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华”三个字,最终没有出现在那张红纸上。
县城一中那面贴满了荣耀与梦想、承载着无数家庭沉甸甸期望的公告墙前,人潮汹涌又散去,
像一阵喧嚣又无情的浪。我像被钉在了原地,目光一遍遍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从最顶端的光辉处一直滑落到最底下模糊不清的角落。没有,哪里都没有。
七月正午的太阳毒辣地舔舐着后颈,汗珠顺着脊沟滚下去,冰凉一片,
却浇不熄心头那股燎原的野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空了,只剩下灰烬的涩味在喉咙里打转。
回到家,灶膛的冷灰都透着股死气。爹蹲在门槛上,
劣质卷烟呛人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声接一声沉闷的咳嗽,
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娘坐在破藤椅上,
手里攥着那块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出了毛边的蓝布手帕,眼泪无声地淌,洇湿了大片前襟。
她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泥地上几只争食的瘦鸡,那眼神空茫茫的,
看得我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咱……咱锦华命里不担这个……”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我猛地转过身,冲进里屋,一把拉开那个钉在墙上的破木箱。
整整齐齐码着高中三年的课本、练习册、还有那些被我翻得卷了边、画满了红蓝道道的试卷。
它们曾经是我的盔甲,我的阶梯,我的全部指望。我抱起那厚厚一摞,
纸张特有的油墨味混合着灰尘钻进鼻腔。没有犹豫,
我走到院子里那个积了雨水、飘着浮萍的大瓦缸前,双手一松——“哗啦!
”书本砸进浑浊的水里,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瞬间沉没。纸张贪婪地吸水,
迅速膨胀、变形、瘫软下去,墨迹洇开,像一团团丑陋的污迹,
如同我那被宣告终结的学生时代。爹的咳嗽声骤然停了,他抬起了头。
娘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启明星还在灰白的天幕上悬着。我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里面塞着娘连夜烙的几张硬面饼和两件换洗的旧衣裳,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爹娘站在低矮的院门口,身影被未褪尽的夜色吞没了一半。娘往前追了两步,嘴唇哆嗦着,
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声压抑的叹息,消散在带着露水清寒的晨风里。
爹依旧沉默地蹲着,像一尊被岁月侵蚀得快要风化的石像,只有那杆早灭了火的旱烟袋,
还紧紧攥在粗糙黝黑的手里。我咬紧牙关,没有回头,
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条通往未知与渺茫的土路。脚下的泥土潮湿冰冷,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随即又被风卷起的尘埃轻轻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火车,
是绿色的,油漆斑驳,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长龙,喘息着停在站台上。车门一开,
汹涌的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浓烈的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刺鼻气味,
还有无数种方言交织成的巨大喧嚣,瞬间将我吞没。我被推搡着、挤压着,
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卷进了昏暗嘈杂的车厢。过道上、座椅下,甚至狭窄的厕所门口,
都塞满了和我一样背着沉重行囊、眼神里混杂着茫然与渴望的面孔。
我被卡在两个巨大的蛇皮袋中间,动弹不得,只能透过旁边蒙着厚厚灰尘和油污的车窗,
看着熟悉的北方平原急速倒退,变成模糊的色块,最终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越来越浓稠的绿色,是起伏的山峦,
是偶尔闪过的大片陌生的水塘和稻田。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哐当”声单调地重复着,
碾过白天,又碾入黑夜。车厢里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滞涩感。
黑暗中,各种气味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发酵。有人打鼾,有人低语,
有人抱着膝盖无声地发呆。我蜷缩在角落里,帆布包的硬角硌着腰背,
娘烙的饼早已冰冷发硬,啃一口,粗糙的碎屑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窗外是无边的黑暗,
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漂浮在墨海上的孤岛,忽明忽灭,指引着方向,却又遥不可及。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透骨髓。
三天三夜,车轮终于停止了那单调而漫长的歌唱。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时,
一阵虚浮感袭来,仿佛还在随着那钢铁长龙摇晃。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站台上方巨大的水泥顶棚投下深深的阴影,
但这阴影完全无法遮盖站外那一片令人心悸的喧嚣与色彩。
无数块巨大、鲜艳的广告牌层层叠叠地矗立着,上面印着烫金的公司名称和陌生的商标图案,
在南方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人潮比火车上更加汹涌,
操着各种口音、穿着各异的人们像一股股湍急的溪流,汇入又分流。
包的男人、大声吆喝着招工信息的人……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浪,
冲击着耳膜。空气是粘稠的,
饱含着水汽、灰尘和一种工业区特有的、难以形容的金属与机油混合的气息。
汗水几乎是立刻就从额角、后背沁了出来,迅速浸湿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这就是南方,这就是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充满机会的南方?它像一头巨大而陌生的怪兽,
