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破人亡,绝境求生下午,天气还有点暗沉,到了晚间,一开始,淅淅沥沥的雨,
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没过多久,豆大的雨滴被风裹挟着,凶狠地拍打着紧闭的窗棂,
窗外,漫天大雨倾盆而下。晏微坐在书案旁,手里捏着一卷《千金方》,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她秀美却紧锁眉心的侧影投在墙壁上,
摇曳不定。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外衫。
“爹……”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单薄。父亲晏文正背对着她,
站在临窗的书架前。他肩背绷得笔直,一动不动。书案上,摊着一本寻常的县志,
可父亲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书页的夹缝里——那里夹着一小片颜色深暗、质地特殊的纸角,
不仔细看,几乎与书页融为一体。晏微认得,
那是父亲前几日在城西米行仓房附近“巡查”时,无意间在泥泞角落里拾到的半张残页。
当时父亲脸色就变了,匆匆收起,再未提及。此刻,那点残页露出的墨痕,
在昏黄的烛光下刺痛了晏微的眼睛,她眼皮直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父亲是这清溪县的县丞,素来谨慎。这几日,他一直眉心紧蹙,人也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苍老了许多。“爹,”晏微放下书卷,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
“您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可是那赈灾粮……出了岔子?”晏文正猛地转过身!
动作大得带倒了手边一个青瓷笔洗,哐当一声脆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水渍和墨汁混在一起,迅速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狼藉的污迹。他的脸在烛光下白得吓人,
嘴唇哆嗦着,眼神中全是巨大的恐惧。“住口!”他厉声喝止,
声音嘶哑中带着走投无路的惊惶。这反应瞬间让晏微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笃、笃笃!”三声叩门声,清晰而突兀地穿透了雨幕,不疾不徐地响起。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敲在人的心尖上。晏文正浑身剧震,
瞳孔骤然缩紧!他死死盯住房门,额角的青筋在烛光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
晏微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一种危险的直觉紧紧的攫住了她的心。这深更半夜,暴雨如注,
谁会来访?而且这叩门声……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晏文正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一步抢到晏微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的眼睛因极度的恐惧和决绝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微儿,听着!宣亲王……他克扣了全部救灾粮!
那是数万灾民的命!账册……证据就在……”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上那本摊开的县志,
又猛地收回视线,急促地喘息着,“爹……爹怕是躲不过去了!你走!立刻!从后窗走!
去京城……找御史刘大人!记住!宣王,萧启!”“爹!”晏微如遭雷击,
浑身的血液瞬间冻僵。“走啊!”晏文正爆发出绝望的嘶吼,猛地将她向后窗方向狠狠一推!
几乎是同一瞬间——“轰!”一声巨响!沉重的房门竟被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四分五裂!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裹挟着门外泼天雨幕的寒气,闪电般扑入!那黑影速度太快,
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目标精准无比——直取书架前的晏文正!“噗嗤!
”一声血肉被穿透的闷响,压过了暴雨的喧嚣!晏微被父亲那一推,
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眼前发黑。她惊恐地抬头,瞳孔骤缩!
一支黝黑的、闪着幽冷寒光的短弩箭,尾羽兀自颤动,正正钉在父亲晏文正的心口!
他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后飞起,“咚”的一声闷响,后背重重撞在沉重的书架上,
震得几卷书册哗啦啦掉落下来。晏文正的身体被那支弩箭死死钉在了书架的门板上!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死死地、凝固地望向晏微的方向,里面充满了无尽的悲怆、绝望,
还有最后一点微弱的、近乎熄灭的祈求——走!时间在这一刻被凝滞。晏微张着嘴,
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尖叫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心裂肺。
她看到父亲胸口的衣衫迅速被粘稠的、暗红的血液浸透。“搜!账册!
”门口传来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另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身形矫健如豹的黑影,
无声地越过同伴,直扑书案!他的目光扫过凌乱的桌面,落在那本摊开的县志上,
精准地捏住了那片露出的残页一角,猛地抽出!晏微的脑子一片空白,
身体却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就在那黑衣人捏住残页的刹那,
晏微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她猛地扑倒在地,
不顾一切地滚向书案下方!那里,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旧书箱歪倒在地,
正是方才被父亲撞倒时碰翻的!她的手在冰冷湿滑的地砖上疯狂摸索,指甲瞬间翻折,
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指尖终于触碰到书箱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暗格!她用力一抠!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一本薄薄的、用普通蓝布封面包裹的册子,
落入了她的手中!册子不厚,封面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字迹,
只有角落沾染着一点暗红的、尚未干透的血迹——那是父亲推她时,手上留下的!“嗯?
”扑向书案的黑衣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动,冰冷的视线瞬间锁定了书案下方蜷缩的晏微!
晏微浑身冰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一手死死攥紧那本要命的账册,
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地上一抓——指尖触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是父亲从不离身的旧玉佩!
她将玉佩和账册一起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同时,她用尽全身力气,
猛地向侧后方一蹬!身体像离弦之箭,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
狠狠撞向后墙那扇半开的、被风雨吹打得哐当作响的窗户!“哗啦——!
”腐朽的窗棂根本无法承受这亡命一撞,应声而碎!晏微整个人裹挟着木屑和冰冷的雨水,
翻滚着跌入窗外狂暴的雨幕之中!“追!”身后传来黑衣人冰冷的声音,
以及急促逼近的脚步声!晏微重重摔在窗外的泥泞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满身。
刺骨的冰冷和撞击的剧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逃!必须逃!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破碎的的窗户,更不敢去想父亲被钉在门板上的惨状。
她只是凭着本能,手脚并用地从冰冷黏腻的泥浆里挣扎爬起,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幼鹿,
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被暴雨冲刷的黑暗山林!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凄厉的风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模糊了视线。
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嶙峋的怪石和盘结的树根不断将她绊倒。
每一次跌倒,冰冷的泥浆都灌进口鼻,呛得她几乎窒息。掌心紧攥的账册和玉佩,
烙得她皮肉生疼,却也是支撑她逃出去的唯一信念。
吼、弩箭穿透身体的闷响、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这些破碎的画面在晏微脑海里疯狂闪回,
与身后越来越清晰的、带着血腥气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逼疯!
“呼……呼……”她大口喘息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牙齿咯咯作响。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向了何方。
身后的脚步声时远时近,紧追不舍。好几次,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她的后颈掠过,
削断了几缕飞扬的湿发!“在那边!别让她跑了!”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
晏微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护住怀里的账册和玉佩,
猛地扑向旁边一处陡峭的斜坡,不顾一切地向下翻滚···不知滚了多久,
身体终于重重撞在一处凹陷的土坑边缘,停了下来。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没有一处不疼。
她瘫在泥水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暴雨的轰鸣,
似乎还残留着追兵模糊的叫喊,但已渐渐远去。爹……我……逃出来了吗?
