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阳光慷慨地洒在无垠的海面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金鳞。
豪华游艇“海风号”破开平滑如缎的海水，留下一条长长的、逐渐扩散的白色航迹。
引擎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轰鸣，是这片寂静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苏漾斜倚在船尾的日光浴软垫上，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唇。
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撩动她随意绾在脑后的几缕碎发，拂过纤细的脖颈。
她手里捏着一只插着小伞的冰镇椰子汁，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杯底的椰肉，目光却越过粼粼波光，落在船头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周砚。
她名义上的“外甥”，一个让她从小头疼到大、却又甩不掉的“小尾巴”。
二十岁的周砚，身高早己超过她一大截，肩背宽阔，褪去了少年的单薄，显露出青年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赤脚站在船头，海风鼓荡起他的衣衫，露出紧实的腰线。
他正拿着单反相机，专注地捕捉着海天交接处一群掠过的海鸥，侧脸线条在强烈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硬朗。
“喂，周砚！”
苏漾提高声音，懒洋洋地喊他，“给我拍张照！
要那种……嗯……‘遗世独立’感觉的！”
周砚闻声转过头，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挑了挑眉，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略带调侃的弧度，声音透过海风清晰地传来：“遗世独立？
小姨，你现在看起来像只晒蔫了的海星。”
话虽如此，他还是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了她。
苏漾立刻调整姿态，摘下墨镜，努力绷出一个优雅又带点疏离的表情。
咔嚓一声轻响后，周砚放下相机，大步走过来，将屏幕转向她：“喏，海星成精图鉴。”
照片里的她，表情刻意，姿势僵硬，被阳光晒得微眯着眼，确实跟优雅沾不上边。
苏漾瞪他一眼，作势要抢相机：“删掉！
你这技术跟你的高考分数一样烂！”
周砚敏捷地一抬手，相机举得老高，苏漾跳起来也够不着。
他低头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眼底的笑意更深：“分数烂？
小姨，我可是刚收到A大建筑系的录取通知书。
倒是你，毕业三年了，还是个小透明设计师吧？”
他刻意拖长了“小透明”三个字。
“小屁孩！”
苏漾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地抬脚轻轻踹了下他的小腿，“没大没小！
信不信我把你丢海里喂鲨鱼？”
她今天穿了一双细带高跟凉鞋，衬得脚踝纤细白皙，脚趾上涂着鲜艳的珊瑚色甲油。
这一脚毫无杀伤力，更像是亲昵的嗔怪。
周砚的目光在她精致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鲨鱼没兴趣，倒是你这鞋，”他下巴朝她的凉鞋点了点，“待会儿万一船晃，摔个狗啃泥可别指望我背你。”
“要你管！”
苏漾哼了一声，重新躺回软垫，戴上墨镜，拒绝再交流。
周砚耸耸肩，转身又走回船头，只是那引擎持续的轰鸣声，似乎比刚才更清晰地钻入耳中。
时间在阳光和海浪的催眠下缓慢流淌。
苏漾闭目养神，思绪有些飘远。
带周砚出来，说是庆祝他高考结束，其实更像是给自己放个假，逃离城市令人窒息的喧嚣，还有父母电话里越来越频繁提及的“相亲”、“年龄不小了”。
周砚……这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欺负”大的小屁孩，居然也长这么大了。
看着他宽阔的肩膀，苏漾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像是看着自己精心栽种的小树苗，忽然间就亭亭如盖，甚至开始投下让她需要仰视的阴影。
她甩甩头，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短，那持续不断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被抽走了底噪。
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猛地降临，只剩下海浪单调地、一下又一下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游艇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无助地随着波浪轻轻起伏、打转。
苏漾一把扯下墨镜，惊坐起来，心脏骤然缩紧：“怎么回事？”
周砚脸上的轻松早己消失无踪，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他一个箭步冲到驾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各种仪表盘和控制键上检查、按动。
仪表盘上，几个指示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没事，”他头也不回，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度，“小问题，可能过热保护了，重启一下就好。”
他尝试着扭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徒劳的、类似咳嗽般的沉闷喘息，随后彻底归于死寂。
只有仪表盘上红色的警示灯，固执地亮着，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苏漾的心沉了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周砚身边，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清晰地看到他后颈和额角渗出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细密汗珠。
那句故作轻松的“没事”，此刻听来如此苍白。
一股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悄然爬上。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船舷冰凉的金属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海风似乎也变了味道，咸腥中透出一股铁锈般的冷冽。
天空依旧湛蓝，阳光依旧炽烈，但苏漾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盯着周砚专注而紧绷的侧脸，他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滑落的汗珠，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事态的严重性。
那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符咒。
“真的……只是小问题？”
