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斑驳的木门时，
他的人生KPI仿佛被命运之手强行添加了一项——在眼前这位新嫂嫂面前，
务必显得体面些。潘金莲正弯腰摆弄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月季，闻声转过脸来。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切进屋里，恰好落在她脸上，像舞台的追光灯精准捕捉了主角。
武松的脚步钉在了门槛上，呼吸也随之一滞。那张脸，褪尽了阳谷县街巷烟火的粗粝，
只剩下一种过于精细、仿佛能工巧匠耗尽心神打磨出的瓷器光泽。眉若远山含黛，
眼似秋水横波，未语先笑，唇角天然地向上弯着，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温婉得能滴出水来。武松脑子里瞬间炸开一片空白，什么景阳冈上的恶虎，
什么县衙里悬赏的告示，全被这张脸的冲击波轰得渣都不剩。“叔叔回来了？
”潘金莲的声音也像浸了蜜糖，甜而不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她放下水瓢，
碎步轻盈地迎上来，青布裙裾拂过地面，竟没扬起一丝尘土。“快请进，外头日头毒着呢。
”武大郎从灶间探出那张熟悉的、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咧开嘴，
露出一口不太齐整的黄牙：“二郎！快进来！你嫂嫂一大早就念叨着，
说咱家打虎的英雄今日要归家！”“嫂嫂。”武松抱拳，声音有些发紧，
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他刻意避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视线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
那里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如同精心描画过。“叔叔一路辛苦。
”潘金莲微微侧身让开通道，目光低垂，落在武松沾满泥尘的靴面上，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珍宝。然而，就在这温顺低头的瞬间，
她那被浓密眼睫遮挡的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厌弃，如同淬毒的银针，
无声无息地刺向身旁矮胖敦实、正笑得一脸朴实的武大郎。那眼神里的鄙夷一闪即逝，
快得连武松这样的猎手都未能捕捉，只留下她抬起脸时，
唇角那朵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的柔笑。“大郎，”潘金莲转向武大郎，
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快去巷口王婆那儿沽些好酒来，再切二斤上好的熟牛肉。
叔叔风尘仆仆，得好好接风洗尘。”“好，好！我这就去！”武大郎连声应着，
像得了军令一般，颠着矮胖的身子，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门，
窄小的门框似乎都因他的急切而晃动了一下。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起来，
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武松高大的身形杵在堂屋中央，竟显得有些局促。他像一座移动的山，
被硬生生塞进了这个低矮简陋的屋子里，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张摇摇晃晃的矮桌，上面摆着几个粗瓷碗碟。
潘金莲立刻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叔叔请坐。”她快步走到桌边，拿起一块半旧的干净抹布，
仔仔细细地重新擦拭了一遍本就没什么灰尘的桌面，动作麻利又轻柔。接着，
她端起桌角的粗陶茶壶，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水。水线平稳，没有一滴溅出碗沿。
她双手捧着碗，递到武松面前。“叔叔请用茶，解解乏。”她微微仰着脸，
眼眸清澈地看着武松。那眼神专注而温顺，带着一种近乎信徒仰望神祇的虔诚，
又似乎混杂着不易察觉的、对力量的天然倾慕。阳光透过糊着旧麻纸的窗棂，
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跳跃，将她细腻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武松接过粗陶碗，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微凉的、柔若无骨的手指。他像是被那细腻的触感烫了一下，
心头猛地一跳，赶紧垂下眼盯着碗里浑浊的茶水，含糊地道了声谢：“有劳嫂嫂。
”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茶水微苦，带着一股陈年的味道，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燥热。
他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烫，在这位新嫂嫂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力气和景阳冈上的威名，
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笨拙。潘金莲微微垂首，
侧身走向窗边那张吱嘎作响的旧纺车，姿态娴雅地坐下，开始摇动纺轮。
单调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像某种催眠的咒语。
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安宁，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纺锤的旋转。然而，在那嗡嗡声的掩护下，
她心底的弹幕正以惊人的速度滚动刷屏：呵，打虎英雄？不过是个粗胚莽汉！
空长了一身腱子肉，脸膛黑得像灶膛灰，杵在那里跟座黑塔似的，除了吓唬人还能做什么？
纺锤在她灵巧的手指间流畅地转动，捻出细而均匀的棉线。
她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仪器，
不动声色地扫过武松搁在桌上的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手，