张着喧嚣的巨口,将我,连同无数和我一样的沙粒,无声地吞噬。
招工启事贴在工厂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旁,红纸黑字,被雨水和阳光侵蚀得有些模糊。
我挤在同样汗流浃背的人群里,
递上那张皱巴巴的高中毕业证复印件它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又笨拙地在一个小本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个穿着褪色蓝色工装、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工头,
只粗粗扫了我几眼,用带着浓重本地腔的普通话吼道:“刘锦华?行了,去三车间!
动作快点!”巨大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
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然而,门内的世界,是另一种震耳欲聋的“喧嚣”。
踏进车间的第一步,
混杂着浓烈机油、金属碎屑、汗水和某种塑料烧熔味道的、极具侵略性的热浪猛地扑面而来,
呛得我几乎窒息。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巨大的机器阵列填满。
庞大的冲压机像沉默的钢铁巨兽,规律地发出“轰——哐!轰——哐!”的巨响,
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力量,脚下的水泥地随之震颤。
流水线如同一条不知疲倦的钢铁长蛇,在车间里蜿蜒穿行,发出永不停歇的“嗡嗡”声。
传送带载着密密麻麻、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电子元件,以恒定的、不容置疑的速度向前流动。
穿着统一浅蓝色工装的人们像棋盘上的棋子,被精准地安放在流水线旁各自的工位上。
他们大多低着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手指在那些细小的元件上翻飞、焊接、组装,
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
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疲惫,眼神大多空洞,被机器的轰鸣和重复的劳作磨去了光彩。
汗水从他们的鬓角、额头不断渗出,在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浸透了工装的肩背。
空气是滚烫的,巨大的排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着,只搅动起一股股混合着金属粉末的热风。
我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工带到流水线末端一个工位旁。那里堆着半成品,
需要做最后的检测和简单组装。老工指了几个地方,语速飞快,本地口音浓重,
在我听来如同天书。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像一条滑溜的鱼,
迅速消失在机器和人流的缝隙里。我站在工位上,茫然失措。
机器的轰鸣如同实质的墙壁挤压着耳膜,脚下传来的震动让腿肚子有些发软。
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我笨拙地拿起一个元件,学着旁边人的样子试图检查,
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传送带无情地移动着,新的元件不断涌到我面前,堆积起来,
很快就在我手边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塞湖”。
旁边一个看上去年纪比我略大的女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她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只是用胳膊肘极其隐蔽地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赶紧干活。就在这时,
车间那头似乎起了一阵微小的骚动。像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几个正埋头干活的女工抬起了头,疲惫的脸上忽然注入了一丝光亮,嘴角微微牵动。
连空气里那股沉重的机油味,似乎也因为这无形的波动而流动得稍快了一些。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们目光的方向望去。一个穿着同样浅蓝色工装的身影,
正从车间那头沿着主通道快步走来。那身工装穿在她身上,
却奇异地没有掩盖住那份夺目的光彩。她个子高挑,身姿挺拔,
走路的步伐带着一种干脆利落的韵律感,像一株迎着烈日生长的挺拔木棉。
乌黑浓密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皮肤是南方水乡滋养出的细腻白皙,在车间顶棚惨白的日光灯下,仿佛自带柔光。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像蕴着两泓清澈的山泉,
目光沉静而专注,径直投向车间深处那台偶尔发出异常噪音的冲压机,
对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浑然未觉。周围的噪音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过滤了,
只剩下她走近的脚步声,嗒、嗒、嗒,清晰地敲打在我混乱的心跳上。她经过我工位旁边,
带来一阵极淡的、像是某种清冽皂角的干净气息,瞬间冲淡了浓重的机油味。我僵在原地,
手里还捏着一个没来得及检查的元件,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追随着她的背影,
看着她径直走向那台发出异响的庞大冲压机。“任嘉璇……”旁边那个女工,
用近乎气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理所当然,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很轻,
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鼓膜。任嘉璇。这三个字,
伴随着那个在轰鸣车间里依旧清晰夺目的身影,连同那缕若有似无的干净皂角气息,
狠狠地烙进了我空茫一片的大脑里。巨大的冲压机像一头患了痨病的巨兽,
每一次抬起、下压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节奏也变得紊乱,
远不如其他机器那般沉闷有力。负责这台机器的几个男工围在旁边,
脸上写满了焦躁和束手无策,其中一个拿着扳手,对着某个部位徒劳地敲打了几下,