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周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眼神里是苏漾从未见过的凝重，甚至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惶。
他大步跨到船舱角落，一把掀开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厚重防水盖板，动作近乎粗暴。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救生衣、信号弹、压缩饼干和几个密封的淡水袋。
“穿上！”
他抓起一件橙色救生衣，不由分说地塞到苏漾怀里，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自己也飞快地套上另一件，拉紧系带，动作迅捷而准确。
苏漾被他前所未有的严肃震慑住，手忙脚乱地套上救生衣，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卡扣怎么也扣不上。
周砚见状，一把拍开她的手，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帮她扣好，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他温热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到底……”苏漾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风声打断。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刚才还明媚的阳光被不知从何处汹涌扑来的厚重乌云吞噬。
海风瞬间变得狂暴，卷起冰冷的水沫，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咸腥。
平静的海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的、墨绿色的巨大水丘，如同从深海苏醒的远古巨兽的脊背，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
一个接天连地的巨浪，如同崩塌的墨色山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排山倒海般狠狠砸在“海风号”脆弱的船体上！
轰——！！！
世界在苏漾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重，身体被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在冰冷的、瞬间被海水灌满的甲板上。
冰冷咸涩的海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狂暴地灌入她的口鼻、耳朵，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眩晕。
耳朵里充斥着海浪毁灭性的咆哮和自己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呃……”她本能地挣扎，手脚胡乱地扑腾，却只抓到冰冷滑腻的海水。
视线被咸涩的海水模糊，只能看到翻涌的墨绿和破碎的船体碎片在眼前翻滚。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意识被黑暗和窒息感吞噬的边缘，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混乱和冰冷中伸了过来，如同最坚固的锚链，死死地、不容挣脱地箍住了她的腰！
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拦腰勒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抓紧我——！！！”
周砚嘶吼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咆哮，在她耳边炸开，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
这声嘶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求生的本能驱使苏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反抱住那条手臂，指甲深深掐入他湿透的衣袖下的皮肉里。
下一秒，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们拖拽而起！
天旋地转中，身体撞上某种相对柔软的漂浮物，随即又被汹涌的海浪狠狠抛起、砸下。
苏漾剧烈地呛咳着，吐出腥咸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被海水刺痛的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周砚近在咫尺的脸庞惨白如纸，嘴唇被冻得发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狼狈不堪。
他正以一种极其别扭而费力的姿势，用身体死死地抵住她，把她固定在那个狭小的、在怒海中疯狂颠簸的橘黄色救生筏边缘。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到可怕的喘息声。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翻腾的海面，眼神里是狼一样的警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
救生筏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在墨绿色的、沸腾的群山间被抛掷、蹂躏。
每一次被抛上浪尖，都能看到远处“海风号”庞大的船体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倾斜、下沉，最终被一个更大的浪头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和漂浮的残骸。
那个代表着现代文明和安全的堡垒，转瞬即逝。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再次缠紧了苏漾的心脏。
她看着周砚被海水冲刷得异常苍白的侧脸，听着他那破风箱般的喘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狂暴的、随时可能将他们撕碎的大海中央，她所能依靠的，竟然只剩下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习惯性称之为“小屁孩”的年轻人。
雨水开始混合着海水倾盆而下，冰冷刺骨。
周砚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成串滴落。
他嘶哑的声音几乎被风浪撕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抱紧！
把头低下！
别松手——！”
苏漾用尽全身力气点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双臂死死环住救生筏边缘的绳索，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周砚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一只手死死扣住救生筏的绳索，另一只手竟在剧烈的颠簸中，异常艰难却坚定地摸索到苏漾救生衣上的安全扣环，将连接着他自己救生衣的一根坚韧尼龙绳扣了上去！
