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课上转学生苏晚晴坐在我对面,睫毛在晨光里投下蝶影。我笔尖失控,
画纸全是她的轮廓。“江念白,你画夹里怎么全是我?”她抽走我藏起的速写本。
雨天共伞时她呼吸喷在我耳际:“下次当你的模特,好不好?”人体写生课门被推开,
苏晚晴裹着浴巾走到教室中央。浴巾滑落那刻,我撞翻画架逃出教室。
她在身后喊:“江念白,你答应过要画我的——”颜料染透我颤抖的指尖,
像初次遇见她时失控的心跳。石膏像冰冷沉默地立在画室四角,
空气里悬浮着熟悉的松节油和铅笔灰的味道,沉甸甸的,吸一口气都带着颗粒感。
我坐在自己的角落,目光习惯性地掠过一排排画架,掠过同学们低垂专注的头顶,最后,
毫无预兆地撞进一片陌生的晨光里。她就在对面,靠着窗。新来的转学生,苏晚晴。
名字是昨天班主任随口提的,像粉笔灰一样轻飘飘落进耳朵,没留下多少痕迹。可现在,
她就坐在那里,早春清透的阳光斜切过窗棂,恰好将她拢住。那光仿佛有了生命,
贪婪地描摹她侧脸的线条,然后,小心翼翼地停驻在她低垂的眼睫上。细密,纤长。
阳光穿过那些柔软的屏障,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微微颤动的阴影,
边缘晕开一层极淡的金色绒毛。像……像一只敛翅栖息在花瓣上的蝶,脆弱又安静,
翅膀每一次细微的翕动,都牵动着光线的明暗。我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不存在,
生怕吹散了那片蝶影。指尖却背叛了这份小心翼翼,无意识地、固执地悬在粗糙的画纸上方,
铅笔芯悬而未落,留下一个焦灼的、等待的空洞。画纸上本该是那个角度刁钻的伏尔泰像,
石膏冰冷,棱角分明。可我的眼睛,我的脑子,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都牢牢地被那片光影下的蝶翼吸住了。手腕僵硬地动了动,铅笔尖终于触碰到纸面。
没有思考,没有构图,只有一种近乎盲目的本能驱使着肌肉。线条不再是严谨的排线,
不再是精准的轮廓捕捉。它们歪斜、潦草、带着一种失控的急躁,在空白的纸面上横冲直撞,
左奔右突,急切地想要勾勒,想要捕捉——想抓住那片光,抓住那蝶翼颤动的瞬间。
等我猛地惊醒,像从一场迷离的幻梦中被冰冷的现实泼醒,
画纸上伏尔泰那张著名的、带着沉思皱纹的脸,早已被无数混乱的线条覆盖、淹没。
取而代之的,是潦草却无比清晰的——一个少女的侧影。柔和的额头线条,挺翘的鼻尖,
还有……那一片被反复涂抹、近乎执拗地强调着的、睫毛投下的阴影区域。
线条在那里纠缠、加深,像一个解不开的、无声的结。心脏在肋骨后面重重地擂了一下,
钝痛蔓延开。我几乎是狼狈地一把扯下那张失控的纸,指节用力到泛白,把它揉成一团,
狠狠塞进画夹最深处的黑暗里。纸张摩擦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在这只有铅笔沙沙作响的画室里,像一声惊雷。我死死盯着画夹粗糙的帆布表面,
仿佛要把它烧穿一个洞,把那团不光彩的证据彻底湮灭。脸颊火烧火燎,一直烫到耳根。
直到感觉到那束目光。抬起眼。苏晚晴不知何时停下了笔,
正隔着两排画架和弥漫的铅灰色空气,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眼睛,
在晨光里清澈得像初融的溪水,平静无波,却又像能洞穿一切。她没有笑,
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紧紧按住画夹的手上。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专注的观察,
像在审视一幅静物画的光影关系。我飞快地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戳进锁骨里,
死死盯着自己画板上那片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伏尔泰残影。铅笔灰蹭在指腹,黏腻腻的,
像一层揭不掉的羞耻。画室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持久,
像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拷问,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窗外的天色在课间操喧嚣的广播声里一点点沉郁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教学楼顶。
下课铃刚歇,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走廊的玻璃窗上,迅速连成一片迷蒙的水幕,
模糊了外面灰绿色的香樟树影。空气里瞬间灌满了潮湿的土腥味和冰冷的雨气。我抱着画夹,
缩在美术教室门内狭窄的屋檐下,看着雨帘密集地垂落,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人群喧闹着从身边涌过,撑开五颜六色的伞,汇入雨中。很快,屋檐下就只剩下我一个,
还有那没完没了的、单调的雨声。凉意顺着单薄的校服袖子往里钻。
我下意识把画夹抱得更紧了些,冰冷的帆布贴着臂弯。 “没带伞?