那刺耳的噪音反而更响了些。任嘉璇走过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没有看那几个面露窘迫的男工,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她只是微微蹙起那双好看的眉,
侧耳专注地倾听着机器运转的异响,
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睛迅速扫过机器的关键部位——传动轴、齿轮箱、液压杆接头。
日光灯冰冷的光线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线条优美的唇。
那份专注和沉静,与周围弥漫的焦虑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朝旁边一个工具箱扬了扬下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扳手,14号。
”离工具箱最近的男工愣了一下,才慌忙弯腰翻找起来,
手忙脚乱地递过去一把沾满油污的扳手。任嘉璇接过扳手,没有半秒犹豫,
直接俯身探入机器下方一个狭窄的空间。她的动作异常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浅蓝色的工装袖子被她利索地挽到手肘以上,露出白皙却并非柔弱的小臂。
扳手精准地卡在一个螺母上,她手腕猛地发力——“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比机器的噪音要悦耳得多。紧接着,她熟练地拧动扳手,动作稳定而富有节奏感。几圈之后,
那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明显减弱了。她又快速检查了另外两处,用扳手稍作调整。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不过两三分钟。当她直起身,将扳手随手递给旁边还在发愣的男工时,
那台庞大的冲压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轰——哐!轰——哐!”的沉重韵律,运转平稳有力,
脚下的震颤也恢复了规律。她拍了拍沾在手上的少许油灰,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目光扫过旁边堆积得有些高的待处理半成品,
眉头又轻轻蹙了一下,没再看那几个男工,转身就朝着流水线中段走去,
大概是去处理积压了。那几个男工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讪讪地互相看了一眼,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周围几个目睹了全过程的女工,
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啧啧,还是得嘉璇姐出手。
”“那几个男的,平时吆五喝六的,真遇上事就抓瞎了。”“厂花嘛,你以为光是脸好看?
人家手上真有活儿!”细碎的议论声飘进我的耳朵。我依旧站在原地,
手里那个元件已经被我无意识地捏得滚烫。心里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作响,
升腾起一股混杂着震惊、崇拜和某种难以言喻冲动的滚烫热气。她刚才俯身拧动扳手时,
小臂绷紧的线条;她面对庞然大物般的机器时,那份沉稳专注的眼神;还有她解决麻烦后,
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都像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她叫任嘉璇。她是厂花。
她不只是好看。那一刻,
车间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空气中浓重的机油味、手上堆积如山的元件,
似乎都暂时退到了遥远的地方。
只有那个穿着浅蓝工装、挽着袖子、干净利落地制服了钢铁巨兽的身影,
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牢牢占据了我视线的中心。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莽撞的念头,
如同野草般在我空茫的心底疯长起来——我要认识她。无论如何。这个念头一起,
就像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然而,现实是冰冷的流水线和堆积如山的元件。
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眼前的工作,动作笨拙,错误频出。旁边负责质检的女工皱着眉,
一次次把我做的不合格品挑出来扔到旁边的废料筐里,眼神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工的尖利哨音撕裂车间的喧嚣。
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食堂。我也被裹挟着向前冲,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
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浅蓝色的身影。终于,在食堂窗口排得最长的队伍末尾,
我看到了她。她安静地站着,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一个女工说着什么,
侧脸在食堂顶棚透下的天光里,线条柔和而清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蛮力,硬生生从拥挤的人流中挤开一条缝隙,
无视了身后不满的嘟囔和白眼,终于挤到了距离她身后不远的位置。
食堂里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油腻而混杂的气息,人声鼎沸。我深吸一口气,
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反复排练着那句在工位上琢磨了一上午的开场白。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眼看就要轮到她了。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攥着的搪瓷饭缸边缘都变得滑腻。终于,她打好了饭,端着饭缸转过身。我鼓足勇气,
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同……同志!”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
显得有些突兀,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周围瞬间有几道目光投了过来。我脸上腾地烧起来,
但还是硬着头皮,把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那个……我叫刘锦华!新来的!
