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烬登基的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承天殿前乌泱泱跪了一地朝臣,
像一群被寒霜打蔫了的鹌鹑。紫宸殿总管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如同钝刀刮过青石板:“陛下有旨——”那声音顿了顿,
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吊人胃口的恶趣味,在冬日凛冽的清晨空气里久久回荡。
满朝文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终于,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子,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咨尔内侍监总管荀鹤,温良恭俭,
克娴内则,秉性柔嘉,深慰朕心……特册立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钦此——”死寂。
绝对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前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寒风吹拂着朱红官袍的猎猎轻响。
跪在前排的礼部尚书陈大人,那位须发皆白、一辈子都在和《周礼》较劲的老夫子,
身体猛地一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后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嗬嗬”声,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盯着紫宸殿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漆大门。
他枯瘦的手指痉挛着,死死抠住了冰冷的金砖缝隙,青筋暴起。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
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鲜血,从陈老尚书嘴里狂喷而出,
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身前光洁冰冷的金砖上,宛如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残梅。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闷响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短暂的死寂后,承天殿前彻底炸了锅!
“妖孽!惑主乱政的阉竖!” 兵部侍郎洪钟般的咆哮第一个炸开,他猛地站起,
手指戟指紫宸殿的方向,须发戟张,目眦欲裂,“祖宗法度何在!人伦纲常何存!陛下!
陛下!您糊涂啊!”“我大胤开国三百年,从未闻此等悖逆人伦、颠倒乾坤之事!
” 御史中丞捶胸顿足,声音嘶哑,涕泪横流,仿佛天已经塌了,“宦官为后?
滑天下之大稽!陛下!此旨若行,国将不国啊陛下!”“妖人荀鹤!定是以邪术蛊惑圣心!
” 有人捶打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嘶吼,“此獠不除,国无宁日!”“陛下!收回成命啊!
” 悲愤的哭喊声、愤怒的斥骂声、绝望的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
一波高过一波,猛烈地冲击着紫宸殿那巍峨紧闭的门扉。殿前侍卫们紧握着刀柄,脸色煞白,
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被这滔天的声浪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门扉之后,却是另一个世界。
紫宸殿深处,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浓烈的龙涎香霸道地盘踞在空气里,
却压不住一丝若有似无、带着点甜腻的膏药气息。司徒烬,
这位刚刚坐上龙椅、年仅二十岁的新帝,正赤着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
他穿着一身明黄的常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一头墨发随意地披散着,
几缕发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他手里捏着一把锋利的金剪,正慢条斯理地,
将一本明黄色奏章外壳上精致的龙纹,一点点、耐心地剪下来。在他脚边,
散落着更多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奏章外壳。明黄的碎片铺了一地,像一场诡异的、金灿灿的雪。
而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
赫然摊开着一卷刚刚写就的、墨迹淋漓的诏书——正是外面引发滔天巨浪的那道“立后诏”。
司徒烬似乎对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反对声浪充耳不闻。他剪下最后一片龙鳞形状的碎片,
唇角勾起一个孩子般纯粹又偏执的弧度。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片小小的金箔龙鳞,凑到唇边,
轻轻呵了一口温热的气息,然后,将它仔细地、珍重地贴在了诏书卷首“册立”二字的上方。
那点金色,在墨字间显得突兀又刺眼。“鹤卿,”他忽然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刚睡醒似的慵懒沙哑,却异常清晰,目光投向御案斜前方阴影笼罩的角落,
“你看,朕亲手给你剪的聘礼,好看么?”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跪坐在蒲团上,
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沉寂千年的石像。他穿着深青色的内侍总管蟒袍,一丝不苟,
连袍角的褶皱都透着古板。他面前放着一个矮几,上面摊开着一卷厚重的《胤史》,
旁边搁着笔墨。他正执笔,手腕稳定地悬在纸页上方,笔尖凝聚着一点饱满的墨珠,
似乎正斟酌着下一个字的落笔。听到皇帝的问话,那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墨珠微微颤抖,几乎要滴落。荀鹤,
这位历经三朝、须发皆已花白、面容清癯如同古松的老太监,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深藏着岁月的风霜和无尽的疲惫。
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明亮睿智,如今却像两口枯竭的古井,沉静得令人心慌,
映不出半点御案上那刺目的金箔光芒。“陛下,”荀鹤的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波澜,
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涟漪,“老奴残躯,当不起一个‘聘’字。此物逾制,
不合礼法。” 他搁下笔,目光落在自己枯瘦、指节分明的手上,
那里因常年执笔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也因无数个日夜的宫廷劳役而布满了细碎的伤痕。
“老奴只愿为陛下修好这部《胤史》,尽人臣本分,于愿足矣。
”司徒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如同春日薄冰碎裂,露出底下刺骨的寒潭。他猛地站起身,
赤足踩过那些金色的奏章碎片,几步就跨到了荀鹤面前,
带来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年轻帝王特有压迫感的气息。他俯下身,
阴影将跪坐的荀鹤完全笼罩。“本分?” 司徒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尖利,
在空旷的御书房里激起回音,他一把攥住了荀鹤执着笔的那只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仿佛要捏碎那枯瘦的骨头。荀鹤的指关节瞬间泛白,
那支紫檀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胤史》上,
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刺目的、迅速扩大的墨污。“你的本分就是伺候朕!哄朕开心!
