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美们,千万莫委屈自己啊!”这话像是夕阳红养老院里的晨钟暮鼓,一日不落地被敲响。
陈金花闭眼那会儿,最后灌进耳朵的,还是隔壁床王阿婆那带着哭腔、沙哑的嘶喊,
仿佛用尽了她最后一丝肺活量,要把这七个字焊进老姐妹渐冷的魂魄里。陈金花,
九十整寿刚过不久,此刻躺在窄窄的灵床上,
像一枚被漫长岁月彻底烘干了水分、榨尽了油脂的枣核,干瘪、枯瘦,轻飘飘的,
几乎要被白布单子吸进去。脸上沟壑纵横,那是风霜刻下的年轮,每一道都深得能埋住故事。
唯独那双手,嶙峋的指关节异常粗大,昭示着年轻时超乎想象的辛劳,
此刻却安静地交叠在胸口,带着一种终于卸下重负的松弛。养老院的“仙女”们围在床边,
个个头发花白稀疏,皱纹里盛满浑浊的泪。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衰老躯体的气息和廉价线香燃烧后沉闷的甜腻,沉沉地压着。
“老姐姐啊……”王阿婆拍着冰冷的床沿,嗓门依旧带着那种穿透力,“你听进去了没?
走也莫委屈!黄泉路上,腰杆子挺直喽!”灵车是辆半旧的五菱宏光,开车的师傅姓周,
寡言,拉过的逝者比送过的活人还多。
他熟练地把陈金花那轻得不像话的薄皮棺材滑进改装过的后厢,动作平稳,
带着一种职业的麻木。铁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养老院“仙女”们压抑不住的嚎啕。
引擎发动,车子驶出大门,汇入午后的车流。老周点了支烟,摇下车窗,
心里盘算着这趟结束就交班,晚上约了老友喝两口解解乏。生活嘛,对活人而言,总得继续。
车子刚拐上通往郊外殡仪馆的岔路,前方视野开阔起来,
两边是稀疏的行道树和待开发的荒地。突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路中央!
老周吓得魂飞魄散,猛踩刹车!轮胎与粗糙的水泥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猛地一顿,
堪堪停住。车头离那人影不到半米。惊魂未定的老周探出头,正要破口大骂,
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路中央站着一个男人。一身道袍,深紫近黑,宽袍大袖,
在无风的午后竟微微鼓荡翻涌,仿佛兜住了整片倒悬的夜空。袍子质地奇异,
隐隐流动着幽邃的光泽。男人身形挺拔,面容却模糊在一片奇异的、仿佛自带的光晕里,
只觉气质渊渟岳峙,深不可测。他静静立着,像一尊突兀降临在荒地上的神祇塑像,
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精准地落在那具薄皮棺材上。老周手一哆嗦,烟头掉在裤子上,
烫得他“哎哟”一声跳起来,又慌忙拍打。他心头擂鼓,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上帝保佑,真主安拉……”,只盼着各路神仙显灵,
别让眼前这位看着就不像活人的主儿找自己麻烦。紫袍人无视了惊慌失措的老周。
他上前一步,宽大的袍袖随意一挥。后车厢那厚重的铁门栓竟如同被无形的手拧开,
“咔哒”一声,自行弹开。沉重的车门随之无声滑向一侧。“道友留步!
”紫袍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冰冷的金属丝线,
清晰无比地钻进老周嗡嗡作响的耳朵里,也钻进了那具小小的棺材,“此等百年难遇之魂,
就此火化,暴殄天物矣!”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隔空朝着棺材虚虚一点。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紫色毫光,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无声无息地没入棺木。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棺材上方,空气微微扭曲、荡漾,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身影矮小,佝偻,正是陈金花生前的模样,
穿着那套她穿了不知多少年、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旧棉布衫。只是此刻,
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淡了些,身体也不再是那种病态的枯槁,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轻盈。
陈金花的魂魄茫然地悬浮在棺材上方,低头看看自己半透明、不再受骨刺折磨的手,
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膝盖——那里困扰了她几十年的钻心疼痛,消失了!她浑浊的老眼眨了眨,
短暂的迷茫如同清晨的薄雾,
很快被一种历经九十年风霜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清醒与锐利刺破。她抬起头,
目光像两把小锥子,毫不畏缩地扎向路中央那位紫气缭绕、气势迫人的天师,开口第一句,
带着浓重的、抹不掉的乡音,却异常清晰:“这位……大领导?抓我老太婆做啥?管饭不?
有五险一金没?加班费咋算?死了还要继续打工,没这个道理哇!”老周在驾驶座上,
白眼一翻,很干脆地晕了过去。临晕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老太太,
真他娘的是个人物!死了都这么硬气!