在三车间流水线!刚才……刚才看你修机器,真厉害!” 说完,我下意识地咧开嘴,
想挤出一个自以为友善热情的笑容。任嘉璇停下了脚步。她抬起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看向我。那目光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波澜,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物件。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发声源的位置,然后,极其自然地、毫无停顿地移开了。
就像我只是空气,或者一块挡路的石头。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端着饭缸,
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从我旁边绕了过去,走向食堂角落的一张空桌子。
周围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我僵在原地,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彻底凝固,然后碎裂。
刚才还滚烫的热血,瞬间凉透,变成一股难堪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搪瓷饭缸,似乎有千斤重。第一次冲锋,甚至没听到一声枪响,
就被对方彻底无视,溃不成军。死缠烂打。这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工友的嗤笑,
车间主任老张那张油光发亮、写满鄙夷的胖脸他叼着烟,眯着眼看我,
从牙缝里挤出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成了这决心最直接的燃料。
我刘锦华别的没有,就剩下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她修机器?那我就学!她值夜班?那我就送!
主意打定,行动就有了方向。我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往她跟前硬凑,
而是把目光死死钉在了车间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上。休息时间,别人躲懒抽烟吹牛,
我就凑到老工旁边,厚着脸皮递烟虽然自己舍不得抽好的,陪着笑脸问东问西。
开始人家不耐烦,甩脸色,我就当没看见,问得更勤快。怎么听声音判断机器故障?
哪个部位容易出问题?用什么工具?怎么下手?问得多了,看我眼神确实带着股轴劲儿,
不是瞎闹,几个老工的态度也软化了点。“喏,那个传动轴承,听见没?声音发‘飘’,
八成是缺油了,得赶紧加,不然磨坏了麻烦就大了。”一个姓李的老师傅叼着烟卷,
指着一台嗡嗡作响的铣床对我说。“那个冲压机,下压无力还带响?看看液压阀是不是堵了,
或者油路有气。”另一个老师傅也指点了一句。我拼命点头,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下班后也不急着回那个闷热潮湿、挤了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宿舍,而是留在车间角落,
对着那些废弃的、沾满油污的零件和工具反复练习。昏暗的灯光下,
我用满是油污的手一遍遍拧着生锈的螺母,
试图找到那种“手感”;对着空气模仿拆卸轴承的动作。汗水混着油污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我也只是胡乱抹一把。机会很快来了。那天下午,任嘉璇负责的那条流水线末端,
一台负责封装的小型气动压机突然罢工了,发出“嘶嘶”的漏气声,怎么拍打都没反应。
线长急得跳脚,任嘉璇被叫了过去。她蹲在机器旁检查,眉头微蹙。我远远看着,心脏狂跳。
就是现在!我深吸一口气,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崭新的、刚从工具室领来的14号梅花扳手——这是我观察了好久,
发现她最常用的一种。我冲到机器旁,在任嘉璇略带诧异抬头的目光中,二话不说,
直接把手里的扳手塞了过去,动作快得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莽撞。“给!”我只憋出一个字,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扳手冰凉沉重的触感落在任嘉璇手中。
她低头看了看那把崭新的、在车间灯光下泛着冷光的工具,又抬眼看了看我。这一次,
她的目光在我汗涔涔、沾着油污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沉静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不是惊喜,不是感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意外,
以及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或者只是对眼前这个莽撞新工行为的评估?那眼神太复杂,
我看不懂。她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把扳手,低下头,熟练地找到气阀接口,手腕用力一拧,
调整了一下。漏气的“嘶嘶”声消失了。她又检查了一下气压表,机器很快恢复了运转。
整个过程依旧迅捷无声。她站起身,没有把扳手递还给我,
而是随手放进了自己工装的口袋里。然后,她看也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回了自己的工位,
仿佛我只是一个会移动的工具架。线长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行啊小子,有眼力见儿!