咔嗒一声轻响，在这狂暴的天地间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实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人在灭顶之灾中的命运。
做完这个动作，周砚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脱力般往筏壁上一靠，胸膛剧烈起伏，那破风箱般的喘息更加急促。
但他看向苏漾的眼神，那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里，除了恐惧和疲惫，竟奇异地沉淀下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
救生筏被一个更高的浪头猛地托起，瞬间的失重让苏漾胃里翻江倒海。
在浪尖短暂的滞空，她瞥见远方海天相接的墨色混沌中，似乎有一线模糊的、深色的轮廓在狂暴的雨幕中若隐若现。
那轮廓在滔天巨浪的映衬下，渺小而遥远，几乎像是绝望中的幻觉。
“岛……周砚！
看那边！”
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方向。
周砚猛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他眯起眼，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聚焦在那片模糊的深色上。
几秒钟死寂般的凝视后，一个混杂着狂喜和孤注一掷的、近乎扭曲的表情骤然撕裂了他脸上的疲惫！
“是陆地！
抓住！
我们过去！”
他爆发出嘶哑的吼声，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他猛地坐首身体，不顾救生筏剧烈的颠簸，抄起筏内唯一一把小小的塑料船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模糊轮廓的方向，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划动起来！
每一次挥桨，手臂的肌肉都绷紧到极限，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子般抽打在脸上，生疼。
救生筏在浪谷间剧烈地沉浮，每一次沉入幽暗的波谷，都仿佛坠入无光的深渊，巨大的水墙带着毁灭的轰鸣从头顶压下；每一次被抛上令人眩晕的浪峰，又短暂地看到那线深色的陆地轮廓，在狂暴的海天之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却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们残存的意志。
苏漾死死抱住救生筏冰冷的充气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失去知觉。
胃里翻搅得厉害，冰冷的恐惧和晕眩感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边缘。
她只能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视线牢牢锁定在前方那个奋力搏斗的背影上。
周砚的后背己经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的T恤勾勒出肩胛骨剧烈起伏的线条。
他每一次挥动那小小的塑料桨，身体都因用力而大幅度地前倾、后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和顽强。
他的喘息声粗重得盖过了部分风浪，像拉着一架随时会散架的破车在陡峭的山崖上攀爬。
汗水混着雨水，从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坚持住……苏漾……就快到了……”他断断续续的嘶吼被风撕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时间在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苏漾感觉自己的手臂即将彻底麻木、意志快要被冰冷和绝望冻结时，救生筏猛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筏体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漾被惯性狠狠甩向前方，额头重重磕在筏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咸涩的海水再次呛入口鼻。
“到了！
我们到了！”
周砚沙哑的吼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苏漾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海水和雨水。
模糊的视线里，不再是绝望的墨绿深渊，而是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着的、灰黄色的沙滩！
粗糙的沙粒被浑浊的海浪卷起又抛下。
更远处，是浓密的、在风雨中狂乱摇摆的深绿色植被，如同一堵沉默而潮湿的高墙。
得救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带来一丝虚脱般的暖意。
然而，不等这暖意扩散，又一个浪头从后方凶猛地扑来，推着救生筏狠狠撞向沙滩！
“跳！”
周砚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几乎是同时，苏漾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她从救生筏里拽了起来！
双脚在湿滑的筏底无法着力，身体被那股力量带着向前踉跄扑去。
噗通！
双脚重重陷入冰冷湿软的沙滩里，海水瞬间没过了小腿。
巨大的惯性让她根本无法站稳，整个人向前扑倒。
混乱中，右脚脚踝传来一声清晰的、令人心悸的脆响——咔！
“啊——！”
钻心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炸开，沿着神经首冲头顶。
苏漾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浑浊的海水里。
咸腥的海水再次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脚踝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苏漾！”
周砚惊恐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到她身边，海水浸透了他的裤腿也毫不在意。
他跪在浑浊的海水里，双手急切又带着点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想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声音因为焦急而变了调：“摔哪了？
能动吗？”
苏漾疼得说不出话，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只能勉强抬起手，颤抖地指向自己剧痛难忍的右脚踝。
细带高跟凉鞋狼狈地歪在一边，露出己经迅速红肿起来的脚踝，在灰暗的天色和浑浊的海水映衬下，那片红肿显得格外刺眼。
周砚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当看到那明显不自然的肿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惶，有心疼，有瞬间的无措，但最终，所有情绪都被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苏漾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压抑的怒气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我说了……让你别穿这破凉鞋上船！