”一个声音自身侧响起,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雨滴敲在青石板上。
我猛地侧过头。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她撑着一把素净的浅蓝色雨伞,伞骨干净利落。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流动的、半透明的帘幕。她微微朝我这边倾斜伞面,
一个小小的、带着邀请意味的动作。伞下的空间一下子被她的气息填满,
是干净的肥皂香混合着极淡的、雨水洗过的青草味。距离太近了。
近得我能看清她额角几缕被雨水濡湿、贴在肌肤上的碎发,
看清她校服领口露出的那一段白皙细腻的脖颈线条。“嗯…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只能发出含混的音节,心跳又开始了那该死的、毫无章法的擂动。我僵硬地挪动脚步,
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浅蓝色的庇护之下。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
两个人的体温和呼吸无声地交融。“走吧。”她轻声说,迈开步子。雨水在伞面上汇聚成流,
哗啦啦地响。我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反射着水光的林荫道上,脚步踩在水洼里,
发出轻微的吧嗒声。沉默蔓延着,只有雨声喧闹。我身体绷得笔直,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
努力避免任何一丝不必要的触碰。画夹的边缘硌着我的肋骨,
带来一种奇异的、提醒我存在的痛感。沉默像是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伞下的方寸之地,
只有雨水在头顶伞布上奏着单调又喧嚣的乐章。她的气息,
那混合着干净皂香和雨后青草的气息,固执地缠绕着我的呼吸,
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团灼热的雾气。“江念白。”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贴着我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拂过敏感的皮肤。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
几乎要弹跳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血液奔涌的声音瞬间盖过了哗哗的雨声。“嗯?
”喉咙干涩得厉害,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的脚步似乎放缓了一瞬,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清晰地钻进我的耳膜: “下次…当你的模特,好不好?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按下了暂停键。
伞外的雨声、脚步声、远处模糊的喧嚣……一切背景音都潮水般退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这句话,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呼啸着穿透我的鼓膜,
在脑海里留下尖锐的嗡鸣和一片灼热的空白。当她的模特?
画纸上那些被揉皱的、塞进画夹深处的潦草轮廓,那些失控的线条,
那片蝶翼般颤动的睫毛阴影……所有隐秘的、羞耻的、被我死死压住的画面,
在这一刻轰然倒卷,带着燎原之势烧毁了所有理智的堤防。脸颊烫得惊人,
连耳根都像是要燃烧起来。我猛地吸了一口凉气,那混合着她气息的空气呛进肺里,
引起一阵细微的咳嗽。眼睛死死盯着脚下湿漉漉、倒映着灰色天光的水泥地,根本不敢,
也无力去看她此刻的表情。“我……”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画得…不好。”声音细若蚊蚋,瞬间就被磅礴的雨声吞没。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像一滴水珠落入深潭,几不可闻,
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圈又一圈剧烈的涟漪。伞下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
她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固执地缠绕在耳际,那句带着蛊惑的“当你的模特”,
像烙印一样烫在意识深处。那场雨后的几天,苏晚晴的影子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
固执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画纸的边缘会无端浮现她侧脸的线条;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里,
总会幻觉般嗅到一丝她身上干净的皂香;甚至在食堂嘈杂的人声中,
偶尔捕捉到一个相似音调的笑语,都能让心跳骤然失序。 我像躲避一场无形的瘟疫,
近乎狼狈地回避着所有可能与她产生交集的空间和时间。课间绕远路去厕所,
食堂专挑人最多、最角落的窗口,目光在走廊里永远低垂,只锁定前方半米的地砖。
可越是回避,那场雨、那把浅蓝色的伞、耳畔温热的呼吸,就越是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句“当你的模特”不再仅仅是一句话,它变成了一种悬而未决的审判,
一个甜蜜又危险的潘多拉魔盒,我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忽视。人体写生课,
成了这场煎熬的最终刑场。画室里的空气比平时更凝重,
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肃穆和隐隐尴尬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
只留下头顶几盏专业射灯,投下冷白、聚焦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
将教室中央那块铺着深红色绒布的模特台照得纤毫毕现。台子空着,等待着即将展开的躯体。