”周围的工友也投来或调侃或惊奇的目光。我站在原地,手里空空的,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虽然她还是没跟我说话,甚至没多看我一眼,
但她收下了我的扳手!她用了!这小小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
瞬间驱散了之前所有的难堪和失落。死缠烂打,似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缝隙。夜班,
是南方闷热夏季里最难熬的时段。巨大的机器在封闭的车间内持续运转,散发出灼人的热量,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将人影拉得细长而疲惫。
汗水浸透了工装,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我知道任嘉璇今晚轮值。
午夜时分,机器短暂的检修间隙,工人们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各自工位旁的小板凳上,
抓紧时间打盹或低声聊天。车间里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疲惫。我溜出车间,
厂区小门外不远,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守着一个小小的馄饨摊。
简陋的推车上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香气在沉闷的夜色里固执地飘散。
我用省下来的几毛钱,买了一碗最普通的馄饨。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葱花和零星的油花,
几只薄皮小馄饨沉在碗底。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碗滚烫的馄饨,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避开巡逻保安的手电光,蹑手蹑脚地溜回三车间。任嘉璇正坐在她工位旁的小凳上,
微微闭着眼,背靠着冰冷的机器外壳休息。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透出浓浓的倦意。我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
把那个装着馄饨的、边缘发黄的搪瓷碗,轻轻放在她脚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工具箱上。
碗底碰到金属箱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叮”。任嘉璇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她的眼神锐利,
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警觉和被打断休息的疲惫,像受惊的小鹿。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随即又扫到脚边那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时,那份锐利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被打扰的不悦。她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漂亮的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拿走。”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低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端着碗的手指被烫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口那一下闷痛。我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
比如“看你累了”,或者“趁热吃”,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在她冰冷厌烦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带着馄饨汤寡淡的香气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冷冽。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重新端起了那碗馄饨。滚烫的碗壁灼烧着掌心,一直烫到心里。
我端着它,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在几个被惊醒的工友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
一步一步,挪到了车间角落的垃圾桶旁。手腕一翻,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哗啦”一声,
连汤带水,倒进了散发着异味的黑色垃圾桶里。
白色的馄饨皮和粉色的肉馅在漆黑的垃圾堆里显得格外刺眼。我没有回头去看任嘉璇的表情,
只是把空碗放在一边,默默走回自己的工位,拿起冰冷的元件,用力地擦拭起来。
机器的轰鸣声似乎更响了,震得耳膜发疼,
也盖过了心底那点刚刚冒头就被掐灭的、可怜巴巴的火苗。夜宵计划,宣告失败。死缠烂打,
似乎撞上了一堵又冷又硬的墙。碰壁的次数多了,脸皮似乎也磨厚了些。送夜宵铩羽而归后,
我消沉了两天,但那股子倔劲又顶了上来。正面不行,那就迂回。我开始像个蹩脚的侦探,
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隙,悄悄观察任嘉璇。她走路很快,目不斜视,目标明确。
她很少和工友闲聊,休息时要么闭目养神,要么会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本卷了边的小册子,
低头专注地看着,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那是什么书?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着我的心。
有一次,趁她去修另一条线的机器,我假装路过她的工位。心怦怦狂跳,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