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仿佛在逼迫一个毫无价值的物件做出机械反应。我站在原地,迎着他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嘴角的那抹柔和弧度一点点加深,最终形成一个过分鲜明的微笑。
这笑容突兀地出现在一张过于平静的脸上,反而带出一种奇异、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道歉?”我轻轻反问,语气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尾音却像毒蛇的芯子般丝丝吐着危险的凉气。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围拢的、目光复杂的宾客,
最终落回沈修砚那张阴沉得能滴下水的脸上,用一种近乎于舞台表演的咏叹调,
清晰地问道:“为她替我剥的那盘虾道歉?”我顿了一下,那微笑的弧度几乎要拉扯到极限,
呈现出一种怪诞的美感,眼瞳深处却没有任何情绪,“还是为她这五年的‘失踪’,道歉?
”最后一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周围的空气猛地一窒。如同一盆冰水,
猝不及防地当头浇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沈修砚脸上那种因极怒而暴涨的戾气,
陡然凝固了一下。他眸底那层坚冰般的冷酷,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裂痕,
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极快地在瞳孔深处掠过。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
只有华丽的水晶灯冰冷地倾泻光芒,光柱中悬浮的尘埃清晰可见。“让一下,让一下!
不好意思!”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职业性的利落和几分小心谨慎。
一位穿着整洁侍者制服、挽着简单发髻、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的女性端着一个托盘,
脚步飞快地穿过凝固的宾客。托盘里并非酒水,
而是一盘码放得整整齐齐、依旧蒸腾着白气的清蒸海捕斑节大虾!
每一只虾壳都呈现出诱人的橙红色泽,饱满晶莹的虾肉在高温蒸制后微微弯曲,
带着天然新鲜食材特有的弹性质感。浓郁的海产独有的咸鲜气息,
随着热气一同猛烈地冲入鼻腔,比刚才那碟剥好的虾肉更加霸道、纯粹。
这位女侍者显然没有注意到这方寸区域内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气氛漩涡,或者说,
她职责所在无暇顾及。她目标明确,脸上带着微微的喘息和歉意,
对着沈修砚和他身后的我方向快速道:“沈总,林小姐吩咐特意让后厨现做的,
嘱咐务必第一时间送到您……二位……请慢用。” 她显然是临时接到指令,
对该如何称呼我有些拿捏不准,话语中途磕绊了一下。
托盘被她稳稳放在刚才那只被撤下的、溅了酱汁的白瓷碟旁。
崭新的盘碟与新鲜出锅的清蒸大虾,散发着炽热的鲜气,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被强行安置在这片充斥着愤怒和惊愕的沉默战场上。
空气中方才凝滞的冰冷仿佛被这突至的热气和浓烈的海腥味灼穿出一个洞。
沈修砚脸上那短暂的、因惊疑而裂开的缝隙,被这盘热气腾腾的海捕大虾骤然打断。林晚。
又是林晚的“特意嘱咐”,像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动了早已绷紧的弓弦。
沈修砚的惊疑如同被迅速冰封,重新覆盖上更为冷硬厚重的阴霾。但他这次,
却没有再立刻开口斥责。那双深邃的眼眸,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
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破译我平静外表下任何一丝异常的伪装。他在观察,
在评估眼前这一切混乱背后的真实性。而我的目光,从沈修砚深不可测的脸上移开,
缓缓落在新送上来的那盘虾上。橙红色的虾壳在灯光下泛着诱人油润的光泽。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像是在触碰记忆深处某个冰冷的、名为“诊断书”的锋利边缘。
耳边似乎又听到医生严肃的告诫:“……极端危险。
请务必严格禁食……”围观的宾客们终于从这接二连三的冲击中短暂回神。
几位与沈家相熟的商界女士款款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劝解笑容。“修砚啊,消消气,
”一位妆容精致、穿着昂贵皮草的美妇人温声开口,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盘大虾,
“念念刚才可能真是手滑了,何必为一点意外大动肝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的劝慰看似中立,重心却巧妙地放在了“意外”二字上。
另一位稍年轻些、戴着圆润珍珠项链的夫人则更加明确地打着圆场:“是啊沈总,
您看林小姐这么细心体贴,特意又送来一盘新的……一片心意,快别让大家都尴尬了。
”她笑着看向我,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意味,“念念,你也别别扭了,这虾看着多新鲜?
还不快尝尝?消消火气……”她的话语,将林晚的“体贴”和我的“别扭”放在一起比较,
其间的褒贬不言而喻。她们的话语温和,如同润滑剂,意图弥合这陡然碎裂的场面,
却也在无形中架起了另一道温柔的栅栏,将我置于被审视、被期待做出“得体”回应的位置。
劝和,但目的明确——要求“犯错”的一方吞下这盘“和解的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