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剑魄吞星扩写蜀道在仲夏的酷烈日光炙烤下,
犹如一条被投入熔炉、扭曲挣扎的巨蟒。空气稠密滚烫,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
连飞鸟都匿了声迹,唯有蝉鸣在万丈悬崖间撕扯回荡,沉闷得令人窒息。
李白单薄的青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他嶙峋突兀的骨架上,勾勒出落拓不羁的轮廓。
他背负的那柄古剑,名为“青莲”,剑鞘斑驳黯淡,仿佛承载着比蜀道更悠远沉重的光阴。
此刻,他正驻足于一段最为狰狞的悬空栈道前,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奔腾咆哮的江水在深邃的谷底缩成一条灰白的怒线。吸引他目光的,
是数具悬挂在对面绝壁半腰的青铜悬棺。粗大的铁链早已被岁月侵蚀得锈迹斑斑,
色泽沉暗如凝固的淤血,深深嵌入嶙峋的石骨之中。其中一具悬棺下方的铁链,
不知何时已然断裂了大半,仅剩最后脆弱的一环藕断丝连,铜棺在炽热罡风的推搡下,
发出低沉痛苦的呻吟,每一次摇晃都牵扯着那根垂死的铁链,
嘎吱……嘎吱……仿佛就要挣脱束缚,坠入永恒的幽冥深渊。李白解下腰间的酒葫芦,
仰头痛饮。那是烈性十足的剑南烧春,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如同吞下了一团熔岩,
瞬间点燃了他胸腹间的燥郁之气。辛辣与灼热在血脉里奔突,
那双原本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的醉眼,此刻却猛地爆射出凌厉如电的精芒,
死死锁住那根即将绷断的锈蚀铁链。一种源自古老血脉的躁动在他体内复苏、膨胀,
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间唤醒。那不仅仅是想斩断锁链的冲动,
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召唤。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斩下去!
斩断这苟延残喘的枷锁,让那沉埋的过往重见天日!“喝啊啊——!”一声长啸,
压过了山风的咆哮与江水的怒吼。李白的身影在狭窄摇晃的栈道上骤然拔起!
并非轻灵飘逸的登仙步,而是带着一股蛮横决绝的力道,仿佛要将脚下摇晃的木板踏穿。
青莲剑在烈日下出鞘的刹那,一道纯粹到刺眼的寒光骤然撕裂了闷热的空气,
剑吟清越如龙啸九天,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那剑光并非飘逸的圆弧,
而是凝聚至极点的一线,带着斩断尘缘、劈开混沌的意志,
精准无比地劈向悬棺下最后一环倔强的铁索!铿——嚓!尖锐刺耳的金铁断裂之音响彻云霄,
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残忍美感。那根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铁链应声而断!
沉重的青铜悬棺瞬间失去了平衡,如同被洪荒巨兽扯落的巨齿,挟着沉闷的风雷之声,
朝着深渊轰然坠落!就在这铁链断裂、古棺坠落的电光火石之间,异变陡生!
葫芦口倾泻而出的琥珀色酒液,尚未落入下方深不可测的峡谷,却在半空中骤然凝滞!
悬棺坠落带起的猛烈气流,旋转着搅动着灼热的空气,竟似一只无形的巨手,
将那泼洒的剑南烧春瞬间塑形、淬炼!澄澈的酒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在炽烈的日光下急速结晶、延展、碰撞,发出细微而奇异的玉石交击之声。酒液并非蒸发,
而是凝结成了一个个古拙苍劲、闪烁着青铜光泽的文字,排列成行,
赫然是他名动天下的那首《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每一个字都如同从青铜铭文中拓印下来,携带着金属的冷硬与酒的灼热气息,
随着坠落的悬棺一同旋转飞舞,在绝壁前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短暂而永恒的奇观。
青铜字符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如同流星雨般追随坠落的棺椁,
在嶙峋如兽齿的绝壁峭面上划过一道道璀璨而凄美的轨迹。轰隆!