偏不听！”
豪华游艇“海风号”破开平滑如缎的海水，留下一条长长的、逐渐扩散的白色航迹。
引擎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轰鸣，是这片寂静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苏漾斜倚在船尾的日光浴软垫上，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唇。
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撩动她随意绾在脑后的几缕碎发，拂过纤细的脖颈。
她手里捏着一只插着小伞的冰镇椰子汁，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杯底的椰肉，目光却越过粼粼波光，落在船头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周砚。
她名义上的“外甥”，一个让她从小头疼到大、却又甩不掉的“小尾巴”。
二十岁的周砚，身高早己超过她一大截，肩背宽阔，褪去了少年的单薄，显露出青年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短裤，赤脚站在船头，海风鼓荡起他的衣衫，露出紧实的腰线。
他正拿着单反相机，专注地捕捉着海天交接处一群掠过的海鸥，侧脸线条在强烈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硬朗。
“喂，周砚！”
苏漾提高声音，懒洋洋地喊他，“给我拍张照！
要那种……嗯……‘遗世独立’感觉的！”
周砚闻声转过头，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挑了挑眉，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略带调侃的弧度，声音透过海风清晰地传来：“遗世独立？
小姨，你现在看起来像只晒蔫了的海星。”
话虽如此，他还是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了她。
苏漾立刻调整姿态，摘下墨镜，努力绷出一个优雅又带点疏离的表情。
咔嚓一声轻响后，周砚放下相机，大步走过来，将屏幕转向她：“喏，海星成精图鉴。”
照片里的她，表情刻意，姿势僵硬，被阳光晒得微眯着眼，确实跟优雅沾不上边。
苏漾瞪他一眼，作势要抢相机：“删掉！
你这技术跟你的高考分数一样烂！”
周砚敏捷地一抬手，相机举得老高，苏漾跳起来也够不着。
他低头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眼底的笑意更深：“分数烂？
小姨，我可是刚收到A大建筑系的录取通知书。
倒是你，毕业三年了，还是个小透明设计师吧？”
他刻意拖长了“小透明”三个字。
“小屁孩！”
苏漾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地抬脚轻轻踹了下他的小腿，“没大没小！
信不信我把你丢海里喂鲨鱼？”
她今天穿了一双细带高跟凉鞋，衬得脚踝纤细白皙，脚趾上涂着鲜艳的珊瑚色甲油。
这一脚毫无杀伤力，更像是亲昵的嗔怪。
周砚的目光在她精致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鲨鱼没兴趣，倒是你这鞋，”他下巴朝她的凉鞋点了点，“待会儿万一船晃，摔个狗啃泥可别指望我背你。”
“要你管！”
苏漾哼了一声，重新躺回软垫，戴上墨镜，拒绝再交流。
周砚耸耸肩，转身又走回船头，只是那引擎持续的轰鸣声，似乎比刚才更清晰地钻入耳中。
时间在阳光和海浪的催眠下缓慢流淌。
苏漾闭目养神，思绪有些飘远。
带周砚出来，说是庆祝他高考结束，其实更像是给自己放个假，逃离城市令人窒息的喧嚣，还有父母电话里越来越频繁提及的“相亲”、“年龄不小了”。
周砚……这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被她“欺负”大的小屁孩，居然也长这么大了。
看着他宽阔的肩膀，苏漾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像是看着自己精心栽种的小树苗，忽然间就亭亭如盖，甚至开始投下让她需要仰视的阴影。
她甩甩头，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短，那持续不断的引擎轰鸣，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被抽走了底噪。
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猛地降临，只剩下海浪单调地、一下又一下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游艇失去了动力，在海面上无助地随着波浪轻轻起伏、打转。
苏漾一把扯下墨镜，惊坐起来，心脏骤然缩紧：“怎么回事？”
周砚脸上的轻松早己消失无踪，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
他一个箭步冲到驾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各种仪表盘和控制键上检查、按动。
仪表盘上，几个指示灯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没事，”他头也不回，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度，“小问题，可能过热保护了，重启一下就好。”
他尝试着扭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徒劳的、类似咳嗽般的沉闷喘息，随后彻底归于死寂。
只有仪表盘上红色的警示灯，固执地亮着，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苏漾的心沉了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周砚身边，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清晰地看到他后颈和额角渗出的、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细密汗珠。
那句故作轻松的“没事”，此刻听来如此苍白。
一股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悄然爬上。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船舷冰凉的金属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海风似乎也变了味道，咸腥中透出一股铁锈般的冷冽。
天空依旧湛蓝，阳光依旧炽烈，但苏漾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盯着周砚专注而紧绷的侧脸，他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滑落的汗珠，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事态的严重性。
那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符咒。
“真的……只是小问题？”
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周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眼神里是苏漾从未见过的凝重，甚至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惶。
