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蓝幕布上的腥红深秋的寒夜像浸透了冰水的绒布，
沉沉地压在城市边缘那座孤零零的旧天文台上。风刮过锈蚀的栏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晚星裹紧了脖子上那条咬牙买下的米白色羊绒围巾——这是她去年省吃俭用换来的“体面”，
此刻却薄得像一张纸，抵不住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她架好那台沉重的老式望远镜，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对准了预告中双子座流星雨将划过的天区。
喉咙深处那股铁锈般的腥甜，从傍晚起就顽固地往上涌，被她一次次强咽下去。
视野有些发花，她用力眨了眨眼。就在这时，一颗流星猝不及防地撕裂了墨蓝色的天幕，
拖曳着短暂而耀眼的光痕。晚星几乎是本能地仰头追寻，动作牵动了胸腔里蛰伏的猛兽。
剧咳像海啸般再也压不住，腥甜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头。她慌忙侧过头，“啪嗒”一声，
一滴浓稠暗红的血，正正溅落在冰凉的望远镜目镜上，瞬间模糊了那片遥远的星光。“晚星！
”陈犁野焦灼的声音裹着寒风，从台阶下急促地传来。慌乱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
晚星下意识地抓起脖子上那条昂贵的羊绒围巾，不顾一切地就往目镜上擦。
柔软的羊绒贪婪地吸吮着温热的血液，晕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湿痕。
当陈犁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时，只看到她正用整条染血的围巾笨拙地裹住镜头，
试图掩盖那抹猩红。她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狼狈的自嘲笑容，
嘴角还沾着一缕未擦净的血丝，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2 活命地图与洗不净的印记药，
成了晚星房间里另一种隐秘的“星图”。陈犁野帮她收拾散落在桌角的书本时，
无意中拉开了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标着“复合维生素”的廉价白色塑料瓶滚了出来。他拧开一看，
里面塞满了形状各异、颜色斑驳的药片——惨白的、蜡黄的、半边蓝半边白的，大小不一，
有些甚至碎成了渣。瓶盖被顶得鼓起，仿佛随时要炸开。
瓶底压着一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小票，来自城市各个角落不起眼的药店和社区诊所，
日期跨度很大。其中一张背面，不是她惯常画的星座图，
而是用蓝黑圆珠笔无意识涂抹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反复涂改的公交线路草图。
几个关键药店的地址被不同颜色的笔圈了又圈，旁边还潦草地标注着小小的数字，
像是等车时间或药价。“看什么？”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晚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脸色比纸还白，眼神像受惊又充满敌意的小兽。她猛地冲过来，
一把夺过药瓶，攥得指关节发白，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胸膛剧烈起伏着，
声音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愤怒：“这是我的‘活命地图’！”吼完，
她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来，声音低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几乎成了气音，“…总得给这些苦药丸…找点念想吧。”她低下头，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那条染血的围巾，
被陈犁野偷偷带回了家。深夜，水龙头下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着。他一遍遍用力搓洗，
手指冻得通红麻木，肥皂沫混着淡淡的血色在池中散开。然而，无论怎么洗，
那抹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淡淡铁锈色印记，如同诅咒般顽固地留在柔软的羊绒纤维里。第二天，
围巾被重新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他枕边。那洗不掉的淡淡血渍，被他细心地折在里面，
藏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沉重。
3 七十六万三千八百元诊室里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一种无形的绝望。医生推了推眼镜，
光标在电脑屏幕上冰冷地移动：“晚期了，多处转移。常规治疗…效果非常不理想。
”他点开一个文件夹，调出费用明细页面：“唯一在理论上还有一线希望的，
是一种刚引进的进口靶向药，‘索拉替尼’。还没进医保，全自费。”他顿了顿，
鼠标点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个标准疗程三个月…药费按体重计算，
加上必需的辅助药和密集监测… 七十六万三千八百元。这只是第一个疗程的费用。
”林建国，晚星的父亲，一个沉默了大半辈子、被黄土刻满沟壑脸庞的农民，