一声沉闷如远古战鼓的巨响自深渊底部炸开,伴随着大地的震颤传递上来。
坠落的青铜棺椁终于狠狠地撞击在峭壁中段一块突出的狰狞巨石之上!刹那间,火花四溅!
那不是普通的撞击火星,而是无数刺目耀眼的金星!
它们在炽热的岩石与冰冷的青铜剧烈摩擦的瞬间爆发出来,如同无数颗微小的太阳骤然炸裂,
带着灼热无匹的温度和刺破尘世的光芒,
瞬间照亮了峡谷一侧那常年笼罩在阴影里的巨大峭壁!
就在这片骤然亮起、转瞬即逝的星火光芒之中,
峭壁上一片原本毫不起眼的、被青苔和岁月尘垢覆盖的岩面,如同被无形之手拂去了尘埃,
清晰地显现出来!李白瞳孔骤然收缩!那陡峭的岩壁上,
竟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深刻入石骨的奇特纹路!那种文字绝非中土所传的楷隶行草,
而是充满了圆润流转又带着尖锐棱角的异域神韵。龟兹密语!李白的心猛地一沉,
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他曾在碎叶城的风沙里,在西域胡商的驼铃上,瞥见过这种神秘的文字。
星火光芒耀眼的刹那,那龟兹密语的刻痕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每一个弯折的笔画都在微弱的光晕中流淌,如溪水般汇入他的瞳孔深处。无需思索,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感应让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星火照骸骨,驼铃引迷途。
碎叶城东七十里,沙碛下有白虹。”驼铃!父亲李客!四十二年前的血腥逃亡骤然撞入脑海!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年幼的李白蜷缩在狂奔的马车角落,
听着车外刀剑撞击的刺耳声响和族人濒死的惨呼,母亲紧紧捂住他的耳朵,
却捂不住那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父亲李客,那个沉默而坚韧的身影,
在颠簸摇晃的车厢昏暗油灯下,神情凝重地用一柄解腕小刀,
极其专注地在随身携带的一枚黄铜驼铃内侧刻着什么……刻痕细微,
却一笔一划都透着绝望中的孤注一掷。那刻的,正是龟兹密语!那铃声,
曾指引他们穿越死亡戈壁,却也成了李白记忆深处永恒的惊悸回响。李白浑身冰凉,
如坠冰窟。昨夜!安州裴长史的厅堂里,烛影摇红,墨香缭绕。
他挥毫疾书《上安州裴长史书》,字字铿锵,句句肺腑,只为剖白心迹,
洗刷那些无端泼来的污浊脏水。情绪激荡处,
他奋笔直书父亲李客当年被迫远徙西域碎叶城的隐痛往事,那是他血脉中无法磨灭的烙印,
是他自证清白最有力的铁证。然而笔锋未歇,一直冷眼旁观的安州太守踱步过来,
那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韘的手轻轻按在了墨迹淋漓的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太守脸上挂着虚伪的平和笑容,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太白,此段……还是抹去为好。
前尘旧事,徒惹风波。” 那只手轻轻拂过,仿佛只是在拂去尘埃,
却将那段蘸着血泪的自证文字彻底抹去,只留下一片刺目的空白和墨污!那动作轻描淡写,
却比刀剑更冷酷。此刻,在这绝壁深渊之上,星火映照的龟兹密语,
与昨夜被强行抹去的自白,竟如此残酷地在李白的灵魂深处对撞、重叠!
父亲用驼铃密语记录的逃亡坐标,与他被湮灭的辩白,
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不可言说的黑暗漩涡——那背后究竟牵扯着何等惊天动地的隐秘?
一股混杂着彻骨寒意与岩浆般灼热怒意的风暴,在他胸中疯狂激荡,几乎要冲破躯壳!