这个念头微弱地闪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有那只紧攥着账册和玉佩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僵硬着,指节泛白,
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混沌的世纪。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中漂浮,像一片即将沉没的枯叶。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疼痛。晏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
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上方是灰蒙蒙、不断滴水的天光,
以及……一张凑得很近、布满深刻皱纹和担忧的脸。那张脸黝黑粗糙,
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地黏在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紧张地审视着她。
“嗬……”晏微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抽气声,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涌了上来。
“醒了?别动!别说话!”那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
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按住晏微想要挣扎的肩膀,
动作带着一种常年与山林野兽打交道的利落。晏微这才迟钝地感觉到,
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下垫着干燥的、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厚厚干草,
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浓重汗味和硝烟气息的厚重旧皮袄。
一股浓烈辛辣的药酒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微微转动眼珠,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极其简陋的茅草棚子内,四壁是粗糙的原木和糊着泥巴的篱笆,
唯一的亮光来自角落里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烧着柴火的土灶,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
“丫头,命真大啊!”老者见她眼神聚焦,似乎松了口气,一边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
蘸着土陶碗里黑乎乎的药酒,擦拭她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动作麻利却放得极轻,
“老头子进山收套子,差点把你当个破麻袋踩过去!啧啧,从那么陡的坡滚下来,
又在水洼里泡了半宿,就剩一口气吊着了!”药酒触碰到翻卷的皮肉,
剧烈的灼痛感让晏微浑身猛地一缩,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她下意识地想去摸怀里——空的!
账册!玉佩!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牵动全身伤口,
痛得眼前发黑。“别慌!别慌!”老者眼疾手快地按住她,
另一只手从旁边一个破旧的木箱子上拿起两样东西,“找这个吧?放心,老头子不识字,
更不贪财。你抓得死紧,掰都掰不开,只好连泥带血一起给你擦干净收着了。
”正是那本染血的蓝布账册,和那块沾着污泥的旧玉佩!晏微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无力地倒回草铺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她看着老者将账册和玉佩放回她手边,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丝好奇,并无贪婪或审视。
“谢……谢老丈……”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谢啥,山里人,
见不得活物在眼前咽气。”老者摆摆手,继续给她处理其他伤口,嘴里还不停的叨叨着,
“不过丫头,你这麻烦……不小吧?一身伤,不像摔的,倒像是被什么凶兽撵过。
还有那追你的……是人吧?老头子耳朵还不背。”晏微的心猛地一沉,
刚刚涌起的一点暖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覆盖。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家仇血恨,
滔天权贵,这深山的猎户如何能懂?又怎敢连累?老者见她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浑浊却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包扎好晏微手臂上最后一道伤口,直起身,
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丫头,老头子叫赵大山,就住这山坳里,
打了一辈子猎。这地方偏,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个生人。你身上这伤,没个把月下不了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晏微身上明显是上好料子、却被荆棘扯得破破烂烂的衣衫,
以及她即便狼狈不堪也难掩的清秀轮廓和细嫩肌肤。“你要想活命,就得换个活法。
”赵大山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儿起,
你就是我赵大山早年走丢的‘儿子’,叫赵小石!记住了!不管谁问,你就是小石头!
是个小子!”晏微猛地睁大眼睛!女扮男装?这……“别瞪眼!”赵大山打断她的惊愕,
神情严肃,“这山里不比外头,你一个来历不明、浑身是伤的女娃子,活不下去!
那些追你的,也不会想到你会变成个‘小子’!老头子孤身一个,早年婆娘跟娃都没了,
说捡回个儿子,没人会深究!
”他粗糙的手指指了指晏微手边的账册和玉佩:“这些要命的东西,藏好了!烂在肚子里,
对谁都别提!想活,就得先把自己变成‘赵小石’!
”“赵……小石……”晏微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和玉佩冰凉的棱角。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
但山林的风依旧呜咽着,带来深重的寒意。父亲的血,猎户的恩,
还有宣王府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冰冷杀机,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活下去。只有活下去,
才有以后。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有决然和坚定。她对着赵大山,
极其缓慢却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却清晰的两个字:“爹爹。
”赵大山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微笑。他粗糙的大手,带着厚茧和山林的气息,
轻轻拍了拍晏微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力道很轻,却奇异地传递过来一种粗粝的暖意。“好,
好,‘小石头’……先睡会儿,爹给你熬点热乎的米汤去。
”他转身走向那跳跃着温暖火光的土灶。晏微——不,此刻起,
她是赵小石了——蜷缩在干燥的草铺上,盖着带着汗味和烟火气的旧皮袄。
身体的疼痛和寒冷并未稍减,但心底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里,
似乎被赵大山那一点粗粝的暖意,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账册和玉佩,指关节再次泛白。活下去。为了爹,为了这捡来的生机,
她必须成为赵小石。日子如同山涧的溪水,在日升月落、鸟鸣兽嘶中,
平静地走过一天又一天。赵大山的茅屋在向阳的山坳里,背靠着陡峭的岩壁,
前面是一小片开垦出来的菜畦,再往前便是莽莽苍苍、望不到边际的原始山林。
几户同样靠山吃山的猎户或樵夫,稀稀拉拉地散居在附近的山坡上,彼此隔着老远的距离,
鸡犬之声相闻,却少有串门。赵小石晏微的伤在赵大山的精心照料下,缓慢地愈合着。
断骨处被老猎户用削直的硬木枝固定得妥妥帖帖,
敷上捣烂的、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草药糊糊。外伤的痂壳一点点脱落,留下浅粉色的新肉。
她努力适应着“赵小石”的身份。赵大山翻箱倒柜,
找出了他自己年轻时穿剩的、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和裤子。晏微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挑,
但套上赵大山那宽大破旧的男装,仍显得空空荡荡,像一根竹竿挑着个麻袋。
她用布条紧紧束起了发育未久的胸,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忍痛削短,
胡乱地挽成一个最常见的、山里少年那种顶在头顶的揪揪,再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包住。
脸上,她刻意不去清洗那些沾染的泥灰和草汁,任由它们掩盖原本白皙的肤色。最初的几日,
她虚弱得几乎无法下地,只能躺在草铺上,透过简陋的窗棂,
看着外面那片被山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每当有邻居路过,赵大山总会提高嗓门,
带着一种山里人特有的、混合着悲伤与庆幸的复杂情绪,大声念叨:“唉,老天开眼啊!