脸上的皱纹瞬间像是被无形的犁狠狠加深了几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脚跟撞在冰冷的金属椅腿上，发出“哐”一声轻响。 那个精确到角分的数字，
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温度，狠狠烫进他浑浊的眼底。七十六万三千八百元！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千万只马蜂在乱撞，眼前发黑。
饭的薄田、箱底那张存折上积攒了一辈子还不到十万块的数字…像破碎的幻灯片在眼前闪过。
连零头都够不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两声干涩的“嗬嗬”，像破旧的风箱。
他没有看任何人，佝偻着背，整个人像一个被骤然抽走了脊梁的空壳，拉开门，
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回响。
晚星在昏暗冰冷、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和陈旧灰尘味道的消防通道最底层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背对着唯一一扇透进惨淡天光的高窗。
布满老茧和皲裂口子的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磨得油亮发黑的旱烟袋，
又掏出一小片皱巴巴、发黄的旧报纸，撕下一条，抖抖索索地卷上劣质的烟丝。
火柴划了好几下，才“嗤”地一声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刺鼻的劣质烟雾猛地灌入肺腑，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混浊地涌出，
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流淌。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墙角大片剥落的墙皮，
那斑驳的形状，像极了老家灶台上被烟熏火燎后翘起的泥皮。肩膀塌陷着，
整个人无声地矮了下去，几乎要融进那片肮脏的阴影里。
4 卫生间里的荧光与外卖座晚星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通道里只有他粗重压抑、带着痰音的呼吸，
以及远处病房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仪器滴答声。母亲还在诊室里，那张薄薄的缴费单，
大概已经被她攥得汗湿，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爸，”晚星的声音异常平静，
像结了冰的湖面，“别折腾了。把老家的房…挂出去吧。”她顿了顿，吸了口气，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想…最后的日子，能在家里…闻闻晒过的被子味。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父亲那条紧绷如铁、正微微颤抖的手臂。
林建国夹着旱烟的手指猛地一抖，长长一截烟灰无声地掉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
他依旧没有回头，喉咙深处却猛地爆发出一声被砂纸磨过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像一块巨石在胸腔里炸开，沉闷而痛苦。四) 卫生间里的荧光与外卖座晚星住进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每一个角落，
混合着饭菜、药物和一种难以言说的、人体衰败的气息。深夜，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陈犁野在窄小的陪护床上辗转反侧，
被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惊醒。那声音闷闷的，带着痛苦的压抑，不像是来自病床，
更像是从——病房自带的小卫生间里传出来的。心猛地一沉。陈犁野屏住呼吸，赤着脚，
无声地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虚掩着，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渗入的微弱光线，他看见晚星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
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一只空荡荡的麻袋，罩在她枯瘦得几乎脱形的身体上。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快没水的儿童荧光笔，粉红色的塑料壳磨损得厉害。
她用那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荧光，
在自己布满青紫色淤痕和密密麻麻针眼的手臂内侧皮肤上，
无意识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短线和小点。旁边洗手池的台面上，
随意搭着她生病前最喜欢的那条明黄色连衣裙，裙摆垂下来，
在黑暗中像一片凝固的、遥远的阳光。“灯…太亮…睡不着…”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在梦呓，
声音含混不清，“太黑了…又找不到…” 陈犁野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上，