------巍峨长安,层峦叠嶂的终南山深处,紫气氤氲不散。玉真观便如一颗明珠,
镶嵌在最为幽静的山坳之中。观宇飞檐斗拱,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大道至简的清贵气象。
精舍之内,檀香袅袅,气息清冽得仿佛能涤荡尽世间一切浊气。
玉真公主端坐于一方温润的蒲团之上,素衣如雪,纤尘不染。她眉目疏淡,气度高华,
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像,超脱于尘世纷扰之外。案几上摊开着一张色泽柔韧细腻的薛涛笺,
旁边放着一方紫檀木盒。她伸出春葱般的手指,轻轻揭开盒盖。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精舍内的温度仿佛骤降。盒中并无珍宝,只有一小块纯净剔透的万年玄冰,
中心封存着几缕如初凝新雪般的冰凉白气。盒底浅浅一层,
是刚从终南山巅千年不化冰雪中汲取的寒泉之水,清澈见底,兀自散发着缕缕刺骨寒烟。
玉真公主执起一支白玉柄的极品紫狼毫,毫尖轻轻点入寒泉之中。“太白,该磨墨了。
”她的声音清冷空灵,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在这寂静的精舍中回荡。
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敲击在虚空中的某个节点上。她并非看向李白,
目光依旧温润如水,却穿透了精舍的竹帘,穿越了千山万水,
落在那个身处蜀道绝境、心神剧震的身影之上。这声呼唤,如冰泉灌顶,
瞬间将李白从那惊涛骇浪般的回忆与震怒中拉了回来。
随着玉真公主那声“该磨墨了”的清泠之音穿透时空,李白神魂剧震的刹那,
她不染尘埃的手指已执起那支饱蘸了终南寒泉的极品紫狼毫。笔锋饱满欲滴,
凝聚着来自雪山之巅的极致寒意与灵气。笔尖,终于落向案几上那张素雅的薛涛笺。
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那薛涛笺仿佛活了过来!饱含寒意的墨汁并未如常晕开,
而是骤然在纸面上疯狂奔涌!漆黑的墨痕如同被赋予了暴戾的生命与意志,
瞬间脱离了笔毫的控制,剧烈地扭动、膨胀、裂变!它们化作千百道漆黑的铁蹄印痕,
狂野地践踏着雪白的纸面,发出沉闷如滚雷的“咚咚”声响。每一蹄踏下,纸面便深深凹陷,
墨汁四下飞溅,如同战场上溅起的污浊泥浆!墨迹纵横交错,迅疾无比地自行勾勒、延展!
眨眼间,纸上不再是优雅的字迹,赫然呈现出一片惨烈战场的缩影!
无数由浓墨构成的契丹铁骑,身形狰狞扭曲,盔甲简陋却透着蛮荒的杀气,面孔模糊一片,
唯有两点腥红如血的墨点作为眼睛,闪烁着残忍嗜血的红光。
他们无声地嘶嚎着那蹄声便是他们冲锋的咆哮,组成一把巨大的、锥形的死亡锋矢,
正狂暴地凿向图卷中央一座由淡墨虚虚勾勒出的孤城——幽州!
冰冷的杀气与战争的铁血轰鸣声,透过薄薄的薛涛笺,如同实质的寒流与声浪,
席卷了整个精舍!檀香被冲散,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硝烟与血腥的幻影气息。
玉真公主安然不动,眼神却骤然深邃,如同映照出千里之外真实的烽火与涂炭生灵的哀鸿。
狼毫悬停在半空,笔尖凝聚的最后一滴寒泉墨珠,冰冷刺骨,却无法落下,
似乎也被这纸面上的冲天杀气所冻结。
------李白深陷在蜀道绝壁之上父亲密语被抹双重冲击的怒海狂澜中,
玉真公主那声穿越千里的“磨墨”清音,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几乎在同一心跳的瞬间,
长安玉真观精舍内狼毫触纸、墨化契丹铁骑的冲天杀气,亦如无形的巨拳,隔着万水千山,
狠狠撞入李白的感知!那是一种超越了视觉与听觉的共鸣,
是即将被血火点燃的帝国命运发出的尖锐嘶鸣!
