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闷热是种刑罚,湿漉漉裹在皮肤上,像裹尸布。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劣质垃圾腐烂后的甜腥,混着泥土深处翻上来的阴冷潮气,让人喘不过气。
我坐在那张旧藤椅上,脊椎骨硌着断裂又勉强绑缚住的藤条,发出细碎、濒死的呻吟。
她消失一年零七天。日子像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着,伤口不流血,只是溃烂。
围巾就在我手里,灰扑扑的,蜷缩着。那是她最后留下的东西,上面曾经有种气息,
干净又温暖,像冬天晒透的棉被里藏着的阳光。是橙花?是皂角?我说不清。
我只知道那是她的味道,像她这个人一样,安静又固执地存在着。我把脸深深埋进去,
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像溺水的人在寻找最后一口空气。
胸腔里那块冰冷的石头被这动作牵扯着,沉甸甸地坠痛。味道淡了,像退潮的海岸线,
每一次埋首,那点残存的暖意就退得更远些,只剩下灰尘和织物本身腐朽的气息,
顽固地钻进鼻腔。窒息感顺着喉咙爬上来,扼紧,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可我停不下来。这腐朽的气息是我和她之间,最后一条细若游丝、随时会断裂的脐带。
街角那盏路灯,昏黄、浑浊的光晕,是这浓稠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它悬在头顶,
像个垂死的独眼巨人,苟延残喘。灯罩锈迹斑斑,里面的光丝接触不良,
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鸣。它太老了,像这条街,像我屁股底下这张椅子,
也像我。光时明时暗,不规则地跳动着,每一次明灭,都把我的影子撕扯、拉长、扭曲,
然后狠狠摔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或者旁边斑驳脱落的墙上,像个被反复蹂躏的破布娃娃。
影子每一次被碾碎又拼凑起来,都带着一种无声的尖叫。嗡鸣声钻入耳道,在颅骨里震荡,
和胸腔里那块石头沉闷的搏动声混在一起,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椅子腿下,
几片暗绿色的苔藓在湿漉漉的水泥缝隙里蔓延。那是她以前喜欢研究的东西,
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刮下来一点,夹在笔记本里,说它们有种倔强的美。如今,
它们在这污浊的光线下,绿得发黑,带着死亡的气息。椅子的呻吟,灯管的嗡鸣,
苔藓无声的蔓延,还有我胸腔里那块石头沉闷的搏动……所有的声音都在黑暗里发酵、膨胀,
塞满了耳朵,挤得脑袋生疼。世界被压缩成这一小团污浊的光晕,和光晕里这张破败的椅子,
以及椅子上这个被绝望腌透了的人。嗡鸣声陡然尖锐起来,像一根锈蚀的钢针猛地刺穿耳膜。
灯管剧烈地抽搐,光芒急促地明灭,频率快得让人头晕目眩。不是往常那种有气无力的闪烁,
而是一种垂死挣扎般的狂乱。光与暗疯狂交替,
每一次黑暗降临都像一块沉重的黑布狠狠砸在脸上,每一次亮起,
那浑浊的黄光又刺得眼球生疼。整个狭窄的世界被这癫狂的光影搅动得支离破碎,
墙上的影子疯狂地舞动、变形、分裂,像一个失控的噩梦。第几次了?