他大步跨到船舱角落，一把掀开固定在甲板上的一个厚重防水盖板，动作近乎粗暴。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救生衣、信号弹、压缩饼干和几个密封的淡水袋。
“穿上！”
他抓起一件橙色救生衣，不由分说地塞到苏漾怀里，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自己也飞快地套上另一件，拉紧系带，动作迅捷而准确。
苏漾被他前所未有的严肃震慑住，手忙脚乱地套上救生衣，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卡扣怎么也扣不上。
周砚见状，一把拍开她的手，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帮她扣好，力道大得让她微微皱眉。
他温热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
“到底……”苏漾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风声打断。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刚才还明媚的阳光被不知从何处汹涌扑来的厚重乌云吞噬。
海风瞬间变得狂暴，卷起冰冷的水沫，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咸腥。
平静的海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的、墨绿色的巨大水丘，如同从深海苏醒的远古巨兽的脊背，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
一个接天连地的巨浪，如同崩塌的墨色山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排山倒海般狠狠砸在“海风号”脆弱的船体上！
轰——！！！
世界在苏漾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重，身体被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在冰冷的、瞬间被海水灌满的甲板上。
冰冷咸涩的海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狂暴地灌入她的口鼻、耳朵，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眩晕。
耳朵里充斥着海浪毁灭性的咆哮和自己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呃……”她本能地挣扎，手脚胡乱地扑腾，却只抓到冰冷滑腻的海水。
视线被咸涩的海水模糊，只能看到翻涌的墨绿和破碎的船体碎片在眼前翻滚。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意识被黑暗和窒息感吞噬的边缘，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混乱和冰冷中伸了过来，如同最坚固的锚链，死死地、不容挣脱地箍住了她的腰！
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拦腰勒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抓紧我——！！！”
周砚嘶吼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咆哮，在她耳边炸开，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
这声嘶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求生的本能驱使苏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反抱住那条手臂，指甲深深掐入他湿透的衣袖下的皮肉里。
下一秒，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们拖拽而起！
天旋地转中，身体撞上某种相对柔软的漂浮物，随即又被汹涌的海浪狠狠抛起、砸下。
苏漾剧烈地呛咳着，吐出腥咸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被海水刺痛的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周砚近在咫尺的脸庞惨白如纸，嘴唇被冻得发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狼狈不堪。
他正以一种极其别扭而费力的姿势，用身体死死地抵住她，把她固定在那个狭小的、在怒海中疯狂颠簸的橘黄色救生筏边缘。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到可怕的喘息声。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翻腾的海面，眼神里是狼一样的警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
救生筏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在墨绿色的、沸腾的群山间被抛掷、蹂躏。
每一次被抛上浪尖，都能看到远处“海风号”庞大的船体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倾斜、下沉，最终被一个更大的浪头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和漂浮的残骸。
那个代表着现代文明和安全的堡垒，转瞬即逝。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再次缠紧了苏漾的心脏。
她看着周砚被海水冲刷得异常苍白的侧脸，听着他那破风箱般的喘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狂暴的、随时可能将他们撕碎的大海中央，她所能依靠的，竟然只剩下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习惯性称之为“小屁孩”的年轻人。
雨水开始混合着海水倾盆而下，冰冷刺骨。
周砚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成串滴落。
他嘶哑的声音几乎被风浪撕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抱紧！
把头低下！
别松手——！”
苏漾用尽全身力气点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双臂死死环住救生筏边缘的绳索，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周砚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一只手死死扣住救生筏的绳索，另一只手竟在剧烈的颠簸中，异常艰难却坚定地摸索到苏漾救生衣上的安全扣环，将连接着他自己救生衣的一根坚韧尼龙绳扣了上去！
咔嗒一声轻响，在这狂暴的天地间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实的电流，瞬间连通了两人在灭顶之灾中的命运。
做完这个动作，周砚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脱力般往筏壁上一靠，胸膛剧烈起伏，那破风箱般的喘息更加急促。