空气里松节油的气味似乎也厚重了几分,压在肺叶上。我缩在自己的画架后面,
像一只急于钻入地缝的鼹鼠。画板被调整到一个微妙的角度,
恰好能遮挡住大部分投向模特台的视线。指尖冰凉,死死捏着削尖的炭笔,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耳膜嗡嗡作响。
目光死死钉在脚下深色的木地板上,仿佛那里有世界上最重要的构图需要研究。周围很安静,
只有画架轻微挪动的吱呀声,画笔放入水桶的轻响,以及同学们压低的呼吸。
这种刻意的寂静,反而放大了内心的兵荒马乱。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声音。
“吱呀——”画室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带着水汽的、清冽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微微潮湿的空气,
瞬间冲淡了画室里原有的松节油味道,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蛮横地撞了进来。
我的身体猛地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捏着炭笔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笔尖在粗糙的画纸上戳出一个突兀的、丑陋的黑点。
不……不可能……一个荒谬又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才勉强遏制住想要立刻抬头确认的冲动。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地板上,
仿佛要将那深色的木纹刻进视网膜里。可眼角的余光,
却不受控制地捕捉到了那个移动的身影。 一双白皙的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踝纤细,
线条流畅优美。步伐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一步步走向教室中央那片被强光笼罩的舞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她停在模特台旁。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画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沐浴露的清香和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然后,
是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极其轻微的、丝滑的窸窣声。像是慢动作播放的默片镜头,
我的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牵引着,终于无法抗拒地,
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向上抬起。越过深红色的绒布台面,
越过那截裹着白色浴巾、依旧显得过分纤细的小腿。目光最终定格。苏晚晴站在强光中心,
像一尊即将献祭的神像。浴巾的边缘,正从她圆润的肩头滑落。那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
勾勒出年轻躯体惊心动魄的轮廓——流畅的肩线,微微凹陷的锁骨窝,像盛着光的容器,
胸前起伏的、尚未完全成熟的柔软弧度,平坦紧实的小腹,
以及腰肢那一道惊心动魄的、向内收束的弧线……浴巾彻底滑落,委顿在脚边,
堆成一团柔软的、无辜的白色。赤裸的躯体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无数道目光下。
肌肤在强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泛着一种温润的、脆弱的光泽,像新剥开的玉兰花瓣。
那光洁的曲线,每一寸起伏都蕴含着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美与力量,
却又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嗡——”大脑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抽空,留下刺骨的冰冷和剧烈的眩晕。
世界天旋地转,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那赤裸的身影在强光中扭曲、变形,
像一个灼烧视网膜的烙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巨响猛地撕裂了画室的死寂。我的膝盖狠狠撞在画架腿上,
巨大的木制画架像被拦腰斩断的树,带着上面绷紧的画布、沉重的画板、插满画笔的笔筒,
以及那瓶盛着浑浊洗笔水的罐子,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灾难性的姿态轰然倒塌!画布撕裂,
、玻璃罐碎裂的刺耳哗啦声、浑浊脏污的洗笔水泼溅开来的哗啦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噪音风暴。颜料泼洒出来,溅在深色的地板上,溅在我的裤脚上,
像一滩滩肮脏的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向后踉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发出一声闷响。剧痛沿着脊椎炸开,却丝毫唤不醒麻木的神经。没有思考,没有犹豫。
在所有人惊愕、困惑、甚至带着一丝责备的目光聚焦过来之前,
在视线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片强光中心赤裸的躯体之前,我猛地转过身,
像一头被火焰燎到皮毛的、濒死的野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扇沉重的大门撞去!
肩膀狠狠撞在冰冷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被我蛮力撞开一道缝隙。门外走廊里浑浊的光线涌入,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不管不顾,
像一颗失控的炮弹,一头扎进了那片相对昏暗的空间。“江念白——!