意识在眩晕的边缘挣扎。一个模糊的数字跳出来:一百零八?也许吧。这毫无意义的计数,
如同我每晚坐在这里呼吸围巾上残余的气味一样,只是某种可悲的仪式。
就在这光影狂舞的顶点,
就在那片刺目的光芒猛地亮起、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瞬间——光晕的中心,
紧贴着那张旧藤椅的轮廓,一个虚影浮现出来。极其稀薄,
像水汽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的痕迹。边缘模糊,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风吹散。
它没有颜色,只有比周围的光晕更深一点的灰白轮廓,勾勒出一个坐着的姿态。
纤细的脖颈微侧,肩膀的线条柔和地塌陷下去,仿佛正低头看着膝头。
一缕虚幻的发丝垂落在那虚影的脸颊旁。是她。那个坐姿,我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的纹路。
无数次,她就坐在那里,膝盖上摊开一本书,或者只是安静地看着远处,
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那个微微侧头的角度,
那缕垂下的发丝……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心脏猛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捏紧,然后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又在下一秒以爆炸般的速度冲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
窒息感不再是缓慢的绞杀,而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胸口,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抽空。
我猛地从藤椅上弹了起来,像一具被电流击中的尸体。椅子腿在湿滑的地面刮擦,
发出刺耳的尖叫。“小汐?”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光晕中心。那个虚影,
在我起身带起的气流和剧烈动作的惊扰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中的倒影,
剧烈地波动、摇曳起来。那模糊的轮廓线条瞬间紊乱、拉长、扭曲,
稀薄的灰白色迅速被周围浑浊的黄光吞噬、溶解。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它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只剩下那盏破灯还在头顶神经质地嗡鸣着,
光芒恢复了之前那种半死不活、令人窒息的频率,照着空荡荡的藤椅,
照着墙上我那剧烈颤抖、显得巨大而狰狞的影子。一股无法抑制的酸热猛地冲上鼻腔,
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弯下了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滴,两滴。
不是雨。水泥地贪婪地吸走了那点微弱的温热,没留下丝毫痕迹。我跌坐回藤椅上,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藤条断裂处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大口喘着气,
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眼睛死死盯着刚才虚影出现的位置,
那里只有浑浊的空气,在灯光下缓慢地浮动着灰尘。幻觉。一定是幻觉。
是疲惫、绝望和这该死的、永无休止的嗡鸣共同制造的幻象。
是大脑在深渊边缘徒劳的自我安慰,编织出的最残忍的谎言。我狠狠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
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攥着围巾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骨节突出,微微颤抖。
那点腐朽的织物气息,此刻闻起来更像坟墓里的土腥。就在这绝望的自我否定中,
一种更细微、更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心头。刚才那虚影消失的瞬间,
在那片浑浊的光晕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气息。
不是围巾上的腐朽气味。那是一种……一种久违的、带着水汽的清冽,
像雨后清晨折断的草茎,或者……冷冽的栀子?是她身上最后那段时间,常常萦绕的味道。
那味道只存在了一刹那,短促得如同错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穿了麻木的外壳,
留下一个灼痛的小孔。我猛地吸了吸鼻子,徒劳地想在污浊的空气里再次捕捉到那丝气息。
什么也没有。只有梅雨的湿霉味,垃圾的腐酸味,
还有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被绝望浸泡透了的颓败气息。嗡鸣声依旧,灯光昏黄依旧,
藤椅冰冷硌人依旧。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只是这漫长窒息夜晚里,
一个格外残酷的插曲。我瘫在椅子上,像被抽掉了骨头。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团光晕的中心,
仿佛那里会再次裂开一道缝隙。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光,浑浊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缓慢、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是哑姑。
她推着那辆锈迹斑斑、轮子吱呀作响的垃圾车,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纪念碑,
准时出现在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布满深壑皱纹的额头上。
她穿着那件永远洗不干净的深蓝色工装,沾着不明的污渍。她从不看我,
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握着长长的竹扫帚,
专注地扫着地上湿漉漉的落叶、烟头和不知名的秽物。竹丝刮擦着水泥地,
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是这死寂夜里唯一的节奏。沙沙……沙沙……每一次扫动,
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韵律。她的动作很慢,却很稳,
仿佛这清扫是她与这个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浑浊的光线勾勒着她佝偻的侧影,
像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压弯的弓。她扫过我椅子前面的地面,
扫帚几乎碰到了我沾满泥泞的鞋尖。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杂着汗酸、尘土和垃圾车铁锈的浓重气味。可她依旧没有抬头,
眼皮耷拉着,视线只停留在自己扫帚尖划过的那一小块肮脏的地面。仿佛我,
连同我屁股底下这张承载着无尽绝望的藤椅,
都只是她清扫路线上一个无法移动、但也不必在意的障碍物。
沙沙……沙沙……她绕到藤椅后面。我听到竹扫帚杆轻轻磕碰藤条的声音。然后,
是垃圾车轮子沉闷的滚动,和她那双磨损严重的旧胶鞋拖沓的脚步声。声音渐渐远去,
消失在巷子另一头更浓的黑暗里。我僵硬地转过头。那张旧藤椅,被无声无息地挪动了几寸。
椅腿在地上留下了清晰的拖痕,指向它原本的位置——那个她习惯坐着的位置,
正对着路灯投射下最清晰光斑的中心点。分毫不差。哑姑干的。只有她。一股冰冷的战栗,
无声无息地从尾椎骨窜上脊背。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刚才那光里的影子?她挪动椅子,
是在帮我……“校准”位置?为了什么?她那双浑浊的、永远低垂的眼睛里,到底映着什么?