紫袍天师那模糊在光晕中的脸似乎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显然,从业多年,
收编的阴魂野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头一回遇到上来就问五险一金和加班费的。
他袍袖又是一拂,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卷起陈金花的魂体,不容抗拒地将她拉近。“聒噪。
”天师的声音依旧冰冷,透着居高临下的漠然,“本座乃地府七品巡阳天师,见你魂魄坚韧,
灵光内蕴,特擢拔为见习鬼差,此乃天大造化。阳间俗物,莫要再提。随我来,自有分派。
”陈金花只觉得眼前紫光暴涨,视线被完全淹没。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和空间扭曲的眩晕袭来,
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滚筒。等她脚下一实,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稍退,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瞬间皱得更深了。没有想象中威严的阎罗宝殿,
也没有传说中的刀山油锅。眼前是一个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大通铺?或者说,集体宿舍?
低矮、压抑的灰色穹顶下,密密麻麻排满了无数张简陋的木板床铺,一张紧挨着一张,
挤得连翻身的缝隙都没有。空气污浊不堪,
混杂着浓重的香烛纸钱燃烧后的呛人烟味、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
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冻得她这新晋的魂体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无数穿着和陈金花身上款式相仿、只是颜色灰败暗淡的“工服”的魂体,
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这些床铺上。有的蜷缩着沉睡,面容疲惫麻木;有的呆滞地坐着,
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更多的是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
在几个类似窗口的地方缓慢挪动,领取着什么东西。“都精神点!新魂报道!
”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腰间挎着条乌沉沉的锁链、脸色青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鬼差,
用锁链头敲打着旁边的铁架子床,发出刺耳的“哐哐”声,
对着陈金花和她身边几个同样茫然的新魂吼道,“领了你们的‘引魂灯’和‘怨气袋’,
认准自己负责的片区!每日寅时开工,亥时收工!收集满一袋怨气交差,方可歇息!
若敢懈怠,哼,阴风洞的滋味,你们不会想尝!
鬼差将一个巴掌大小、材质似粗陶又似朽木、散发着微弱惨绿光芒的小灯笼塞进陈金花手里,
又丢给她一个灰扑扑、仿佛永远装不满的布口袋。灯笼入手冰凉,那点绿光非但没带来暖意,
反而像冰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口袋则轻飘飘的,像个无底洞。“这……这位差爷,
”陈金花身边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魂,缩着脖子,怯生生地问,
“那……那啥时候能歇歇?有休息日不?”“休息日?”那鬼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青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嗤!想什么呢?阳间996那是福报!到了咱这儿,
007才是常态!魂体又不会猝死,赶紧干活去!今日怨气指标加倍,中元节快到了,
上头等着用呢!”他粗暴地推搡着新魂们,指向远处几个散发着更浓重阴寒怨气的巨大豁口,
“那边!医院、凶宅、车祸现场、废弃工厂!怨气足得很!手脚麻利点!
”陈金花攥紧了手里冰凉的引魂灯和怨气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突出。
她看着周围那些麻木、疲惫、如同流水线上零件的魂体,
看着那望不到头的通铺和污浊的空气,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憋屈感猛地冲上心头。在养老院,
好歹还有个盼头,有王阿婆她们互相打气,有“莫委屈自己”的念想撑着。这地方,
死了比活着还累!简直是没日没夜、永无休止的苦役!她佝偻着腰,被驱赶着,
汇入那支沉默、疲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长长队伍里,
走向其中一个标注着“凶煞旧宅”的豁口。豁口内涌出的怨气浓得化不开,
带着血腥、痛苦和疯狂的尖啸,冲击着她的魂体。她咬着牙,
那历经九十年风霜、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如同顽石般坚硬的心志,此刻却在死后的世界里,
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不甘点燃了。
“集美们千万莫委屈自己……”王阿婆那带着哭腔的嘶喊,再次在她魂体内无声地回荡,
像火星落进了干透的柴堆。日子在无边无际的怨气收集中流逝,阴间无日月,
只有无尽的灰暗和刺骨的寒冷作为背景。陈金花渐渐摸清了门道,
也见识了更多“阴间职场”的规矩。那些比她资历老的鬼差,眼神麻木中透着狡黠,
在“老油条”的指点下,
花学会了如何在怨气浓重的地方“偷懒”片刻——比如某个发生过灭门惨案的凶宅阁楼角落,
那里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却奇异地有个小小的、怨念真空区,
据说是当初唯一幸存下来的婴儿懵懂无知时待过的地方。她就缩在那角落,
把引魂灯那点可怜的绿光捂在干瘪的胸口,汲取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趁机打个盹。
她还学会了如何在交差时,趁着监管鬼差不注意,偷偷把怨气袋口稍稍敞开一点,
让一点点精纯的怨气逸散出来,
讨好一下那些同样苦哈哈、但掌握着排班小权力的“小组长”,
以求下次能分到个稍微不那么“凶险”的片区——比如相对温和些的医院临终关怀病房,
那里的怨气虽然也不少,但总比凶宅里那些充满戾气的残念要好受些。然而,
这点微不足道的“窍门”,在庞大的压榨体系面前,杯水车薪。这天,
陈金花拖着疲惫不堪的魂体,感觉那无形的骨架都要被阴寒和劳碌彻底冻僵、压散了。
她好不容易收集了满满一袋混杂着悔恨、绝望和不甘的怨气,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胳膊。
交差的长队排到了她。她把怨气袋递进一个冰冷的、开在石壁上的窗口。
里面伸出一只同样青白的手,指甲尖利,接过袋子掂了掂,
然后一个刻板的声音响起:“丙字区,陈金花,怨气量……尚可。下月怨气指标,上调三成。
另,中元节临近,即日起,所有鬼差取消休憩,日夜轮值,不得有误!”上调三成?