让俺老赵这把年纪了,还能把走丢的‘小石头’给找回来!这孩子命苦啊,
了……”然后便是一连串关于“儿子”当年如何走失、如今如何遍体鳞伤寻回来的“故事”。
邻居们多是朴实的山民,唏嘘几句,放下一点自家晒的菜干或打到的野味,便也离去。
晏微静静地听着,扮演着一个虚弱、沉默、饱受惊吓的“少年”。只有藏在破被下的手,
会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等伤势稍好,能勉强下地走动时,
她便主动包揽了力所能及的活计。生火,烧水,打扫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茅屋。
赵大山打猎回来,她会默默地去接他肩上的猎物,或是处理那些带着血腥气的皮毛。
动作起初笨拙而生疏,处理野兔时,看着那温热的尸体和翻出的内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脸色煞白,只能强忍着。赵大山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
只是在她又一次对着野鸡内脏干呕时,默默地递过来一碗温水,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背,
力道不轻不重。“山里讨生活,见血是常事。习惯就好。”他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情绪,
却奇异地让晏微翻腾的胃稍微平复了一些。这天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茅屋前的空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赵大山正蹲在地上,
熟练地用猎刀剥一张刚打到的獐子皮。晏微坐在一旁的小木墩上,尝试着用骨针和粗麻线,
笨拙地缝补赵大山一件肩头刮破的旧褂子。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老赵!
老赵在家吗?”一个洪亮却略显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晏微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捏紧了手里的针线。赵大山头也不抬,手上剥皮的动作丝毫未停,只是扬声应道:“在呢!
孙老爹,快进来!”一个身形清瘦、须发皆白的老者健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长衫,虽然打着补丁,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药箱。他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透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与温和。正是赵大山那位住在邻村、颇通医术的岳父,孙济仁。
孙老爹的目光首先落在赵大山剥皮的獾子上,点了点头:“嗯,这皮子成色不错。”随即,
他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坐在一旁、努力缩着肩膀降低存在感的晏微赵小石。
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的力量,在晏微身上缓缓扫过。从她包着布巾的短发,
到身上过于宽大不合体的男装,再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
最后停留在她那张刻意抹脏、却依旧难掩清秀轮廓的脸上。晏微感觉到目光中的审视,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满是针眼的指尖,心跳如擂鼓。“这就是……小石头?
”孙老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哎,是啊!”赵大山放下猎刀,站起身,
在身上擦了擦手,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带着几分刻意的“喜气”,“孙老爹您瞧瞧!
老天爷可怜我老赵孤苦,真把他给送回来了!就是……唉,在外头遭了大罪,
身子骨亏得厉害,胆子也小,见生人怕。”孙老爹没接话,缓步走到晏微跟前。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的气息笼罩下来。晏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孩子,抬头。
”孙老爹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晏微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撞进那双深邃而清亮的眼眸里。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她甚至不敢呼吸。孙老爹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重点似乎在她过于秀气的眉骨和下巴线条上掠过。然后,他的视线下移,
落在了她搁在膝盖上的手上——那双手虽然沾着泥灰,但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匀称,
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绝非山里常年劳作少年该有的样子。晏微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冰凉。
然而,孙老爹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又移向了她放在脚边、刚刚缝补的那件破褂子。
那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针脚显然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嗯……”孙老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收回目光,
转向赵大山,语气寻常地问道:“这孩子,识字吗?”赵大山一愣,随即摆手:“嗨!
他一个野小子,打小就走丢了,哪能识字!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孙老爹点了点头,
没再追问。他走到茅屋角落,打开自己的药箱,
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递给赵大山:“给孩子的。几味温补调理气血的药材,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又扫过晏微,“身子虚,
更得精细着养。外伤易愈,内损难调。”“哎!多谢孙老爹!您费心了!
”赵大山感激地接过药包。孙老爹没再多留,背起药箱便告辞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僵硬地坐在木墩上的晏微赵小石,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小子,这针线活……还是让你爹来吧。糟蹋东西。”说完,摇摇头,
步履稳健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直到那靛蓝色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
晏微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赵大山走过来,拿起那件被晏微缝得惨不忍睹的褂子看了看,
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嘿,孙老爹说得对,这活计,
还真不是你这‘小子’干的!”他把褂子随手丢在一边,拿起孙老爹给的药包闻了闻,
“不过,老头子这岳丈……啧,眼睛毒着呢。”他把药包塞进晏微手里,
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和告诫:“别怕。
只要你自己不露馅,这‘小石头’,就是咱山里的娃!孙老爹……他心里有数,不会乱说。
”晏微握着那包散发着苦涩药香的纸包,感受着赵大山手上传来的粗粝温度,
那颗因为孙老爹审视而悬到半空的心,才一点点落回实处。
她看着赵大山转身去收拾那张獾子皮的背影,那宽阔的脊梁在昏黄的暮色里,
像一座沉默的山。活下去。做赵小石。她默默地将那包药材攥紧,
仿佛攥住了这山野间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日子在劈柴、生火、学着辨识赵大山带回来的各种猎物和皮毛中,一天天滑过。
晏微赵小石的身体在那些苦涩汤药的调理下,一天天结实起来。
动作也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笨拙,添了几分山野少年该有的利落。
她努力模仿着赵大山的步态和说话时那一点粗粷的尾音。只是那双手,
无论怎么刻意去沾染泥土和草汁,骨子里透出的秀气却始终难以完全掩盖。
孙老爹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来一趟。有时是给赵大山送些自己晒的草药,
有时是赵大山打到什么稀罕猎物,请他过来小酌一杯。他每次来,
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在“赵小石”身上停留片刻。晏微每次都如临大敌,却强迫自己镇定,
像个真正的山里少年一样,或低头劈柴,或闷头吃饭。直到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
赵大山进山查看他布下的陷阱去了。晏微刚把劈好的柴火码放整齐,汗水顺着额角流下,
沾湿了额前几缕不服帖的短发。她正撩起袖子胡乱擦汗,
就看见孙老爹那身熟悉的靛蓝布衫出现在篱笆小院门口。“小石头,”孙老爹没进屋,
直接走到她面前,放下肩上的药箱,语气平淡无波,“闲着?帮我把这篓子草药分拣分拣。
人老了,眼花。”他指了指药箱旁一个沉甸甸的竹篓,
里面杂乱地堆满了刚采回来的新鲜草药,还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气息。晏微一愣,
随即心头猛地一跳!分拣草药?这是试探!她一个“走丢多年、不识字”的野小子,
怎么会认得草药?“孙……孙爷爷,
我……我不认得这些草……”晏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山里少年的懵懂和无措,
垂下眼,盯着自己沾满泥灰的鞋尖。“不认得?”孙老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慢悠悠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几样晒干的、形态各异的药材,摊开在一块干净的粗布上,
“那正好,老头子今天教你认认。”他拿起一块根茎状、表面灰褐粗糙的药材:“这个,
叫‘当归’,补血活络的。”又拿起一片边缘带锯齿的绿叶:“这是‘艾叶’,温经止血,
熏屋子驱虫也好。”接着是一朵小小的、晒干的黄色野菊:“‘野菊花’,清肝明目,
煮水洗眼睛不错……”孙老爹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每一个名字,每一句简单的功效,
都清晰地落在晏微耳中。他一边说,一边将对应的新鲜草药从竹篓里挑出来,
放在干药材旁边比对。晏微的心怦怦直跳,她垂着头,
目光却死死地盯住那些被孙老爹挑出来的新鲜草药。
当归……艾叶……野菊花……那些名字和形态,与她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瞬间连接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身体弱,父亲晏文正曾请过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医给她调养。
那位慈祥的老太医,就喜欢拉着小小的她,在自家药圃里,指着那些花花草草,
用温和的声音告诉她:“小姐,这是甘草,甜的呢,能调和百药……”“这叫薄荷,
清凉醒脑,夏天泡茶最好了……”那些久远的、带着药草清香的记忆碎片,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翻涌上来!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记忆中甘草的甘甜和薄荷的清凉!