”一个声音穿透了身后画室里尚未平息的混乱噪音,穿透了我耳中尖锐的嗡鸣,
像一道裹挟着巨大能量的闪电,狠狠劈在我的后背。苏晚晴的声音。
不再是雨伞下带着湿意的轻语,不再是画室里的平静观察。那声音拔高了,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甚至……一丝被背叛的惊怒和执拗。
“你答应过要画我的——!”那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仅存的意识。
我甚至不敢回头确认那声音的来源,不敢想象此刻强光下她的表情——是愤怒?是羞耻?
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失望?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走廊冰冷、带着灰尘味的空气涌入肺里,
却丝毫无法缓解那股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窒息感。双腿灌了铅,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每一步都沉重而踉跄,只想更快、更远地逃离那个被强光笼罩的刑场,
逃离那声穿透脊梁的质问。冲进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墙壁迎面撞来。
我几乎是扑到最里面的那个洗手台前,双手死死撑住冰凉的大理石台面,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像寒风中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放大,空洞失焦,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嘴唇被咬破了,渗出一丝细细的血线,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你答应过要画我的——”那句话在脑子里疯狂地循环、撞击,每一个字都带着回响,
震得颅骨嗡嗡作响。伴随着这句话一起闪现的,是强光下那片赤裸的、白得耀眼的肌肤,
是滑落的浴巾,是锁骨窝里盛着的、冰冷的光……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翻江倒海。
我猛地弯下腰,对着光洁的洗手盆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破碎的嗬嗬声,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苦涩胆汁涌上喉头。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彻底模糊。
一片水光朦胧中,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撑在台面上的双手。 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微微扭曲。刚才撞翻画架时泼溅的颜料,此刻像凝固的、肮脏的血痂,
深深沁入指甲缝和皮肤细小的褶皱里。
赭石、群青、土黄……那些平日里用来描绘光影、塑造形体的色彩,
此刻却如此狰狞地附着在我的手上,像某种无法洗脱的罪证,又像初次在素描课上,
失控的笔尖落在纸上,疯狂勾勒出她轮廓时那种灼热的、毁灭性的心跳。
颜料冰冷粘腻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却奇异地复刻了那一刻心脏在胸腔里失控狂跳的滚烫温度。冰冷的铁门在我背后合拢,
发出沉重而沉闷的“哐当”一声,隔绝了画室里那场灾难性的混乱,却没能隔绝掉任何东西。
那声穿透门板的、带着惊怒和执拗的呼喊——“江念白,你答应过要画我的!
”——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耳膜深处,在颅骨里反复震荡,
每一次回响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眩晕。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通往天台的狭窄铁梯。
生锈的梯级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直抵脚心。
每一次攀爬,都像是在逃离一个灼热的深渊,肺叶被无形的恐惧挤压着,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喉咙深处撕裂般的灼痛。
终于撞开天台沉重、布满铁锈的门,刺骨的风裹挟着初冬凛冽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
瞬间穿透单薄的校服,狠狠扎进皮肤。天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几根孤零零的废弃管道和水泥护栏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空旷的荒芜,和我胸腔里那台濒临爆炸的、疯狂擂动的心脏。
我踉跄着冲到水泥护栏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边缘,指骨用力到快要碎裂。
身体无法控制地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巨大的眩晕感和胃部的翻滚推下去。
对着楼下灰扑扑的、空无一人的后操场,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痉挛着,
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却只有苦涩的胆汁和灼烧般的空气涌上来,呛得眼泪直流。
冰冷的泪珠滚过滚烫的脸颊,带来短暂的、麻痹般的凉意,
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羞耻和恐惧淹没。答应过要画她?那场雨伞下的低语,
那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那根本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裹着糖衣的、致命的诱饵!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用那样平静的姿态,把自己剥开,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呈现在……我的面前?强光下那片刺目的白,那流畅得惊心动魄的曲线,
那毫无遮蔽的脆弱……像一场无声的爆炸,瞬间摧毁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画她?
我拿什么画?用我这双沾满肮脏颜料、此刻还在无法控制地痉挛的手吗?