取消休憩?日夜轮值?陈金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魂体深处炸开,比这阴间最冷的风还要刺骨。
她猛地抬头,透过窗口的缝隙,看到里面那个负责登记的鬼吏,
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散发着柔和温润光泽的玉佩,那玉佩的材质和光泽,
与这污浊阴冷的登记处格格不入。“凭什么?!”积压了太久的怒火和憋屈,
像火山一样喷发了。陈金花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尖利,带着豁出去的颤抖,
瞬间压过了登记处的嘈杂,“我们累死累活,没日没夜!指标说涨就涨,休息说没就没!
上面那些大老爷们,倒有闲心盘玉!”她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窗口里那块温润的玉佩。
整个喧闹的登记处,骤然一静。所有排队的鬼差都停下了动作,
无数道或麻木、或惊讶、或隐含担忧的目光,
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金花那矮小却挺得笔直的魂体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引魂灯绿光摇曳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死寂之中,
一道冰冷、威严、带着浓浓不悦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凝固的空气,
从高处传来:“何人在此喧哗?”一道深紫色的身影,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登记处上方一处凸出的石台上。正是当初“擢拔”陈金花的紫袍天师。
他周身紫气氤氲,模糊的面容俯视着下方,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钉在陈金花身上。
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陈金花只觉得魂体猛地一沉,
仿佛要被这股力量直接压得跪伏在地!
膝盖处传来剧烈的刺痛——那伴随了她几十年的老毛病,
竟然在魂体状态下被这威压重新激发了出来!她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透明,
豆大的、由纯粹魂力构成的冷汗从额角渗出,但她死死咬着牙,
那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布满皱纹的脸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
却硬是凭着胸中那股不肯屈服的狠劲,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那佝偻的腰板,半步不退!
那双老眼,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焰,毫不退缩地迎向那高高在上的紫色身影。
天师模糊的面容似乎更冷冽了几分。他并未再看陈金花,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鬼差,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冥府律令,森严有序。
鬼差之职,乃尔等造化。既入此门,便该恪尽职守,安分守己。”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冰冷的视线再次掠过陈金花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老脸,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充满了轻蔑与嘲弄,“讨价还价?讲条件?哼!不自量力!
阴司运转,岂容尔等置喙!”他的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更加强横冰冷的意念如同实质的重锤,
狠狠撞向陈金花!“噗——”陈金花再也支撑不住,魂体剧震,
一口精纯的魂气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化作点点黯淡的荧光消散在空中。她眼前发黑,
身体软软地就要倒下。“带走!关入阴风洞思过三日!以儆效尤!
”天师冰冷的声音宣判了她的结局。两个手持哭丧棒、面无表情的鬼卒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架起陈金花虚弱的魂体。冰冷的哭丧棒触碰到她,
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魂力被抽离的剧痛。周围的鬼差们纷纷低下头,
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恐惧,无人敢言。整个巨大的“宿舍”区,
只剩下天师那冰冷威严的余音在污浊的空气中回荡,以及陈金花被拖走时,
布鞋摩擦地面的微弱沙沙声。阴风洞,名副其实。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岩穴深处,
终年刮着蚀骨销魂的阴寒罡风。风并非普通的风,而是夹杂着无数痛苦意念的碎片,
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钻刺着魂体,带来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痛苦折磨。
陈金花被粗暴地丢在洞窟冰冷的岩石地上。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她,
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揉捏她的魂魄。那种痛苦,远非阳间的病痛可比,
是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酷刑。她蜷缩成一团,魂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连思维都仿佛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和寒冷冻结。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
一个声音却异常顽强地在她魂体深处炸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
带着王阿婆那特有的、豁出命去的嘶哑腔调:“集美们千万莫委屈自己!”“莫委屈自己!
