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疯了似的砸下来,将整座城市笼罩在迷蒙的灰幕里,高楼轮廓模糊,像泡在水里的积木。
林晚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纸箱,站在写字楼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
雨水顺着她额前湿透的碎发流进眼睛,又酸又涩,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亮丽公司里积攒了五年的全部家当——一个印着公司logo、杯沿磕掉一小块瓷的马克杯,
几本翻得起毛卷边的专业书,一盆叶子蔫黄、无精打采垂着的绿萝。
还有一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A4纸,“解除劳动合同通知”那几个加粗黑体字,
像烧红的烙铁,灼得她心口一片麻木的剧痛。她甚至没有力气撑开那把廉价的折叠伞。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脖子,毫无阻碍地灌进衣领,激得她一个哆嗦,寒意直透骨髓。
周围是伞面汇成的彩色河流,匆匆忙忙地流向地铁口、公交站。
没人注意到台阶上这个像被遗弃旧家具般的年轻女人。城市巨大的喧嚣被滂沱雨声过滤,
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轰鸣,挤压着她的耳膜,
也挤压着她胸腔里最后一点稀薄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
回到那个不到二十平米、租金却啃噬她近半工资的出租屋时,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滞涩、刺耳,仿佛锁芯也生了锈。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地毯霉味、隔夜外卖油脂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没开灯,窗外霓虹透过湿漉漉的玻璃,
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不断扭曲变幻的影子。这狭小空间像个被遗忘的冰冷洞穴,
空旷,死寂。她把纸箱“咚”地一声扔在门口,湿透的外套黏在身上也懒得脱,
就那么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物直刺骨髓,
却奇异地暂时麻痹了心头那股翻江倒海般的灼热和空洞。黑暗里,
只有手机屏幕因为电量不足发出微弱、急促的闪烁红光,像垂死挣扎的心跳。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些沉寂已久的工作群大概正因她的“离开”而暗流涌动,猜测、惋惜,
或者幸灾乐祸的只言片语,像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她用力闭上眼,
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试图用这最原始的姿势把自己缩紧,再缩紧一点,
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来自整个世界的、无孔不入的寒意和否定。不知过了多久,
腿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她挣扎着站起来,摸索着按下墙壁上那个蒙尘的开关。
“啪嗒”一声,惨白的节能灯光瞬间充满这个狭小的空间,刺得她眼睛生疼。角落里,
一个灰扑扑、印着模糊物流信息的快递纸箱突兀地闯入视线。外婆寄来的。
她几乎忘了这个包裹。前几天收到取件短信时,正焦头烂额地准备一个注定失败的竞标方案,
只是随手签收扔在了一边。此刻,它安静地待在那里,
像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的、沉默的漂流瓶。她走过去,用钥匙尖费力地划开封箱胶带。
里面塞满了晒干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笋干,用塑料袋仔细包好、散发着独特咸鲜的梅干菜,
都是山野间阳光和泥土混合的熟悉味道。在这些东西下面,
压着一个用泛黄旧报纸层层包裹的小物件。她一层层揭开,报纸特有的油墨味弥漫开。最终,
一把钥匙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铜的,沉甸甸的。长久的岁月侵蚀下,
表面覆盖着一层黯淡的绿锈,摸上去有些粗糙、硌手。钥匙柄弯成一个简单的弧形,
顶端却被磨得异常光滑圆润,仿佛被无数个日夜温柔地、充满期许地摩挲过。
林晚的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铜锈,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酸涩感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悲伤,不是委屈,
是一种被遥远故乡猝然拥抱的、带着尘埃与暖意的强烈酸楚。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画面瞬间变得鲜活:湘西腹地,莽莽苍苍的群山温柔环抱中,
那片终年缭绕着乳白色云雾的茶山。春天,新芽萌发,
漫山遍野是深深浅浅、几乎要流淌下来的绿,绿得人心头发颤。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清冽的草木香、湿润的泥土气息,
有那种独一无二的、揉捻过后的新鲜茶叶汁液散发出的、带着微微涩意的、生机勃勃的清香。
外婆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在烧得旺旺的柴火灶前翻动着铁锅里的茶青,
锅里升腾起带着奇异甜香的白雾,氤氲了她的童年。小小的她,总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
仰着脸痴痴地看,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外婆慈祥的皱纹上舞动。外婆偶尔会停下,
用那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轻轻捏一下她的脸蛋,
然后变戏法似的塞给她一小块用茶叶熏制的、韧韧的、咸香入味的豆腐干。囡囡,看好了,
火候就是茶的命哩。欠一分,香气出不来;过一分,魂就焦了。外婆的声音,
带着浓重的、令人安心的乡音,温和又清晰,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尘埃,骤然在她耳边响起,
字字敲在心坎上。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她紧紧攥住那把冰凉的铜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