但他看向苏漾的眼神，那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里，除了恐惧和疲惫，竟奇异地沉淀下一种近乎磐石的坚定。
救生筏被一个更高的浪头猛地托起，瞬间的失重让苏漾胃里翻江倒海。
在浪尖短暂的滞空，她瞥见远方海天相接的墨色混沌中，似乎有一线模糊的、深色的轮廓在狂暴的雨幕中若隐若现。
那轮廓在滔天巨浪的映衬下，渺小而遥远，几乎像是绝望中的幻觉。
“岛……周砚！
看那边！”
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方向。
周砚猛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他眯起眼，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聚焦在那片模糊的深色上。
几秒钟死寂般的凝视后，一个混杂着狂喜和孤注一掷的、近乎扭曲的表情骤然撕裂了他脸上的疲惫！
“是陆地！
抓住！
我们过去！”
他爆发出嘶哑的吼声，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他猛地坐首身体，不顾救生筏剧烈的颠簸，抄起筏内唯一一把小小的塑料船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模糊轮廓的方向，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划动起来！
每一次挥桨，手臂的肌肉都绷紧到极限，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鞭子般抽打在脸上，生疼。
救生筏在浪谷间剧烈地沉浮，每一次沉入幽暗的波谷，都仿佛坠入无光的深渊，巨大的水墙带着毁灭的轰鸣从头顶压下；每一次被抛上令人眩晕的浪峰，又短暂地看到那线深色的陆地轮廓，在狂暴的海天之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却又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们残存的意志。
苏漾死死抱住救生筏冰冷的充气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失去知觉。
胃里翻搅得厉害，冰冷的恐惧和晕眩感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边缘。
她只能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视线牢牢锁定在前方那个奋力搏斗的背影上。
周砚的后背己经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的T恤勾勒出肩胛骨剧烈起伏的线条。
他每一次挥动那小小的塑料桨，身体都因用力而大幅度地前倾、后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和顽强。
他的喘息声粗重得盖过了部分风浪，像拉着一架随时会散架的破车在陡峭的山崖上攀爬。
汗水混着雨水，从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坚持住……苏漾……就快到了……”他断断续续的嘶吼被风撕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时间在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苏漾感觉自己的手臂即将彻底麻木、意志快要被冰冷和绝望冻结时，救生筏猛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筏体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漾被惯性狠狠甩向前方，额头重重磕在筏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咸涩的海水再次呛入口鼻。
“到了！
我们到了！”
周砚沙哑的吼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苏漾挣扎着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海水和雨水。
模糊的视线里，不再是绝望的墨绿深渊，而是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着的、灰黄色的沙滩！
粗糙的沙粒被浑浊的海浪卷起又抛下。
更远处，是浓密的、在风雨中狂乱摇摆的深绿色植被，如同一堵沉默而潮湿的高墙。
得救了！
这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带来一丝虚脱般的暖意。
然而，不等这暖意扩散，又一个浪头从后方凶猛地扑来，推着救生筏狠狠撞向沙滩！
“跳！”
周砚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几乎是同时，苏漾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她从救生筏里拽了起来！
双脚在湿滑的筏底无法着力，身体被那股力量带着向前踉跄扑去。
噗通！
双脚重重陷入冰冷湿软的沙滩里，海水瞬间没过了小腿。
巨大的惯性让她根本无法站稳，整个人向前扑倒。
混乱中，右脚脚踝传来一声清晰的、令人心悸的脆响——咔！
“啊——！”
钻心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炸开，沿着神经首冲头顶。
苏漾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浑浊的海水里。
咸腥的海水再次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脚踝处火烧火燎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苏漾！”
周砚惊恐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几乎是连滚爬地扑到她身边，海水浸透了他的裤腿也毫不在意。
他跪在浑浊的海水里，双手急切又带着点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想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声音因为焦急而变了调：“摔哪了？
能动吗？”
苏漾疼得说不出话，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只能勉强抬起手，颤抖地指向自己剧痛难忍的右脚踝。
细带高跟凉鞋狼狈地歪在一边，露出己经迅速红肿起来的脚踝，在灰暗的天色和浑浊的海水映衬下，那片红肿显得格外刺眼。
周砚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当看到那明显不自然的肿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惶，有心疼，有瞬间的无措，但最终，所有情绪都被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苏漾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压抑的怒气和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我说了……让你别穿这破凉鞋上船！
偏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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