李白胸膛里翻滚的悲愤与那铁蹄踏破河山的狂暴画卷轰然对撞!他猛地仰天,
发出一声裂石穿云的长啸,啸声中再无半分醉意,
只剩下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无法浇灭的滔天怒火!“嗬啊——!!!”啸声未绝,
他眼中赤红一片,视线狂飙般锁定在身边一方鸡翅木大砚之上!那砚台厚重古朴,乌沉沉的,
边缘处雕着简单的卷云纹,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盛墨的器皿,
而是凝聚了他此刻全部激愤与反抗意志的武器!他俯身一抄,双臂筋肉虬结,使出全身力气,
将那方沉重异常的砚台高高举起!手臂上青筋暴凸如虬龙,血脉贲张!全身的精气神,
那被侮辱的自证,那被抹去的父辈血泪,那对远方烽烟的不祥预感,
连同他骨子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桀骜剑气,尽数灌注于这冰冷的石砚之中!
“去!!!”一声暴喝,如九天雷霆炸响!那方鸡翅木大砚脱手飞出,
化作一道沉重凄厉的乌光,带着碾碎一切障碍的决绝与李白全部的愤怒与剑气,
撕裂蜀道上空灼热的空气,呼啸着,以超越凡人想象的速度,直扑长安城的方向!
仿佛一道贯日的长虹,裹挟着蜀道的罡风与深渊的咆哮,撕碎了空间的距离!轰——!!!!
长安城的心脏,巍峨壮丽的含元殿上空,晴朗的白昼骤然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巨响撕裂!
那方裹挟着蜀道风雷与李白无边怒火的砚台,如同陨星坠地,
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含元殿最高处、覆盖在大殿主脊中央的一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当!
哗啦啦——!!!璀璨的琉璃在狂暴的冲击下瞬间炸裂!
无数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阳光的碎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含元殿前宽阔的龙尾道上,
叮当作响,又碎裂成更细小的琉璃雪。殿宇的阴影下,光尘弥漫。然而,
惊魂未定的人们抬头望去,更加诡异的一幕让他们彻底窒息!那片被击碎琉璃的主脊瓦当,
其下覆盖的坚固陶制瓦身并未完全脱落,而是在那蕴含了李白惊世剑气的一击之下,
布满了蛛网般密集而奇异的裂纹!碎裂的琉璃碴深深嵌入那些陶胎的裂缝之中,
在正午炽烈的阳光直射下,那些嵌入琉璃碎屑的裂纹竟然闪烁出刺目的光芒!
更令人心脏停跳的是,这些交织的裂纹,连同其中闪烁的琉璃碎光,
大的陶瓦上形成了三个残缺不全、却又笔锋嶙峋、神韵逼真的古篆大字轮廓——“谪仙人”!
那正是天宝元年,玄宗皇帝李隆基在兴庆宫沉香亭畔,醉看李白挥毫《清平调》后,
龙颜大悦,亲手提笔为他御封的称号“谪仙人”之印鉴的模样!此刻,
这御赐封号的一部分——“仙人”二字几乎完整,唯有象征天界贬谪意味的那个“谪”字,
其代表“言”字旁的笔画,被琉璃碎片炸开的裂纹粗暴地切断、覆盖、抹去!
只剩下一个残缺怪诞的“谪”字主体杵在那里,裸露着断裂的茬口,
仿佛上天对这个封号最冰冷无情的嘲弄!琉璃碎片如同冰冷的星辰碎片,
裹挟着含元殿顶的尘埃与那诡异裂纹的诅咒气息,簌簌落下。
其中一片狭长锋利、边缘闪烁着七彩锋芒的琉璃,如同一柄被命运掷出的飞刀,旋转着,
精准无比地射入下方离大殿不远、一间供翰林待诏休憩的偏殿轩窗之内。窗内书案上,
正摊放着一卷墨迹初干的诗稿。纸是上等的澄心堂纸,墨是浓郁的松烟古墨,字迹狂放不羁,
正是李白醉后挥毫写就的名篇《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此处为原诗气象那片琉璃碎片,
带着含元殿瓦当上的“谪仙”裂痕之息与李白掷砚的狂暴剑气,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刺入了“吴王宫里醉西施”那一行墨字的正中!嗤——!一声细微却令人心悸的轻响。
琉璃深深嵌入纸页,边缘灼烧出一圈焦黄的痕迹。残存的琉璃碎面上,
依旧微弱地倒映着含元殿顶那残缺的“谪仙人”印痕。紧接着,那被琉璃刺穿的诗行,
墨迹骤然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疯狂地扭曲、蠕变、沸腾起来!