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这些看似普通的草叶根茎,原来都有着如此具体的名字和作用!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就追随着孙老爹的手,
落在他刚刚拿起的一根带着细长须根的药材上。“这个……”孙老爹正要开口。
晏微的嘴唇却比脑子更快一步,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党参?”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孙老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
猛地看向晏微!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温和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巨大的惊异和探究!
糟了!晏微瞬间如坠冰窟!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浸透了后背!
她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完了!暴露了!一个不识字的山野小子,
怎么可能叫得出“党参”的名字?时间仿佛凝固了。阳光炽烈地晒在头顶,蝉鸣声嘶力竭,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晏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破鼓。
她死死地低着头,脸色惨白如纸,等待着孙老爹的雷霆之怒,或是冰冷的质问。然而,
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孙老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反复逡巡,
似乎要将她彻底看穿。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惊诧、了然、疑惑,
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漫长的几息之后,孙老爹眼中的锐利变得深邃而平静。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仿佛只是确认了什么早已了然于胸的事情。然后,他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党参,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嗯,眼力倒是不差。是党参。
补中益气的。”他拿起旁边一根形态相似但须根短粗些的根茎,“再看看这个,
和党参有什么不同?”晏微惊魂未定,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但孙老爹那异常平静的态度,
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勉强拉住了她即将崩溃的心神。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看向孙老爹指着的另一根药材。“须……须根短些?”她声音依旧发颤,
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还有呢?”孙老爹追问。
晏微努力回想刚才孙老爹拿起党参时的样子,
又仔细对比眼前这根:“颜色……这根颜色更深一点?表皮好像……更粗糙?
”她不确定地说着。孙老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算不上一个笑容,
却让晏微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嗯,这是‘明党参’,也叫‘土人参’,力道比党参弱些,
但胜在平和。”孙老爹放下药材,目光再次落在晏微身上,这一次,少了审视,
多了几分深沉的考量,“心思细,记性好……是块学医的料子。”他不再多言,
重新开始分拣草药,动作不疾不徐。只是,他每拿起一样,不再主动解说,
而是会先看向晏微。晏微若认得出,便小声说出名字,若认不出,便老实地摇头。
孙老爹便平静地告诉她名字和大概的用途。一个教,一个学。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炽烈,
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却在草药清苦的气息中,悄然散去。晏微的心,
在惊涛骇浪之后,竟奇异地沉浸在这奇妙的草木世界里。那些名字和功效,如同涓涓细流,
带着抚慰的力量,注入她干涸而恐惧的心田。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除了背负着血海深仇和逃亡的身份,
竟然还能拥有这样一种……专注的、能让她暂时忘却痛苦的能力。
赵大山扛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孙老爹坐在小木墩上,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草药;他的“儿子”赵小石蹲在一旁,眼神专注,
手里捏着一把刚采的蒲公英,正听着孙老爹低声说着什么。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
竟有几分奇异的和谐与安宁。赵大山脚步顿了顿,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放下猎物,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宁静:“哟,孙老爹来啦!小石头,还不快去烧水泡茶!
”晏微赵小石猛地回过神,慌忙应了一声,起身跑向灶间。孙老爹抬起头,
目光与赵大山在空中短暂交汇。老猎户的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孙老爹却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无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
只是从那以后,孙老爹再来,总会带来一些新的、或常见或稀奇的草药,也不多言,
只让晏微赵小石辨认、记忆、学着处理。晏微学得异常刻苦,
那些草药的形态、气味、药性,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脑海。这成了她灰暗逃亡生涯中,
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平静和充实的事情。她甚至开始偷偷在茅屋后面开辟了一小块地,
将从孙老爹那里学来的、一些好养活又常用的草药移栽过去。
她渐渐习惯了“小石头”这个名字,习惯了粗布衣裳和粗糙的饭食,习惯了劈柴生火,
习惯了手上磨出的薄茧。她甚至能跟着赵大山进山,虽然只是在相对安全的外围,
学着辨认一些野兽的踪迹和山林的路径。那本染血的账册和玉佩,被她用油纸仔细包好,
藏在茅屋最深处一块松动的墙砖后面。身体的伤痕在愈合,
心口的剧痛似乎也因日复一日的劳作和沉浸于草药世界而变得麻木。
她有时会对着溪水中那个短发、粗服、皮肤微糙的倒影出神,那个叫晏微的县令千金,
已经死在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只有午夜梦回时,
父亲被钉在门板上的惨状和宣王那冰冷的名字,才会如同毒蛇般噬咬她的心脏,
提醒着她这平静表象下的血海深仇。这天午后,天气晴好。晏微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
里面装着赵大山和她自己几件需要浆洗的衣物,走向村东头那条清澈的小河。
她寻了块平坦的大青石,蹲下身,将衣物浸入清凉的水中,拿起木棒槌,有节奏地敲打起来。
水花四溅,沾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不远处,几个村里的妇人也在浣洗衣物,说说笑笑,
家长里短。晏微刻意低着头,不去看她们,也不参与任何话题,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努力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哎,听说没?前些日子,后山黑熊沟那边,可邪性了!
”一个妇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飘了过来。“咋了咋了?”立刻有人追问。
“好像死了人!烂得不成样子了,被野物啃得……啧啧!里正带人去看了一眼,
回来脸都绿了,说是……像是被追杀的!身上有刀口子呢!看着可不像咱山里人!
”那妇人的声音带着惊惧和后怕。“天爷!可不敢乱说!这太平盛世的……”有人立刻反驳,
但语气也虚了。“真的!我当家的跟着去抬人了!他说那人穿得……那料子,啧啧,
滑溜溜的,可金贵了!就是被水泡得发胀,又被野物祸害得……唉!作孽哟!
”“金贵的料子?别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吧?
最近……好像总有些生面孔在咱这山旮旯里转悠,看着就瘆人……”另一个妇人小声嘀咕道。
木棒槌敲打湿衣的闷响,在晏微手中骤然停顿了一瞬!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后山……被追杀的……金贵的料子……生面孔……宣王的人!他们还在找!