她沉默的扫帚下,又扫过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碎片?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挪动了椅子。
像移动一件无生命的物品。我慢慢坐回被挪正的藤椅上。断裂的藤条再次硌进皮肉,
带来熟悉的痛感。位置似乎真的……更“对”了。头顶的光晕笼罩下来,
分毫不差地覆盖着她曾经存在的空间。我抬起头,再次死死盯住那盏灯,
盯住那团浑浊、嗡鸣不休的光源。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偏执。
再来一次。求你,再来一次。嗡鸣声似乎更响了,像无数细小的金属昆虫在耳道里振翅。
灯光依旧昏黄,依旧不稳定地闪烁着,但再没有出现刚才那种疯狂的抽搐。
光晕只是安静地流淌着,像凝固的、肮脏的油。时间在窒息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潮湿的霉味、垃圾的酸腐气、围巾上残留的朽败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背景。
只有苔藓在椅子腿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无声地蔓延,那暗沉的绿色仿佛又深了一点。
一次也没有。那虚影,那丝微弱的气息,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
耗尽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运气,也耗尽了那破灯最后一点制造奇迹的能力。夜更深,更沉。
雨丝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冰冷地落在脸上,脖子上。我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凝固在冰冷的藤椅上,凝固在污浊的光晕里。只有眼睛,干涩、灼痛,
依旧固执地钉死在头顶那团光上。它沉默着。只有嗡鸣。***路灯的光晕里,
虚影越来越清晰。从最初模糊的水汽轮廓,到后来能看清她侧脸的弧度,垂落的发丝,
甚至那件常穿的米白色薄开衫柔软的纹理。出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是深夜我枯坐时,
有时是凌晨我拖着灌铅的双腿归来时。每一次,
那盏灯都会先经历一阵剧烈的、仿佛要炸裂般的疯狂闪烁,然后光芒骤亮,
她的影子便在那刺目的光中浮现,比上一次更清晰一点,停留的时间也更长几秒。
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那股冷冽的栀子气息,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地钻进鼻腔,
像一把冰锥凿开记忆的冻土。每一次消失,
都留下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更强烈的、自欺欺人的渴望。
我像吸毒者追逐着虚幻的快感,病态地依赖着这光里的幻影。
所有清醒时认定的“幻觉”理论,在这越来越清晰的影像面前,脆弱得像一张湿透的纸。
我开始疯狂地研究那盏灯。白天,当它沉默地矗立在惨淡的天光下,
我踩着垃圾和湿滑的苔藓,凑近它锈迹斑斑的灯柱。手指抚摸过冰冷粗糙的铁皮,
试图找到任何异常的缝隙、按钮或者铭文。什么都没有。只有厚厚的铁锈和污垢。
我用手机拍下它的每一个角度,放大,再放大,在图片里寻找蛛丝马迹。
灯罩里那根老旧的灯管,在照片里只是模糊的一团光晕。我甚至去翻找附近老旧的电箱,
里面线路混乱,布满灰尘和蛛网,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一无所获。
这诡异的现象似乎只属于夜晚,只属于那团特定的、带着嗡鸣的昏黄光晕。
哑姑依旧是沉默的见证者。她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垃圾车,沙沙地扫过地面。
每一次我因为追寻虚影而将藤椅带离原位,第二天凌晨,
总能发现它又被精准地挪回那个光斑的中心点。她的动作无声无息,像一阵夜风。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一种建立在巨大沉默之上的、扭曲的平衡。
她的目光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扫过那盏灯,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随即又垂下去,
专注于她扫帚下的方寸之地。那目光平静得让人心慌,仿佛她早已洞悉一切,包括我的痴狂,
也包括这盏灯的秘密,只是选择了永恒的缄默。她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压在我试图寻求答案的冲动上。时间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流逝。围巾上的气味几乎彻底消散了,
只剩下一种陈腐的、令人窒息的织物本身的臭味。我闻它的次数越来越少。光里的她,
成了新的、更强烈的毒药。直到昨夜。梅雨季似乎到了尾声,空气里的粘稠湿闷退去了一些,
但夜风依旧带着凉意。我坐在藤椅上,仰着头,脖子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僵硬酸痛。
眼睛干涩发胀,布满血丝,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地锁着那盏灯。嗡鸣声持续着,
灯光像往常一样不稳定地明灭。突然,毫无预兆地,那嗡鸣拔高,变得极其尖锐刺耳,
像无数根钢针同时刮擦着玻璃!灯管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欲目的白炽光芒!
那光芒瞬间吞噬了昏黄,像一颗微型太阳在头顶炸开!我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视网膜上残留着一片灼痛的亮斑。光芒持续了短短几秒,骤然熄灭!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还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就在这黑暗尚未完全被适应、视觉残留的亮斑还在眼前舞动的瞬间,光芒再次亮起!