随即又滑向他宽阔厚实的肩膀和紧实贲张的臂膀线条。
指尖捻线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力气倒是真不小…可惜了，
空耗在这破落户的家里。心底一声无声的冷嗤。武大那个三寸丁！树皮似的脸，
冬瓜似的身材，挑个担子都走不稳！她捻着棉线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我潘金莲这般的品貌，竟要日日对着那张脸？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纺车的嗡嗡声持续着，
掩盖了她内心所有翻滚的不甘与怨毒。她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狭窄的天空，
眼神空洞而冰冷。直到巷口传来武大郎那特有的、带着点气喘的脚步声，
那空洞的眼神才瞬间如变脸般重新注满了温顺柔和的光彩。她停下纺车，
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迎接丈夫归家的笑容，仿佛方才那刻骨的怨毒从未存在过。
日子像阳谷县城外那条浑浊的护城河水，表面波澜不惊，
底下却不知沉淀了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武松在县衙里当差，每日点卯、巡街，
应付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景阳冈打虎的余威渐渐成了街头巷尾褪色的谈资。
回到那个低矮的屋檐下，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像一张看不见的蛛网，
粘稠地裹着他。他那位嫂嫂潘金莲，依旧是一副无可挑剔的温婉模样。
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总是那么利落，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轻柔熨帖。
可武松那双在景阳冈密林里能穿透迷雾、锁定猛虎的眼睛，
却越来越清晰地捕捉到一些不对劲的涟漪。比如那天傍晚，他巡街回来比平日稍早。
推开院门，只见潘金莲正倚在院墙边那棵歪脖子枣树下，手里拈着一朵半开的白花，
指尖捻着花瓣，姿态慵懒。夕阳的金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光，美得有些不真实。
她对面站着个穿绸衫的男人，身形高挑，手摇一把洒金折扇，正是西门大官人西门庆。
“……娘子这花儿，倒不及人面娇艳。”西门庆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轻佻笑意，折扇轻摇，
目光黏在潘金莲脸上。潘金莲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脸，
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含蓄的弧度，眼波流转间，似嗔似喜，带着一种欲拒还迎的魔力。
那眼神，像羽毛搔过心尖，又像带着钩子。她抬手，将鬓边一缕被风吹散的青丝拢到耳后，
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垂，动作慢得能让人看清她指尖的每一丝颤动。“大官人说笑了。
”她的声音低柔婉转，尾音微微拖长，像裹了蜜糖的小钩子，“奴家蒲柳之姿，
哪敢与花儿争艳？” 她眼睫微垂，复又抬起，飞快地瞥了西门庆一眼，
那眼神里糅杂着羞涩、胆怯，却又分明闪烁着一种被恭维后的、隐秘的得意光彩。
武松站在院门口，像一块被遗忘的界碑。院中的两人，一个风流倜傥，
语带机锋；一个眼波流转，暗送秋波。那无形的场域将他们紧密地包裹起来，针插不进，
水泼不进。他武松，这个刚刚还提着哨棒震慑了半条街市泼皮的都头，
此刻却像个闯入他人剧场的蹩脚配角，被彻底晾在了聚光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一股说不出的憋闷感堵在胸口，沉甸甸的，比景阳冈上那吊睛白额大虫的爪子压着还要难受。
又一日午后，他休沐在家。潘金莲在堂屋绣一方帕子，
他坐在一旁擦拭他那根从不离身的哨棒，精铁打造的棒头寒光闪闪。
武大郎挑着炊饼担子出门不久，院门外就传来几声轻叩，节奏分明。潘金莲绣花的动作一顿，
指尖的针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她抬起头，
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明媚、甚至带着点少女般雀跃的笑容，
那笑容比平日里对着武大郎和他武松时要鲜活生动百倍。她几乎是跳起来，
脚步轻快地迎了出去。隔着半开的窗棂，武松瞥见西门庆那身晃眼的绸衫。
潘金莲的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纸传进来，压低了，
却掩不住那份亲昵和娇嗔：“…怎么这会子来了？
也不怕人瞧见……”西门庆低低的笑语模糊不清，
接着是潘金莲一声短促的、带着颤音的轻笑，像被羽毛挠到了痒处。
武松握着哨棒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如同蛰伏的虬龙。那冰冷的精铁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那股灼烧的邪火。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像个被蒙在鼓里的摆设！在这个家里，
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和名声，在潘金莲眼中，大概还不如西门庆摇动的那把折扇有分量。
一股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理智。“刷存在感？
”武松在县衙门口的小酒馆里，对着满满一海碗劣质烧刀子，
把这个从街头泼皮嘴里听来的新鲜词狠狠嚼碎咽下。酒馆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吹牛的，
空气浑浊得呛人。他仰起脖子，辛辣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烧得他双眼发红。眼前晃动的，是潘金莲对着西门庆时那鲜活流转的眼波，
是她拢发时那刻意放缓的、撩拨人心的动作，是她从不曾对他展露过的明媚笑靥。“娘的！
”他低吼一声，重重地将空碗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木屑飞溅。“景阳冈的老子都不怕，
还怕当个透明人？”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