甚至可能……已经找到了附近!她死死捏紧了手中的棒槌,指节用力到发白。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声音大得她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机械地捶打着衣物,但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清凉的溪水此刻仿佛变成了刺骨的冰流,冲刷着她的手指。那几个妇人的议论还在继续,
但晏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危险!宣王府的鹰犬,从未远离!
他们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山村!
赵大山……孙老爹……还有她自己……这偷来的、短暂的山野宁静,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
随时可能“啪”地一声,彻底破碎!她匆匆将剩下的衣物胡乱捶打了几下,拧干水,
一股脑塞进竹篓里,背起来就走。脚步仓促,甚至有些踉跄,
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简陋却暂时还算安全的茅屋,回到赵大山身边。“小石头?洗好了?
咋走这么快?”有妇人注意到她的异常,扬声问道。晏微不敢回头,
只是胡乱地“嗯”了一声,脚下步伐更快了,几乎是逃离般冲上了回村的小路。
阳光依旧明媚,山林依旧葱郁,但她只觉得浑身冰冷,一股巨大的、无形的阴影,
正从四面八方,悄然笼罩而来。二.河畔浮尸,战神劫生那几个妇人的议论,
晏微让晏微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宣王府的爪牙就在附近,像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
随时可能亮出獠牙。她变得愈发沉默,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脊背绷直。劈柴时,
斧头落下得又狠又急;跟赵大山进山,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视着树影深处;夜里,
稍有异响便会惊醒,
冷汗涔涔地攥紧藏在枕下的那把赵大山给她防身的、磨得锋利的剥皮小刀。赵大山看在眼里,
他不再让晏微独自去远处,打猎也只在外围转悠,每次回来,
总会习惯性地望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小路,眼神锐利。孙老爹来的次数也少了些,偶尔过来,
带些草药,眼神交汇间,看向晏微的目光中带着凝重和关心。这天午后,日头毒辣。
赵大山一早便去了更深的山里,说是追一头罕见的大角鹿的踪迹。
晏微心头的阴霾压得她喘不过气,索性背起装了脏衣的竹篓,走向村东头那条熟悉的溪流。
或许只有哗哗的水声,才能暂时冲散心头的窒闷。溪水清凉依旧,
几个妇人依旧在稍远的下游洗衣,说笑声隔着水汽传来。晏微寻了块远离她们的上游大青石,
蹲下身,将篓里的粗布短褐浸入水中。冰凉的溪水激得她微微一颤。她拿起棒槌,一下,
又一下,机械地敲打着。水花溅湿了裤脚和露在破草鞋外的脚踝,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浑浊的溪水里,心思却早已飘远。宣王的人会在哪里?
他们找到这村子了吗?爹……赵爹他会不会有危险?孙爷爷……一个个念头浮上心头,
搅得她心神不宁。棒槌敲打在衣物上的闷响,也显得格外沉重。突然!上游湍急处,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一大团模糊的黑影,沉沉浮浮,被水流推挤着,
猛地撞在离她不远的一块突出水面的礁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晏微吓了一跳,
棒槌差点脱手。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是一个人!
一个被水泡得浑身浮肿、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男人!他被礁石卡住,
大半身子还浸在浑浊的水流里。破烂的深色衣料紧紧贴在浮肿的皮肉上,
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布满了可怕的青紫色淤痕和翻卷的伤口,有些伤口边缘已经发白溃烂,
隐隐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头发纠结着水草和淤泥,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一绺贴在肿胀脸颊上的湿发,显出底下异常惨白、毫无血色的皮肤。他悄无声息,
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只有湍急的溪水不断冲刷着他肿胀的身躯,
将他一下下撞击在冰冷的礁石上。死人!晏微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竹篓被带倒,湿漉漉的衣物滚落出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荒僻之地出现一具死尸,绝非寻常!极有可能……就是宣王府追杀的对象!她转身欲逃。
就在脚步挪动的瞬间,那具“尸体”被水流猛烈地冲击了一下,
一只肿胀发白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礁石边缘,
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晏微的脚步钉在了原地!瞳孔猛地收缩!
他……没死透?!医者仁心?不!那太奢侈了!此刻充斥她脑海的,
是孙老爹那清癯而严肃的脸,
是他一遍遍教导她辨认草药时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的声音:“……医者,见其生,
不忍见其死……” 是赵大山粗糙的大手按住她肩膀时的温度:“……山里人,
见不得活物在眼前咽气……”她救过受伤的兔子,
给摔断腿的小鹿接骨……可眼前这个……是人!一个浑身是伤、浮肿濒死,
背后极可能牵扯着滔天追杀的人!救?还是不救?救,可能就是引火烧身!
宣王府的鹰犬随时可能循迹而至!赵爹怎么办?孙爷爷怎么办?
这个好不容易才安身的小山村怎么办?不救?眼睁睁看着一个还有微弱气息的生命,
在冰冷的溪水里一点点彻底消逝?那她和那些冷血的杀手,又有何区别?
孙爷爷教她的那些救命的草药,那些“当归”、“艾叶”、“党参”……难道都成了笑话?
短短几息,晏微的内心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汗水混着溅起的水珠,从额角滑落,
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下游妇人的说笑声隐约传来,晏微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水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
反而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她咬紧牙关,
眼神里最后一丝挣扎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死在自己眼前!她不再犹豫,猛地甩掉碍事的草鞋,赤着脚,
噗通一声跳进了齐膝深的冰冷溪水中!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水流湍急,
冲得她身形不稳。她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奋力蹚水靠近那块礁石。离得近了,
那股腐败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更加刺鼻。男人的身体异常沉重,
浮肿得厉害。晏微屏住呼吸,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和巨大的恐惧,伸手去拖拽他的手臂。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沉重的上半身从卡着的礁石缝隙里拖拽出来。水流立刻卷住了他,
带着两人一起往下游冲去!晏微死死抱住他的腰腹,脚下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拼命蹬踏,
寻找着力点。冰冷的溪水没过了她的腰际,冲击力让她站立不稳。她呛了一口水,
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咳……咳咳……”就在她几乎要被水流卷倒的瞬间,
怀中的男人似乎受到挤压,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呛咳声,
一股带着血沫的污水从他口鼻中涌了出来!他还活着!晏微精神一振,
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借着水流的冲势,猛地将他向岸边拖拽!
沉重的躯体在浅水的鹅卵石河滩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浑浊的水痕。
终于将他拖离了湍急的河心,晏微自己也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浅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她顾不上自己,立刻伸手去探男人的鼻息。微弱!极其微弱!