”“委屈自己!”这声音如同惊雷,一遍又一遍,炸得她几乎碎裂的魂体嗡嗡作响。
每一次炸响,都让她在无边的痛苦中,捕捉到一丝微弱却坚韧的亮光。养老院里的点点滴滴,
那些被岁月压弯了腰却依旧互相搀扶的老姐妹,
那些为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床位、多一口热乎饭而进行的琐碎“斗争”,
那些看似卑微却绝不放弃的“莫委屈”……一幕幕画面,带着阳间的烟火气和生命力,
顽强地穿透阴寒的罡风,在她意识里闪现。不能就这么算了!死了还要被这样糟践?凭什么?
!一股狠劲,
一股被九十年艰难岁月、被养老院“仙女”们互相打气滋养出来的、如同老藤般坚韧的狠劲,
从她濒临破碎的魂体深处猛地爆发出来!她不再试图蜷缩抵抗那无孔不入的阴风,
反而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在能撕裂魂体的罡风中,挺直了她那枯瘦的脊梁!三天,
如同三百年般漫长。当陈金花被鬼卒从阴风洞拖出来时,
她的魂体几乎淡薄透明得像一层烟雾,仿佛随时会消散。但那双老眼深处,
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冰冷而炽热,如同淬炼过的寒铁。
她被随意丢回大通铺那个属于她的、冰冷的角落。引魂灯和怨气袋被粗暴地扔在她身边。
周围的鬼差们远远避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畏惧,更多的是麻木。
陈金花没有立刻去碰那两件“工具”。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积蓄着最后的力量,也观察着。她的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
落在那些同样疲惫麻木、在怨气收集中挣扎的魂体上。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褪色中山装、戴着断了腿用胶布粘着的老花镜的老年男魂,
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在收集怨气的间隙,用枯瘦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划拉着什么,
像是在写字,又像是在计算。陈金花认出他生前似乎是某个中学的退休教师。
她还看到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的老太太,眼神空洞,但手指却异常灵活,
总是不自觉地捻着衣角,像是在穿针引线,生前大概是个裁缝。还有一个老头,
耳朵似乎不太好,总是侧着头大声问别人话,
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整个通铺……这些被忽视的细节,此刻在陈金花眼中,都成了微弱的火种。
她开始行动了。不是大声疾呼,而是如同滴水穿石。在怨气收集的间隙,
在那个凶宅阁楼的“安全角落”,她佝偻着腰,凑近那个退休老教师,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刻意的颤抖和虚弱:“老师傅……您……您学问大,
给评评理……咱们这……这算不算非法用工?连轴转不给歇,阳间的牛马也没这么使唤的吧?
” 她浑浊的老眼里,适时地挤出两滴魂力构成的、浑浊的泪水。
老教师推了推鼻梁上歪斜的胶布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疑和愤怒的火花,
但更多的是长久压抑下的谨慎。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同样压低声音,
用带着点书卷气的腔调回应:“岂止非法!简直是……是奴隶制!毫无人道!不,
毫无‘鬼道’可言!《劳动法》……唉,在这地方提这个,真是……”他摇摇头,满是悲凉。
在去医院的路上,陈金花“无意中”挤到那个碎花布衫的老太太身边,
手里捏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相对干净的碎布片,
带着羡慕和愁苦:“老姐姐……您手真巧……看这布头多好,要是能……能缝个啥……唉,
可惜啊,连个放针线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歇口气缝两针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对阳间那点微不足道却温暖的手艺活的怀念。老太太空洞的眼神动了动,
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陈金花递过来的布片,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但那麻木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极细微的波澜。她甚至找上了那个耳背的老头。
在喧闹的排队交差时,她故意凑到他耳边,
用近乎吼的音量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并不突兀喊道:“孙大爷!您说!咱们天天这么干!
是不是比您当年在公社挖河堤还累!还没个头!”孙大爷侧着耳朵,努力分辨着,
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了周围人一跳:“啥?!挖河堤?那算啥!
那会儿好歹有工分!有歇晌!有热乎窝头!这鬼地方!累死鬼不给歇!比周扒皮还狠!
”他洪亮的声音引来周围不少鬼差的侧目,不少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了深有同感的苦涩。
一点一滴,如同无声的溪流,在绝望的土壤下悄然渗透、汇聚。
陈金花那“莫委屈自己”的执念,像一颗顽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