钥匙坚硬的棱角深深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却无比真实的痛感。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扭曲、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冷漠的、五彩斑斓的光海。
影光束、主管那永远带着审视意味的冰冷目光、同事们表面客气实则疏离的客套……这一切,
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冰冷的金属网,此刻清晰地显示出它狰狞的排斥力——它不再需要她了,
或者说,她纤细的灵魂,从未真正契合过这冰冷坚硬的网格。一个念头,
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微弱的光亮,
紧紧缠绕住她疲惫不堪、近乎停跳的心脏:**城市没有我的路了。
茶山……茶山或许能容我喘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燎原的星火,
带着焚尽过往的炽热,再也无法扑灭。三天后,林晚站在了望溪村的村口。
长途大巴卷起的漫天黄尘缓缓落下,露出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山还是那些沉默的、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峦,仿佛亘古不变。
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樟树依旧伫立着,只是树干上岁月的刻痕更深了些,
像老人脸上又添了几道皱纹。树下坐着几个抽旱烟的老人,
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拖着那个在城市里显得时尚、在这里却无比扎眼的拉杆箱,箱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
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打破了山村午后的沉寂。她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
也成了这片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的土黄、深褐背景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哟,
这不是林家阿婆的外孙女吗?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
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叫……林晚?大学生哩!咋回来了?他的声音洪亮,
带着浓重的乡音,在山谷间激起小小的回响。
旁边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布褂、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咂咂嘴,上下打量着林晚,
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旧物件:啧,穿得这么光鲜亮亮,怕是城里头待不惯了吧?
回来看看?林晚努力牵动嘴角,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点了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回来看看外婆的老屋。她加快了脚步,
试图摆脱那些好奇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看你能坚持几天”意味的目光。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粘在她的背上,
一直追随到她拐上通往半山老屋的那条更窄、更陡峭、被荒草几乎淹没的小径。外婆的老屋,
孤零零地蹲在半山腰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土坯的墙体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下斑驳而脆弱,
几块残破的青瓦零落地散在屋檐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连退几步,
剧烈咳嗽起来。屋里的光线很暗,几缕阳光艰难地从蒙尘窗纸的破洞里挤进来,
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土,
踩上去软绵绵的,留下清晰的脚印。墙角挂着巨大的蜘蛛网,在气流中微微颤动。
外婆曾经忙碌的灶台冰冷漆黑,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垢。屋子里空荡荡的,
只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板凳和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木桌,
无言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和时光的荒芜。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凉感瞬间攫住了林晚。
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拉杆箱倒在脚边。一路支撑着她的那股近乎悲壮的冲动,
在这个破败冰冷的现实面前,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酸涩。不行,不能就这么被击垮。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泥土和霉菌味道的空气刺激着鼻腔。目光扫过阴暗的屋子,
最终落在那架通往阁楼的、同样布满灰尘的窄小木梯上。记忆里,
外婆总把一些重要的、舍不得丢的宝贝藏在那上面。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走到木梯前。梯子老旧得厉害,脚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胆战。
阁楼低矮,直不起腰。光线更暗,只有屋顶几处瓦片破损的地方漏下几缕天光。
空气里的灰尘浓得几乎能摸到。
角落里堆满了杂物:缺了口的陶罐、散架的竹篾筐、几捆早已朽坏的稻草……她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翻找。蛛网粘在脸上、手上,她也顾不上。
在一个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的旧木箱旁,
她的手碰到了一叠用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厚纸。心头猛地一跳!