若有若无!她颤抖着拨开他脸上纠结的湿发和污泥,露出一张浮肿变形、惨白如纸的脸。
五官轮廓在肿胀下依稀还能辨出几分原本的英挺,但此刻却透着死气。嘴唇青紫干裂,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额角一直划到耳根,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灰白。
裸露的脖颈和锁骨处,除了水泡和擦伤,还有几处细小的、边缘发黑的伤口,
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中毒!晏微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抓起他一只肿胀的手腕,
指尖用力按下去。脉搏的跳动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紊乱而急促。这绝非仅仅是溺水或外伤!
她想起孙老爹曾说过,某些剧毒会让伤口发黑,让人浮肿昏迷,
脉象疾速而乱……这不是普通的落水者!这伤势,这剧毒,
还有他残破衣料上隐约可见的、绝非平民所能用的暗色织金纹路……追杀他的人,手段狠毒,
来头绝对不小!宣王!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晏微的脑海!是他的人干的吗?
这人是宣王的仇敌?还是……宣王要灭口的目标?无论哪一种,救下他,都意味着将自己,
将整个小山村,彻底暴露在宣王府的屠刀之下!晏微猛地抬头,
扫向四周寂静的山林和下游隐约可见的村落。阳光刺眼,蝉鸣聒噪,但这平静之下,
杀机四伏!不能留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回村求救?
不行!追杀者随时可能出现!把他藏在哪里?山上!只有山上!
她猛地想起赵大山曾带她去过的一个地方——一处几乎废弃的、极其隐蔽的猎人小屋,
在半山腰一处背风的崖壁下,连村里人都很少知道!她必须立刻把他转移走!
每一秒耽搁都可能是致命的!晏微咬紧牙关,再次弯腰,用尽全身力气,
试图将这沉重的男人背起来。可他浑身湿透浮肿,滑不留手,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自己反而累得筋疲力尽。她急得满头大汗,目光焦急地扫过河滩,
最终落在不远处几根被水流冲上岸的粗大枯木上。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拖过一根相对笔直粗壮的枯木,又用剥皮小刀割下自己湿透的粗布外衫下摆,撕扯成布条。
她将枯木垫在男人身下,用布条将他肿胀的身体和枯木紧紧绑在一起,做成一个简易的拖板。
做完这一切,她早已汗流浃背,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
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散落的、沾满泥污的衣物,胡乱塞进竹篓背在身后。然后,
她抓起捆绑拖板的布条一端,缠绕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弓起身子,赤着脚,
在布满尖锐碎石和荆棘的河滩上,一步一步,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沉重的“拖板”,
艰难地向山林深处挪去!男人肿胀的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口鼻中又渗出暗红的血沫。
晏微的脚底早已被碎石划破,鲜血混着泥水,每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她不敢停!不能停!
她只有一个念头:把他藏起来!藏到那间废弃的小屋里!山路崎岖陡峭,荆棘丛生。
晏微几乎是手脚并用,拖着沉重的负担,在密林中挣扎前行。肩膀上的布条深深勒进皮肉,
磨出血痕。尖锐的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刺痛。汗水混着血水,
沿着下巴滴落。“唔……”拖板上的男人在颠簸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眼皮似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点迷茫而涣散的瞳仁,但随即又紧紧闭上。
晏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就此断气。她咬着牙,更加拼命地拖拽。不知挣扎了多久,
当日头开始西斜,密林的光线变得昏暗时,
晏微终于看到了前方崖壁下那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低矮破败的木屋轮廓!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拖着“拖板”冲到小屋前。腐朽的木门歪斜着,
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狭小,
只有一张破败的土炕,一个歪倒的旧木墩,角落里堆着些早已朽烂的兽皮和杂物,
屋顶几处破洞漏下昏黄的光线。晏微顾不上脏乱,立刻将拖板拖进屋内,解开布条。
她喘着粗气,迅速检查了一下男人的状态,呼吸依旧微弱得可怜,但至少没断。
她将他小心地挪到那勉强还算完整的土炕上。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尤其是那剧毒!
时间就是命!晏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地回忆着孙老爹教过的一切。
解毒……需要草药!她猛地想起茅屋后面自己偷偷开辟的那一小片药圃!
里面有她移栽的蒲公英、车前草、艾草……最重要的是,
有一小片孙老爹给她的、极其珍贵的解毒草——“七叶一枝花”!那是孙老爹压箱底的宝贝,
说能解百毒!她一直精心照料着!必须回去拿药!还有干净的布,清水,
火种……她需要的东西都在茅屋里!想到茅屋,想到赵大山,
一股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晏微的心!她出来已经很久了!赵爹会不会已经回来了?
他会不会有危险?不能再耽搁了!晏微看了一眼土炕上毫无生气的男人,一咬牙,
转身冲出小屋,不顾一切地朝着山下、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她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冲下山坡,
远远望见自己那间熟悉的、依偎在山坳里的茅草屋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夕阳如血,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往日炊烟袅袅的宁静山村,此刻死寂得可怕。
而她视作家的小小茅屋,正被熊熊烈火吞噬!
赤红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干燥的茅草屋顶和木质的墙壁,发出噼啪爆响,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炽热的火浪,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一层绝望的红光。没有呼救声,没有哭喊声。
只有火焰燃烧的咆哮,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茅屋前那片小小的菜畦,
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几道模糊的、穿着深色劲装的矫健身影,
如同鬼魅般在跳跃的火光边缘一闪而过,迅速隐没进旁边更深的密林里,消失不见。
“爹——!!!”一声凄厉的嘶喊,猛地撕裂了黄昏死寂的空气!
晏微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冰冷尖锐的碎石硌破了她的膝盖和手掌,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爆裂开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瞬间模糊了视线,却洗不掉那炼狱般的景象!爹……赵爹……孙爷爷……没了!都没了!
因为她!因为她救下的那个人!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泣,
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疯狂跳跃、燃烧,
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焚烧殆尽。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漫长如一生。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还有人!山上!
那个被剧毒折磨、奄奄一息的男人!追杀者……他们杀了赵爹,
烧了屋子……会不会……已经知道她把人藏在哪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瞬间将晏微从灭顶的绝望中激醒!她不能死!她救下的人更不能死!否则赵爹他们的死,
就真的毫无意义了!宣王……宣王萧启!一股滔天的恨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从晏微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她猛地从地上爬起,不顾膝盖和手掌的剧痛,
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转身再次扑向那黑暗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山林!她要去救他!
她要活下去!她要让宣王,血债血偿!晏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这里,
推开那扇腐朽的木门时,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濒死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土炕上的男人依旧无声无息,浮肿似乎更厉害了,
露在破烂衣衫外的皮肤泛着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她扑到炕边,
颤抖着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来不及悲伤!
晏微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她混乱的大脑强行清醒。
紧包裹的小包——那是她从尚未被完全吞噬的灶房角落、在一片灼热和浓烟中拼命抢出来的!
里面是几株根部还带着泥土的、叶片狭长、顶端开着奇特黄绿色小花的植物——七叶一枝花!