苏台”、“乌栖时”、“吴王宫”、“醉西施”那些原本描绘着吴越旧梦、宫廷奢靡的汉字,
瞬间被一股来自北方的狂暴铁蹄气息所侵染、撕裂!墨迹翻滚着,
幻化出巨大的、由尖锐原木构成的拒马鹿角,层层叠叠,狰狞交错!鹿角之后,
仿佛有无数面目模糊、身着范阳边军服饰的魁梧身影在浓重的阴影里列阵,
肃杀之气透纸而出!丝竹管弦之声彻底湮灭,唯有低沉压抑的战鼓声隐约传来,越来越响,
如同闷雷碾过大地。吴王夫差宴乐的华丽宫阙虚影,
在鹿角阵与兵戈阴影的挤压下哀鸣着扭曲、坍塌,最终被彻底吞噬,
纸面上只剩下范阳军帐那冰冷的鹿角布局。第二章:云舟逆岁天宝五载的秋分,
长安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黄昏里。暮色并非纯粹的金红,而是由无数飞扬的尘霾调和而成,
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顶和喧嚣的人潮之上。西市,这座帝国财富与奇珍的熔炉,
此刻也显得有些滞重。胡商驼铃沉闷,吆喝声裹着尘沙,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牛羊膻气、香料异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山雨欲来的焦躁。
李白独立于西市最为开阔的十字街口。他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圆领澜袍,
此刻沾染了大片淋漓的墨迹,粘稠乌黑,与他因酒意和怒意而布满血丝的醉眼相互映衬。
脚下,是一只被掀翻的巨大砚台,材质非金非玉,
乃是杨国忠着人精心搜罗的所谓“七宝”所制——玳瑁镶边,玛瑙作池,
嵌着瑟瑟、琥珀、砗磲、金精等物,
在昏暗的天光下兀自闪烁着过度雕琢的、令人作呕的华光。这方砚台,
连同那套价值连城的紫毫笔,是杨国忠半个时辰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与笼络姿态,
硬塞到他手中的“厚礼”。此刻,这“厚礼”连同里面盛满的御赐极品松烟墨,
正以最狼狈的姿态倾覆在长安西市冰冷的青石板上。浓稠如膏的墨汁,并未平静地流淌。
它们仿佛被李白胸中那难以遏制的郁勃之气所激荡,如同拥有了生命般,
极其狂野地沿着青石板缝隙向四面八方凶猛蔓延!墨浪翻涌,发出奇异的“汩汩”声,
如同地下暗河的咆哮。它们遇凹则聚,逢凸则绕,所过之处,
青石板上纵横交错的天然纹理与人工凿刻的防滑凹槽,竟成了这诡异墨潮天然的笔道与画布!
漆黑的墨迹在石板上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自行凝结、塑形,超越凡俗书写的极限,
力透石髓的狂草大字——正是他那首惊世之作《蜀道难》中最具冲击力的核心句:“噫吁嚱,
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每一个字都大如车轮,
墨色浓黑沉郁得仿佛能吸纳世间一切光线,笔画间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凌厉气势,
深深“钉”入长安西市的石基之中。那“难”字最后一笔的枯涩飞白,
如同绝壁上垂死的悬藤,直指暮色沉沉的苍穹,无声地控诉着现实宦途的险恶,
比那蜀道绝壁更令人绝望窒息。周遭的喧嚣骤然死寂。
胡商、贩夫、走卒、身着锦绣的贵胄子弟,
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青石板上活过来的墨字奇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恐惧、迷惑、敬畏,种种情绪在凝固的空气中交织弥漫。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被墨字钉牢之时,几个因惊骇而慌乱失措的胡商——穿着厚重的毛毡靴,
靴底沾满来自遥远西域的沙尘与驼粪碎屑——下意识地向后退避,
笨重的毡靴狠狠碾踏在那仍在微微蠕动、尚未完全干涸的“难于上青天”的墨渍之上!嗤啦!