除了荧光笔那点转瞬即逝的微光痕迹，
还有几道新鲜的、深红的指甲掐痕——那是她对抗体内那永无止境的、啃噬骨髓般的剧痛时，
无意识留下的残酷印记。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咙。陈犁野没有出声惊扰，怕吓到她。
他只是退后一步，在卫生间门外冰冷的阴影里席地坐下，背靠着同样粗糙的墙壁。
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听着里面压抑的抽泣、痛苦的吸气声和笔尖划过皮肤的细微摩擦声，
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那无形的指甲掐得鲜血淋漓，痛得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一种极其虚弱而规律的呼吸。他才轻轻起身，
将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外套，从门缝里小心地塞了进去，轻轻覆盖在她冰凉的身体上。
隆冬，一场罕见的暴雪瘫痪了整座城市。陈犁野白天骑着那辆破旧的二手电动车，
在冰滑如镜的街道上艰难穿梭，车后架绑着巨大的保温箱，里面装着别人的餐食。
保温箱内侧，用透明胶带仔细贴着一张纸——是晚星用废弃的体温单背面画的“地图”。
她用仅存的力气，标注了她能想到的所有送餐捷径和拥堵点，笔迹虚弱却认真。
她说：“这叫‘外卖座’，保你顺风。”那张承载着她心意的纸，
被他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贴了一层又一层，像护身符。保温箱用了太久，密封条老化变形，
边缘都翻起了毛边。冰冷刺骨的雪水无情地顺着缝隙渗入，先是浸湿了餐盒的包装袋，
接着就浸透了那张地图。当陈犁野冲进一家暖气不足、弥漫着烟味和泡面味的廉价网吧，
想用手机拍下被雪水和汗水浸透的地图传给晚星看时，
冰冷的手机在极低温和水汽的双重侵袭下，屏幕闪烁了几下诡异的蓝光，彻底黑了屏。
懊恼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一拳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指骨生疼。
那张承载着晚星最后一点“有用感”的地图，在雪水和汗水的浸泡下，
彻底化为一团冰冷湿黏、墨迹糊烂的纸浆。他攥着那团废纸，站在网吧门口呼啸的寒风中，
雪花落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瞬间融化，像冰冷的眼泪。他茫然无措，
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像那张纸，像一块巨石在胸腔里炸开，沉闷而痛苦。
5 直播镜头与病友的暖一个举着手机支架、染着黄头发的年轻男人，
不知用什么方法混进了病房，镜头悄悄对准了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晚星。
刺眼的直播标题在小小的屏幕上跳动：“绝症美少女最后时光！点点关注，守护她的星光！
火箭刷起来！”林建国最先发现。他正在笨拙地给女儿削苹果，抬头看到那鬼祟的镜头，
脸色瞬间铁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牛，猛地冲过去，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钳住对方的手腕，
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干什么！放下！给我滚出去！”拉扯间，
摇晃的镜头不可避免地扫到了晚星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出乎意料，晚星没有惊慌。
她异常平静地看向那个黑洞洞的镜头，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让自己那张写满病容的脸更清晰地暴露在镜头前。声音嘶哑，
却带着一种穿透屏幕的清晰：“拍清楚点，拍仔细点。特别是这黑眼圈，这稀疏的头发，
还有这些针眼。”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目光像淬了冰的针，
直直刺向屏幕：“打赏够30万？行啊，够我在ICU里住几天了。要预付定金吗？
我们签个合同？按天计费？特效药的钱还差不少呢。
”主播被她直白的质问和那冻彻骨髓的冷意慑住了，手猛地一抖，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直播信号瞬间中断。后来，
这段混乱的片段不知怎么流进了一个同城病友自发组建的小群里。几天后，
林建国在病房门口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一叠皱巴巴、沾着汗渍的零钱和几张十元、二十元的钞票，最大面额是五十。
还有一张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铅笔字歪歪扭扭：“给姐姐买顶暖和帽子吧。
”晚星沉默了很久，最终用这笔钱，在医院楼下小小的礼品部，
买了一顶柔软的米白色毛线帽。戴上帽子的那天，冬日难得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
她第一次主动让陈犁野拍了张照片——戴着帽子，对着镜头，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弯起嘴角，
露出一个比阳光还微弱的笑容。6 失明的星与失聪的耳初春的风带着一丝暖意，
却吹不散病房的阴冷。晚星的视力急剧下降，世界在她眼中褪色、模糊，
最终陷入一片永恒的黑暗。星空，成了记忆里一个遥不可及、色彩斑斓的梦。