” 司徒烬另一只手猛地指向窗外,承天殿方向传来的愤怒声浪隐约可闻,“听听!
听听外面那些蠢货!他们都在骂朕!骂朕的鹤卿!骂朕这道圣旨!骂朕要立你为后!
他们懂什么?!”他猛地将荀鹤从蒲团上扯了起来。荀鹤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那身象征着内廷最高权柄的蟒袍此刻显得空荡而沉重。司徒烬将他拖到御案前,
粗暴地翻开那卷墨迹未干的诏书,手指点着上面淋漓的字迹,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
亮得惊人:“你告诉朕!告诉朕!你是先帝亲口赞誉的‘儒门遗珠’!你教过朕读书!
教过朕《论语》!教过朕‘仁者爱人’!你告诉朕,朕立你为后,哪里不合礼法?
哪里不合圣人之道?!你说啊!”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凶狠地盯视着荀鹤,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也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绝望的祈求。
荀鹤被他攥着手腕,被迫看着那份荒唐绝伦的诏书。诏书上那“册立中宫皇后”几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枯井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深、极沉的痛楚,
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瞬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漠然覆盖。他沉默着,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手腕上的剧痛传来,那是年轻帝王失控的力道。
御书房里弥漫的龙涎香和膏药味混合着,浓烈得令人窒息。窗外,
群臣愤怒的声浪虽然被厚重的宫墙阻隔了大半,但那份绝望的喧嚣,依旧如同沉闷的鼓点,
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他记得太清了。记得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先帝,司徒烬的祖父,
那位威严了一生的老人,在弥留之际,枯瘦如柴的手是如何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最后一点光亮,
儿……朕的太子……托付给你了……你答应过朕……要护着他……护着这江山……”那力道,
和此刻手腕上的桎梏何其相似!只是先帝的手冰冷、带着死亡的湿气,而司徒烬的手滚烫,
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他也记得更早一些。那时他还年轻些,
心口那块被剜去的空洞似乎还没那么冷硬。先帝的儿子,
那位敏感多情、常常在深夜里醉醺醺闯进他值房、抱着他痛哭流涕的年轻皇帝,
把头埋在他怀里,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一个懂朕……只有你……只有公公懂朕的心……朕好苦……真的好苦……”那些滚烫的眼泪,
仿佛还残留在早已麻木的胸前衣襟上。而眼前这位……司徒烬,
他看着这张年轻、英俊、却因偏执而扭曲的脸庞,
融合了他祖父的轮廓和他父亲眉眼的年轻脸庞……荀鹤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谬感,
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溺毙。手腕上的剧痛加剧,
司徒烬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将他从沉重的回忆漩涡中强行拽回。“说话!荀鹤!
” 司徒烬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眼神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你是圣人门徒!你给朕一个理由!
一个能堵住外面那群蠢货嘴巴、让朕堂堂正正立你为后的理由!写出来!用你荀圣人的笔,
给朕写出来!写一篇《男后论》!告诉天下人,朕要你,是天经地义!是合乎圣人之道的!
”他猛地松开钳制荀鹤的手腕,却一把揪住了荀鹤深青色的蟒袍前襟,用力之大,
将丝绸撕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他另一只手抓起御案上那支沾满墨汁的御笔,
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进荀鹤僵硬冰冷的手中,
然后将那卷被墨迹污染的《胤史》粗暴地扫落在地!“写!” 司徒烬几乎是咆哮着命令,
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荀鹤,“现在就写!用你读过的圣贤书,给朕一个‘合情合理’!
否则……”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意,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冰冷的威胁,
“否则朕就一把火,烧了你藏在兰台的那几箱子破书!烧了你荀鹤视若性命的‘圣人典籍’!