还有一小把新鲜的蒲公英和车前草。这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冲到墙角,
找到那个破了一半的陶罐,冲出小屋,在附近低洼处舀了半罐浑浊的雨水。
又手脚麻利地在小屋中央清理出一小块空地,
的火石这是赵大山一定要她带着的点燃了从屋角翻找出的、仅存的一点干燥朽木和枯草。
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
也映亮了晏微苍白如纸、沾满泪痕、烟灰和血污的脸。她将陶罐架在火上,
将七叶一枝花连根带叶仔细捣烂,连同蒲公英和车前草一起投入水中。
苦涩的草药气息随着水汽蒸腾而起,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晏微跪坐在火堆旁,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双手死死交握,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赵大山憨厚的笑容,
孙老爹清癯而温和的面容,茅屋前那小小的菜畦……一幕幕画面在火光中疯狂闪回,
又被那冲天的烈焰无情吞噬!巨大的悲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爹……”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
泪水再次汹涌而下,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就在这时,土炕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呻吟。
晏微猛地抬头!男人肿胀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底下涣散而迷茫的瞳仁。
他似乎想转动眼珠,但只能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嘴唇翕动着,
发出几个破碎模糊的音节:“……水……冷……军……报……”军报?晏微的心猛地一缩!
这人……果然和军伍有关?是斥候?还是……她顾不得细想,陶罐里的药汤已经滚沸,
墨绿色的药汁翻滚着苦涩的气泡。她迅速将陶罐从火上移开,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垫着,
小心地倒出小半碗滚烫的药汁。她吹着气,让药汁稍微凉一些,然后端着碗走到炕边。
男人依旧眼神涣散,意识显然不清。“张嘴!喝药!”晏微的声音嘶哑,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费力地托起他沉重的头颅,让他的身体微微侧倾。
滚烫的药汁凑到他干裂青紫的唇边。他似乎感受到一点热源,本能地微微张开了嘴。
晏微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了进去。他吞咽得很困难,药汁顺着嘴角流出不少。
晏微耐心地、一点点喂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喂了小半碗,他似乎再也喝不下了,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呛咳声。晏微放下药碗,立刻开始处理他身上最可怕的伤口。
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用剩下的、稍微凉下来的药汁清洗他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
溃烂发白的皮肉被药汁刺激,男人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忍着点!”晏微咬着牙,动作尽可能放轻,但依旧坚定。她清洗掉伤口里的泥沙和腐肉,
又将捣烂的七叶一枝花药泥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用布条仔细包扎好。
接着是手臂上那些细小的、边缘发黑的咬痕。她用同样的方法清洗、敷药。
每一次触碰那些冰凉肿胀的皮肤,每一次感受到他身体无意识的颤抖,
都让晏微的心揪紧一分。她不知道自己抢来的这点草药能不能解那可怕的剧毒,她只知道,
她必须尽一切努力!做完这一切,晏微早已精疲力竭,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湿透。
火堆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夜色,彻底淹没了小屋,只有破屋顶漏下的几点惨淡星光。
寒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她将剩下的药汤放在炕边,
自己则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靠着土炕的边缘,用赵大山那件厚重破旧的皮袄紧紧裹住自己。
皮袄上熟悉的气味,带着硝烟和汗味,此刻却像一把盐,狠狠洒在她鲜血淋漓的心口。
黑暗中,土炕上男人痛苦而微弱的呼吸声,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响。晏微抱紧膝盖,
将脸深深埋进带着父亲气息的皮袄里,无声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粗粝的皮毛。
爹……孙爷爷……对不起……对不起……小屋外,寒风呼啸;小屋内的火光早已熄灭,
只有冰冷的星光和绝望在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
土炕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晏微猛地惊醒!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手已经悄然摸向枕下的剥皮小刀。
借着破屋顶漏下的一点惨淡星光,她看到土炕上那个肿胀的身影,
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来!他醒了?!三.草庐疗伤,情愫暗结他想坐起来,
但他失败了,沉重的躯体颓然跌回冰冷的土炕,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黑暗中剧烈地起伏。
“呃……嗬……”他喉间发出着意义不明的气息,肿胀的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
却如同压着千钧重担。晏微紧绷的神经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攥刀的手更紧了几分,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醒了?还是回光返照?他会是谁?会不会……暴起伤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男人喉咙里发出的气息终于艰难地凝聚成几个破碎的音节,
沙哑无力:“……水……冷……”晏微紧绷的心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松开了微不可察的一丝缝隙。她依旧没有动,只是警惕地、在黑暗中无声地观察着。
那声音里只有纯粹的痛苦和虚弱,没有杀意。男人的挣扎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喘息变得更加微弱。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身体在冰冷的土炕上无意识地轻微颤抖,
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冷……这破屋四处漏风,寒气刺骨。他高烧未退,
又失血中毒,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天亮!理智与警惕在晏微脑中激烈交战。救他?
风险未知。不救?之前所有的努力,赵爹、孙爷爷付出的代价……都将化为乌有!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里有了决绝!不能前功尽弃!她缓缓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
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晏微摸索着,
小心翼翼地将之前剩下的、已经冰冷的药汁陶罐挪到火堆旁。
她重新点燃了仅存的一点朽木和枯草,微弱的火苗,驱散一小片黑暗,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火光摇曳,映亮了土炕上那张浮肿变形、惨白中透着不祥青灰色的脸。
晏微端起重新温过的药汁,走到炕边。这一次,她没有命令,只是低声道:“喝药。
”男人肿胀的眼皮再次颤动,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涣散的瞳仁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聚焦,
最终落在了晏微那张同样狼狈、沾满烟灰泪痕、却眼神异常沉静的脸上。
晏微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只是费力地再次托起他沉重的头颅。动作间,
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那异常的高热让她心头一凛。
她小心地将碗沿凑近他干裂出血的嘴唇。这一次,他乖乖配合着,微微张开嘴。
苦涩温热的药汁一点点流入。他吞咽依旧困难,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晏微用撕下还算干净的衣角仔细擦拭。火光映出她紧抿的唇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喂完药,
她放下碗,重新检查他额角那道敷着厚厚药泥的伤口。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
男人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伤口在溃烂,
”晏微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毒没清干净,还会更疼。忍着。
” 她小心地解开包扎的布条,借着火光查看。药泥覆盖下的伤口边缘,
那令人心悸的灰败之色似乎淡去了一丝,但红肿依旧触目惊心。她重新敷上捣烂的草药,
动作尽可能放轻。男人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浮肿的眼睑下剧烈颤抖,牙关紧咬,
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青灰色的皮肤滑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你中的毒很厉害,”晏微一边包扎,一边低声说,“‘七叶一枝花’只能暂时压住,
拖久了,神仙难救。” 她想起孙老爹的叹息,“……一线青,见血封喉,
这山里最毒的蛇……”“蛇……”男人喉咙里艰难地滚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涣散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不是……是……人……” 他断断续续,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晏微包扎的手微微一顿。人?