用我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带着灼热罪恶感的线条吗?“江念白!”那个声音,带着喘息,
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种穿透一切的执拗,猛地在我身后响起。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僵。
身体僵硬得像一尊被遗弃在寒风里的石膏像,连回头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只有抓住护栏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沉重的铁门被用力推开,
撞在墙上发出哐当巨响。脚步声急促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快速逼近。她停在我身后,很近。
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残留沐浴露清香和剧烈奔跑后蒸腾出的热气的独特气息,
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罩住。那气息蛮横地穿透冰冷的寒风,钻进我的鼻腔,
霸道地宣告着她的存在。“看着我!”苏晚晴的声音不再有雨天的温软,
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刃,锋利地刮过我的耳膜。我死死盯着护栏下灰暗的水泥地,
那里有一小滩融化的雪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只空洞绝望的眼睛。
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暴露着内心的滔天巨浪。“转过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尖锐,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江念白!看着我!!
”那尖锐的尾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神经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羞耻和某种无法言说的委屈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最后的堤坝。
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几乎要失去平衡,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护栏上,撞得生疼。
视线终于被迫抬起,撞进了她的眼睛里。苏晚晴站在几步之外。
她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宽大的、明显不属于她的深蓝色运动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
遮住了里面可能还未来得及完全穿好的衣物。外套袖子很长,几乎盖住了她一半的手。
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脸颊因为奔跑和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灰暗的天光下,像两簇燃烧的、冰冷的火焰。
没有泪光,只有被赤裸裸的背叛和不解点燃的熊熊怒意,以及一种锐利到能刺穿灵魂的执拗。
她就那样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瞪视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将我钉死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
“为什么跑?”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了,却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来,“看着我!回答我!为什么?!”那咄咄逼人的质问,
那燃烧着怒火的视线,像无数根针,扎进我脆弱不堪的神经。
“我……”声音像是从砂砾里挤出来,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
”苏晚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讥诮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更深的愤怒和受伤,“一句对不起?江念白,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跑掉!在那种时候!在所有人面前!!”她的声音再次拔高,
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像扔一个垃圾!
像在看什么……什么脏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圈瞬间红了,
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死死地、倔强地锁住我,不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不!不是的!”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于辩解而扭曲变形,
“我没有……我没有觉得你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只是……我只是……画不了……” 声音骤然低下去,带着绝望的哽咽,
“……我画不了那样的你……”“画不了?”苏晚晴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愤怒中夹杂着更深的困惑和一种被刺伤的尖锐,“什么叫画不了?你画夹里那些呢?
那些偷偷摸摸画的呢?!”她猛地抬起手臂,指向我的方向,
宽大的运动外套袖子滑落下去一截,露出她纤细的手腕,“那些算什么?!嗯?!
”我像被戳中了最隐秘的伤口,瞬间哑口无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下意识地想后退,
后背却死死抵着冰冷的护栏,退无可退。
画夹……那些被我藏在最深处的、羞于见人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苏晚晴看穿了我的惊惶,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眼神却像寒冰一样,“素描课那次,
你慌慌张张藏起来的是什么?雨天之后,你躲着我,眼神闪躲得像只受惊的兔子……江念白,
我不是瞎子!”她往前又踏了一步,
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我自己惨白扭曲的倒影,“你笔下的我,
难道不是‘那样的我’吗?难道那些线条,不是出于你眼睛里看到的我吗?!
”她的质问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我摇摇欲坠的防线上。“那不一样……”我徒劳地辩解着,
声音虚弱得像蚊蚋,“……那些……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偷窥?
只是无法自控的迷恋?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的欲望?哪一个词都让我无地自容。“只是什么?
”苏晚晴紧追不舍,她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剖开我所有试图掩饰的借口,“只是不敢?
江念白!”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一字一顿,
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也砸进我混乱不堪的心底:“你欠我的。”这四个字,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炸开。不是指责,不是命令,
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无法辩驳的陈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凛冽的风在我们之间呼啸,
卷起她额角散乱的湿发。她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燃烧的怒意渐渐沉淀,
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执拗的东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不堪、惊惶失措的模样,也映着她自己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天台的寒意渗透进骨髓,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雕像。
她的目光,那不再仅仅是愤怒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住,无处可逃。
那句“你欠我的”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着更沉重的分量。终于,
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我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弯下僵硬的腰背。
手指因为寒冷和内心的剧烈震荡而麻木不听使唤,颤抖着摸索到画夹的搭扣。
冰冷的金属扣环触感刺骨,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掰开。画夹里一片狼藉。
倒塌的画架泼洒出的颜料早已浸透内层,将原本干净的帆布染得脏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