朕说到做到!”“烧”字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荀鹤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那几箱子书,
载着先贤智慧、曾经是他灵魂唯一庇护所的竹简、帛书、纸卷……是他在这深宫污浊泥沼中,
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曾经是“人”而不是“残缺之物”的浮木。
是他在净身入宫那个血与痛的夜晚之后,用尽余生所有俸禄和心力,
一点点收集、誊抄、保存下来的命根子。他握着笔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光洁如镜的紫檀御案上晕开一小片绝望的污迹。他抬起头,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疯狂、写满了势在必得的脸。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
似乎真的能焚毁一切。窗外,群臣的声浪还在隐隐传来,
如同为这场荒谬绝伦的逼迫敲响的背景丧钟。荀鹤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枯叶摩擦的声响。最终,他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空白的、代表着皇家无上权威的明黄绢帛上。那绢帛光滑冰冷,
如同吞噬一切的深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落下了笔尖。笔锋在绢帛上划过,
留下第一道浓黑、颤抖、如同泣血般的墨痕。……深冬的夜,寒得刺骨。兰台深处,
荀鹤那间小小的值房内,唯一的取暖之物是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几点暗红的炭火苟延残喘,
勉强驱散着角落里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籍的霉味、劣质墨锭的松烟味,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属于衰老躯体的、难以言喻的沉暮气息。荀鹤蜷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背靠着装满书籍的巨大樟木箱。他身上只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
身形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愈发单薄佝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他膝上摊着一卷明黄的绢帛,正是司徒烬逼迫他写下的《男后论》残稿。绢帛上,
字迹是前所未有的扭曲,时而狂放如怒涛,时而滞涩如枯藤,墨点斑驳,
仿佛书写者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极度挣扎都透过这失控的笔锋倾泻在了纸上。
“《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
不为桀亡……” 他低声念着其中几句,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荀鹤,当年名动一时的少年才子,
饱读诗书,以“克己复礼”为毕生圭臬,如今却要用这圣贤的刀笔,
为自己残缺之身登上后位去粉饰太平,去扭曲大道!荒谬!何等的荒谬!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砖缝里,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和粗粝的疼痛。这疼痛,
却远不及心口那处空荡荡的、早已结痂的旧伤疤下传来的万分之一。
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跳跃了一下,光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
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自嘲。
全那些书……那些承载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能的“荀鹤”的残骸……他竟真的提起了笔,
写下了这些连自己都唾弃的文字。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冰冷的砖地透过薄薄的棉袍传来寒意,直透骨髓。他伸手,从紧贴着心口的内袋里,
摸索出一个用层层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解开一层又一层的束缚,最终露出的,
是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白玉佩佩饰。玉质并不算顶好,却雕琢得异常简洁古朴,
上面只浅浅刻了一个“鹤”字。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熟悉的刻痕,
冰凉的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记忆都模糊泛黄。
那时他还不叫荀鹤,他还拥有完整的身体和光明的未来。父亲,一位严厉又沉默的乡间塾师,
将这枚刻着他本名“荀玉安”的玉佩交给他,
……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荀鹤喃喃地重复着,
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枯槁的手,这双手,曾经握笔挥毫,意气风发;如今,
却只能为帝王缝补撕裂的龙袍,撰写这荒诞不经的《男后论》。
“爹……” 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低唤从喉咙深处溢出,
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悲怆。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堪重负,挣脱了干涩眼眶的束缚,
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玉佩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又迅速被玉佩吸收,
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流淌,
滴落在膝头摊开的、字字诛心的《男后论》绢帛上,晕开了几团模糊的墨迹。就在这时,
值房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堆满旧档的樟木箱后,
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机括声响。声音虽轻,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荀鹤浑身猛地一僵,所有悲戚瞬间凝固在脸上,如同被冻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玉佩紧紧攥回手心,塞进怀里,
同时用宽大的旧棉袍袖子迅速盖住了膝上的《男后论》残稿。枯井般的眼睛里,
瞬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警惕和冰冷。他缓缓地、无声地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只见那樟木箱后面紧贴墙壁的一块地砖,正无声地向内滑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地下泥土和陈年血腥混合的腐朽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荀鹤的眼神沉了下去。这个密道,是只有他和历任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先帝临终前,
将开启它的方法连同那个沉重的嘱托,一起交给了他。一个佝偻的身影,
裹着一身浓重的寒气,如同幽灵般从洞口爬了上来。是伺候过两代帝王的哑巴老太监福海。
他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扫过荀鹤,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伸出枯树皮般的手,
将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到了荀鹤面前。
荀鹤的心沉了下去,沉向无底的冰窟。他太熟悉这种包裹了。每一次新帝登基,
或者宫闱发生剧变,福海都会像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递给他一个来自密库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