不是意外?是追杀!果然!她心头的寒意更重,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她没再追问,
只是沉默地处理好伤口,又检查了他手臂上那些细小的咬痕,重新敷药。做完这一切,
晏微疲惫地坐回冰冷的地上,靠着土炕,裹紧了那件破旧的皮袄。皮袄上属于赵大山的气息,
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着她的心。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硝烟和汗味的皮毛里,
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在死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凄凉。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极其沙哑、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在黑暗中响起:“……你……为何……救我?”晏微的呜咽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未干,火光映照下,一双红肿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仇恨,
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她看向土炕上那个在痛苦中挣扎的男人,声音嘶哑,
带着浓重的鼻音,
……就在刚才……为了不暴露你的行踪……被烧死了……全死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泣血的控诉,“你说我为什么救你?!”男人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那双勉强睁开的眼睛里,翻涌的痛楚被巨大的震动和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覆盖。
他看着火光中那张年轻却布满绝望和仇恨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痛苦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破败的猎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男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火堆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绝望、悲伤、痛苦、仇恨……种种沉重的情绪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黎明时分,男人在土炕上蜷缩着,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身下破败的草席。晏微被这剧烈的颤抖惊醒。
她探手过去,触手一片滚烫!比之前更甚!她心头一沉,糟了,寒热交攻!毒虽被压住,
但这高烧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足以要了他的命!不能再等了!她必须想办法给他保暖!
小屋空徒四壁,唯一的破被褥早已朽烂不堪。
晏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裹着的、赵大山那件厚重的旧皮袄上。
这是她仅有的、带着“家”的气息的庇护了。她只犹豫了一瞬。火光下,她猛地站起身,
解开裹在身上的皮袄。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丝毫停顿,将带着自己体温的、宽大厚重的皮袄,
用力盖在了土炕上那蜷缩颤抖的男人身上!粗糙的皮毛覆盖下来,
带着属于另一个逝去生命的温度和气息。男人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
难以置信地看向站在炕边、只穿着单薄中衣、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晏微。
少女的身形在微光中显得异常单薄,脸颊冻得发青,嘴唇失去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那是对生的渴望,对复仇的执念,
支撑着她超越身体极限的坚韧。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男人痛苦混沌的眼眸深处漾开。
震惊、动容、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歉疚……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沉重地闭上了眼。晏微没有看他,
只是迅速蹲回将熄的火堆旁,用颤抖的手,将最后一点能烧的朽木枯枝小心翼翼地添进去,
维持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她抱紧自己冰冷的膝盖,身体蜷缩成一团,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黑暗中,土炕上被皮袄覆盖的男人,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但那剧烈的筛糠般的抖动,却似乎……渐渐平复了一些。粗重的喘息声,在厚重的皮毛下,
也变得稍微平稳了些许。破屋外,山林死寂,唯有寒风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
……日升月落,光影在破屋顶的缝隙间流转,如同指间的流沙。
废弃的猎屋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血腥气,
以及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求生的沉重喘息。晏微如同上了发条的偶人,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天微亮,她便强撑着冻僵的身体,赤脚冲出小屋,在冰冷的晨露中搜寻一切可用的东西。
辨认着孙老爹曾教过的、能退热消炎的草药:车前草、蒲公英、金银花藤……有时运气好,
能找到一小簇野薄荷,清凉的气息能稍微缓解男人的高热和烦躁。
她将附近的枯枝落叶收集回来,小心翼翼地生火,维持着那一点关乎生死的暖意。
她甚至冒险下到更远的溪边,用破陶罐取回浑浊的溪水。每一次离开小屋,
她的心都悬在嗓子眼,神经绷紧到极致,耳朵捕捉着山林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每一次回来,看到土炕上那个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身影,才敢松一口气。她沉默地捣药,
过滤药汁。动作从最初的生涩慌乱,变得日渐沉稳麻利。
她给男人喂药、换药、擦拭因高烧而不断渗出的冷汗。她撕下自己里衣所剩无几的干净布条,
为他包扎。每一次触碰他滚烫的皮肤,每一次清洗那些狰狞的伤口,
她的眼神都异常专注而平静。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沉与剧痛中辗转。
高烧带来的呓语时而模糊,
时而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伐之气:“……粮草……萧启……好胆!
……杀……一个不留……!” 那些破碎的词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晏微耳边,
让她更加确信眼前之人的身份和遭遇,也让她心中的恨火燃烧得更加炽烈。
偶尔在药力作用下,他会短暂地清醒片刻。肿胀消褪了一些,
露出刀削斧凿般硬朗却异常憔悴的轮廓,尽管依旧惨白如纸。那双眼睛睁开时,不再涣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幽邃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晏微从不回避他的目光。
她端着药碗凑近时,眼神沉静如水,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喝药。
”她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男人看着她冻得发青的脸颊,
看着她身上那件单薄的、被荆棘划破的中衣,
看着她专注捣药时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沾着未曾干透的泪痕。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巨大哀伤,也看到了那支撑着她不肯倒下的、钢铁般的意志。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幽深的眼底沉淀。他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
任由她处理伤口。剧痛袭来时,他紧咬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涔涔,却不再发出痛哼,
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会死死盯住晏微忙碌的身影,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一次换药时,
晏微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他胸口一道较深的箭伤边缘。他身体猛地一颤,闷哼出声。
晏微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火光下,两人目光猝然相撞。
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属于医者的慌乱和一丝极淡的羞赧。
她则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不再是审视和戒备,
而是翻涌着一种沉重的、带着灼人温度的东西,像是……歉疚?动容?
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陌生的光芒。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空气中弥漫的草药苦涩里,
似乎掺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异样气息。晏微飞快地垂下眼睫,
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热意,手上的动作却更加麻利地完成了包扎。“好了。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迅速收拾好药渣和布条,
转身回到火堆旁,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单薄而挺直的背影。男人靠在冰冷的土炕上,
看着她被火光勾勒出的、倔强而脆弱的轮廓,胸口那道被触碰过的箭伤,
似乎残留着一丝奇异的、不同于疼痛的灼热感。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压回心底。破屋里的沉默,不再仅仅是压抑和绝望,悄然间,
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情绪。……七天。男人的高热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彻底退去。
浮肿消褪了大半,露出原本深刻硬朗的轮廓,尽管依旧苍白憔悴,眼窝深陷,
但那双眼睛睁开时,已恢复了大部分清明,锐利如鹰隼,
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一种浴血厮杀磨砺出的铁血锋芒。
身上最致命的伤口在晏微不眠不休的照料和“七叶一枝花”的强大药力下,开始收敛结痂,
虽然距离痊愈尚早,但命,算是从鬼门关硬生生抢了回来。他靠在土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