靴底粗糙的毡毛与浓稠墨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墨花四溅,如同破碎的乌鸦翅膀。
然而,就在这被践踏、被撕裂的狼藉墨污中心,异象再生!被碾压的墨渍并未就此湮灭,
反而在毡靴粗暴摩擦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火焰的奇异油脂,骤然浮凸、沸腾!浑浊的墨汁中,
竟清晰地显现出一段竹节的纹理——那绝不是天然青石的纹路,
而是人工精心雕琢打磨过的湘妃竹!竹节修长清雅,
上面天然晕染的点点泪斑棕褐色斑点于墨色基底上清晰可辨。更令人心惊的是,
这浮起的湘妃竹影像并非完整,
竹身上赫然横贯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拗断的裂痕!裂痕边缘犬牙交错,
充满了暴戾的断口。开元十八年!阳春三月!记忆的闸门被这折断的湘妃竹影像狠狠撞开!
李白眼前瞬间模糊,仿佛又置身于荆楚之地的浩渺云梦泽畔。暖风熏人,桃花如雨。
初出蜀地、意气风发的他,辗转来到襄阳鹿门山,
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拜谒早已名满天下的诗坛前辈——孟浩然。襄阳城南的汉水之滨,
垂柳依依,烟波澹荡。孟夫子一身布衣,风神散朗,正持一根斑驳的湘妃竹钓竿,
悠然垂纶于碧水之间。清风徐来,谈笑鸿儒,诗酒相酬,那是何等的快意风流!然而,
当年轻的李白带着几分少年狂气,纵论天下,指点江山,豪情万丈地欲效仿先贤管仲、乐毅,
一展经天纬地之才时,孟浩然却只是温和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刻,
不知是心绪激荡,还是冥冥中的预示,孟夫子手中那根看似坚韧的湘妃竹钓竿,
竟毫无征兆地在靠近手柄的部位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断裂的脆响,
在宁静的春水边显得格外刺耳。当时只道是偶然失手,那断裂的竹节,
连同孟夫子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是惋惜?是洞察?还是某种不祥的预警?
,都化作了一段诗酒风流的余韵。此刻,长安西市冰冷狼藉的墨污之上,
这道由暴戾毡靴踩踏而浮现的、清晰无比的湘妃竹裂痕,像一道邪恶的符咒,
灼烧着李白的眼睛!它的走向,它的断口,甚至那股蕴含在裂痕深处的、决绝而暴戾的气息,
都与他记忆中鹿门山畔的那一幕惊人地重合!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秋分的暮风更刺骨,
瞬间从脚底窜上李白的脊梁骨!三天后!他猛地想起三天后的行程安排——邠州!
他应好友之邀,即将前往邠州!心思电转间,眼前的景象再次诡谲地扭曲、叠加!
浮凸于墨渍之上的湘妃竹断裂影像,其裂痕的末端骤然延伸、弥散,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
自行晕染开一幅新的、阴森可怖的图景:冰冷、潮湿、粗粝不堪的狱墙!
墙面上布满了污秽、刻痕、以及……大片涂抹的、混乱狰狞的字迹!那字迹癫狂潦草,
充斥着绝望和戾气,
赫然是他那首用以歌咏豪侠义气、寄托慷慨情怀的《扶风豪士歌》中的句子!然而在此处,
这些诗句被涂抹得支离破碎,攀附在肮脏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受刑者最后的挣扎与诅咒!
湘妃竹钓竿断裂的裂痕走向,竟与这邠州牢狱墙上《扶风豪士歌》的疯狂涂鸦笔迹走势,
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那断裂的优雅竹节,仿佛就是那冰冷牢狱的序曲!
炸开:鹿门山初遇孟浩然的断竿之兆 → 长安西市墨渍显影 → 三日后的邠州牢狱之灾!
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这是命运冰冷的手指,蘸着最污秽的墨,在时间轴上刻下的残酷预言!