不是之前的昏黄浑浊,也不是刚才的刺目惨白,
而是一种奇异的、柔和的、带着某种流动质感的清辉。它不再仅仅是一团光晕,
它像一束巨大的投影,清晰地投映在我面前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以及旁边那堵斑驳的墙壁上。影像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没有噪点,没有扭曲,
色彩饱满得如同亲临其境。是楼梯口。我们那栋破旧单元楼黑洞洞的楼道口。
时间显然是深夜,画面带着夜晚特有的清冷质感。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虽然听不见,但那动作的力度传递了出来。
一个人影踉跄着冲了出来,脚步虚浮,肩膀歪斜,手臂胡乱地挥舞着,
像是要甩掉什么粘稠的东西。他穿着我失踪那晚穿的深灰色夹克,背影摇摇晃晃,
浑身散发着一种失控的戾气。是我自己。一个醉得不成人形的我。紧接着,
另一个身影追了出来。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薄开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担忧。
她朝着那个踉跄的背影伸出手,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喊着什么。“阿沉!等等!外面冷!
你……”无声的画面里,那口型清晰得刺眼。是我的名字。
那个踉跄的背影——醉醺醺的我——猛地转过身!动作粗暴而突然。
他似乎被身后追来的身影激怒了,或者只是醉意驱使下的本能反应。他那只胡乱挥舞的手臂,
带着一种蛮横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狠狠地向后一抡!不是推。是抡。
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带着醉汉特有的、不受控制的巨大蛮力。手臂,
带着深灰色夹克的袖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她伸过来的手臂和胸口之间!
画面精准地捕捉到了撞击的瞬间。她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猛地失去了平衡!
脸上的担忧瞬间被惊愕和恐惧取代,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她的脚绊在单元门口那道不算高的水泥门槛上!身体向后倒去。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投影里,她的身体以一种缓慢得令人心碎的姿态向后倾斜,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下,
什么也没抓住。米白色的开衫衣角扬起。她的头,在倒下的轨迹中,
无可避免地、重重地撞向身后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棱角!撞击!
画面甚至清晰地捕捉到她后脑勺接触台阶棱角那一瞬间的、沉闷而残酷的形变!没有声音,
但那视觉的冲击力足以让人的胃部痉挛。她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楼梯下方的阴影里,
一动不动。米白色开衫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揉皱的雪。
而那个醉醺醺的背影——我——对身后发生的惨剧毫无察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是更加暴躁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像是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苍蝇,然后继续踉跄着,
脚步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街角、朝着这盏路灯的方向、朝着这张藤椅的方向,
摇晃着走了过来。他的身影在投影里越走越近,最终被拉长的影子覆盖了她倒卧的身体,
然后走出了投影的范围,消失在画面边缘。投影的光芒在画面边缘消失的瞬间,骤然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盏破灯,恢复了它微弱、浑浊、嗡鸣不休的常态。我坐在藤椅上,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雕。血液似乎从四肢百骸瞬间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冰冷的窒息感从头顶灌下,瞬间淹没了口鼻,扼住了喉咙。
肺叶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揉碎,一丝空气也吸不进来。眼前是浓稠化不开的黑暗,
视网膜上却顽固地、一遍遍重放着刚才的画面:那只蛮横抡起的手臂,
那向后倒去的惊恐眼神,那后脑勺撞击台阶棱角的瞬间……每一次重放,
都伴随着颅骨碎裂的、无声的闷响,在死寂的脑子里震荡。不是我推的。是抡。
是醉汉驱赶蚊蝇般、带着毁灭性无知的蛮力。是我干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巨大的铁钎,从头顶狠狠贯入,一路烧灼着神经、脏腑,穿透脚底,
将我死死钉在冰冷的藤椅上。五脏六腑被这铁钎搅动着、灼烧着,翻江倒海。
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牙关紧咬,
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不是我推的。是我干的。黑暗中,
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手背上,灼热滚烫。没有呜咽,
没有抽泣,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带动着身下破旧的藤椅,发出细碎、绝望的呻吟。
嗡鸣声依旧。灯光昏黄依旧。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一个世纪。
身体里那股毁灭性的冰冷和灼烧感,驱使着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藤椅被我带倒,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歪在潮湿的地上。我踉跄着,跌跌撞撞,
像那个投影里的醉鬼一样,朝着单元楼黑洞洞的楼道口冲去。脚步虚浮,
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眼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楼梯的轮廓在视线里扭曲、摇晃。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指甲刮擦着粗糙冰冷的水泥墙面。地下室的门锁着,落满了灰尘。我粗暴地拧动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