她小心地拂去表面的灰尘,解开麻绳。纸张很脆,边缘已经卷曲破损。借着屋顶漏下的微光,
她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是毛笔写的,竖排,工工整整,却又带着一种农人特有的质朴力道。
望溪春茶焙制手札。外婆的字!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
她几乎是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法力道、烘焙的温度时长……甚至还有外婆用更小的字迹在一旁标注的心得:谷雨前三日,
晨露未干时采,叶尖带露,其香最幽。揉捻需缓,如抚婴孩,力重则伤叶脉,汁出味涩。
初焙火宜文,如冬日暖阳,逼其水汽而不夺其青绿;复焙火稍武,如夏日烈阳,
定其香型而固其味……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外婆佝偻着腰,在灶火前全神贯注的身影,
能闻到那弥漫在记忆深处的茶香。这本手札,像黑夜中的灯塔,
瞬间驱散了林晚心中弥漫的迷茫和荒凉。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外婆的茶,
不能就这么断了!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像上了发条一样忙碌起来。她挽起袖子,
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勉强把老屋清理出能住人的样子。然后,
她一头扎进了屋后那片早已荒芜、被杂草荆棘吞噬的茶山。锄头挥下去,震得虎口发麻,
手臂酸痛。锋利的茅草和带刺的荆棘毫不留情地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汗水混着泥土流进伤口,火辣辣地疼。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她裸露的皮肤,
后颈晒得发烫刺痛。她咬着牙,挥舞着沉重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清理、开辟。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在背上洇开大片的深色印记,又被烈日烤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
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和锄头把上的木刺、泥土混在一起,钻心地疼。
偶尔有路过的村民,看到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总会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眼神复杂。
哎,那不是林阿婆家的女大学生吗?村西头的王婶挎着篮子,嗓门洪亮,
毫不避讳地对旁边的李叔说,看她那细皮嫩肉的,锄头都拿不稳吧?哪像是干农活的料哟!
这是做啥呢?瞎折腾!李叔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林晚奋力挥锄的身影,
摇摇头:听说要种茶?这年头,种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年轻人,脑子一热,不懂事啊!
白瞎了读书的钱!就是就是,王婶撇撇嘴,看她那样子,
没几天就得哭着跑回城里去!这些议论,像长了翅膀一样,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
她直起酸痛的腰,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望向山下那些指指点点的身影。
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她深吸一口气,
带着泥土腥味和汗水咸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她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不去听,
只是更用力地把锄头砸进板结的泥土里。锄头落下,发出沉闷的咚声,
仿佛是她倔强的回答。清理茶园只是第一步。当林晚按照手札上最基础的要求,
尝试烘焙自己采摘的第一批、为数不多的鲜嫩茶青时,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外婆留下的那口大铁锅还在,只是锈迹斑斑。她费力地清洗干净,
架在临时垒起的简易灶台上。柴火是山里捡来的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
散发着浓郁的松油味。她回忆着手札上的描述:初焙火宜文,如冬日暖阳……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灶膛里的火势,手忙脚乱地将茶青倒进温热的锅里。
指尖刚触碰到滚烫的铁锅边缘,就烫得她嘶地一声缩回手。她慌忙抓起锅铲,
学着记忆中外婆的样子开始翻炒。然而,锅铲在她手里显得无比笨重,茶叶根本不受控制,
不是粘在锅底,就是被翻到锅沿,受热极不均匀。
锅里腾起的白色水汽带着一股生涩的青草气,而不是记忆中那诱人的甜香。她手忙脚乱,
额头上急出了汗。手札上那句翻炒需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
她越是紧张,动作越是僵硬。火候似乎也出了问题,松枝的火力时大时小,难以掌控。
渐渐地,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头发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
彻底盖过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茶香。林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咬着嘴唇,加快了翻炒的速度,
试图挽救。但一切都太晚了。
当她把锅里那些蜷缩着、通体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炭黑色的茶叶铲出来时,
指尖都在发抖。那堆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焦苦味,静静地躺在竹簸箕里,
像是对她所有努力的无情嘲笑。她呆呆地看着这堆失败品,灶膛里残余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
映出她眼中浓重的失落和茫然。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焦黑的茶叶上,瞬间消失不见。
阁楼上那本被奉若珍宝的手札,此刻仿佛也变得遥不可及,
纸上那些曾经给予她无限希望的文字,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符号。外婆温和的叮咛犹在耳边,
现实却冰冷刺骨。难道自己真的……不行?山村的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万籁俱寂,
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深处发出细碎而执着的鸣叫。老屋的窗纸破洞透进几缕清冷的月光,
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林晚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白天的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焦糊的气味仿佛还顽固地停留在鼻端,挥之不去。
那堆焦黑的茶叶在脑海里反复闪现。她猛地坐起身,胸口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摸索着下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跌跌撞撞地爬上那架危险的木梯,再次来到阁楼。她几乎是扑到那堆杂物前,凭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