“嗬——!”李白只觉得一股腥甜的浊气直冲喉头,那不是酒气,
而是极度惊骇与愤怒交织的逆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想要摆脱这如同蛛网般缠绕而来的不祥预兆。轰喀——!!!!就在李白心神剧震,
几乎要呕出血来的瞬间,头顶那片被尘霾笼罩、沉闷如铅的秋分暮空,
毫无征兆地骤然炸开一道惨白刺目的霹雳!这道闪电并非寻常的枝杈状,
而是如同一条暴怒的白色狂龙,扭曲着、咆哮着,裹挟着震碎一切魂魄的巨响,以灭世之威,
精准无比地劈击在十字街口不远处、一家挂着“金龟贳酒”醒目招幌的豪华酒肆门前!
那正是数年前,他与贺知章初遇,上演“金龟换酒”千古佳话的地方!
震耳欲聋的雷声尚在长安城上空滚荡轰鸣,
惨白的电光残影还烙印在无数人惊骇欲绝的视网膜上。被雷霆劈中的酒肆门前,
并非焦黑一片的木炭残骸,而是在炽热到极致的焦土中央,诡异地裸露出一件器物!
那东西半掩在散发着青烟、还带着暗红火星的滚烫焦土中,
边缘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瞬间熔融后又急速冷却的扭曲狰狞形态。材质黝黑深沉,非金非玉,
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亘古沧桑的味道。它大约只有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
边缘布满了可怕的豁口与裂纹,
仿佛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被硬生生击碎、撕裂下来的一角残骸。李白的心脏,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手狠狠攥住!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八卦镜!
一面由极其罕见的陨铁混合着深海沉银锻造而成,
其上镶嵌着先天八卦符文、内蕴道门秘法的古镜!是他十八岁那年,在蜀中戴天山修道学剑,
心高气傲,自认已窥破红尘、斩断俗缘,不屑于再依靠外物法器映照己身、堪舆吉凶时,
亲手弃之于万丈幽谷云海之中的那面随身不离的八卦镜!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可能在长安?!在雷霆焚烧的焦土中显现?!李白近乎本能地,
踉跄着扑到那片仍散发着恐怖热浪与焦糊气味的雷击坑边缘,顾不上灼烫,伸出颤抖的手指,
拂开那面残镜上覆盖的滚烫浮土与灰烬。当黝黑的镜面终于显露出来时,
李白的呼吸彻底停滞!镜面并未映照出他此刻惊骇欲绝、须发散乱、墨迹斑斑的狼狈面容。
那破碎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漆黑镜面上,如同打开了通向幽冥地狱的窗口,
正弥漫翻滚着浓稠得化不开的灰绿色雾气!那绝非自然的山岚水汽,
而是带着腐败、腥甜、剧毒气息的瘴疠之雾!雾气浓得如同凝固的尸液,
在碎裂的镜片中扭曲蠕动。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这片象征死亡与放逐的浓重瘴雾深处,
赫然浮现出几片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那阴影的轮廓,
依稀可辨是巨大楼船高耸的船楼和折断的桅杆!只是这些楼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壮威严,
船体被焚烧得焦黑一片,露出了狰狞扭曲的龙骨,
断裂的桅杆上挂着破烂不堪、犹自冒着黑烟的残帆!整个景象被瘴雾包裹、缠绕,
如同幽冥河上漂浮的鬼船残骸,透出无尽的凄凉与死亡气息。
就在这片被焚烧的舰队残骸阴影上方,破碎的镜面瘴雾之中,
几片焦枯蜷曲、边缘带着暗红火星的残破纸片,如同被诅咒的蝴蝶,
在凝固的毒雾中诡异地悬浮、沉浮。尽管字迹大半焦糊残缺,
但李白那独一无二、狂放不羁的笔迹,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刺穿迷雾,
灼痛了他的双眼——那正是他为颂扬太上皇玄宗西幸蜀地而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
永王李璘!东巡舰队!被焚毁的战船!裹挟着他颂圣诗篇的残卷,
一同沉沦在这象征流放与死亡的夜郎瘴雾之中!十二年前的弃镜,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